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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38)

  于是一场来势汹汹的风波,在将近一个半小时后,终于被校方给强行压制了下去。
  论坛的首页一时又变得月明风清光大伟正,就好似刚刚那栋迅速盖起的万丈高楼只是个幻象般,转眼便成了海市蜃楼,烟消云散。
  可林安却知道,那不会仅是一个幻象,人们的好奇与猜测,也不会因为管理员几句申斥便就此消散停歇。传言不是帖子,一键清除后就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相反,它是杂草,是野火。一旦汲取到养分和空气,就会疯狂地生长和燃烧在每一个人心中,难以枯萎,无法熄灭。
  林安静静盯着屏幕上X中鲜亮的宣传照,好半晌后动作僵硬地关掉了电脑,准备直起身来回到教案前的座椅中,然而腿刚一动,整个人就险些一个踉跄地摔倒在地。他连忙扶住身侧的桌角,恍惚中,脑中忽然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那声音低柔、沉静,仿佛是谁贴在他的耳畔喃喃细语。
  林安甩了甩了昏胀的脑袋,等腿上的那阵酸麻劲儿过去,强自镇定地走向了另一侧的桌案,随后佯装无事地重又拿起了备课的纸笔。可当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那凝滞在教案上的笔,却依旧无法书写出哪怕一个完整的字来,而那只握着笔的手,也在无意间微微发着抖打着颤。
  是的,他怕了。
  十二年前的那股不绝望与不堪,在这一刻似乎又重新将他缠绕,就像是一根无情的铁索,将他的四肢和咽喉都死死地捆住、扼住,挣不脱,也逃不掉。
  他似乎忽然就听懂了那天晚上在开放公园时,徐新问自己那个问题时背后的真正含义。
  怎么会不怕?
  当大厦将倾,当流言肆意,当众矢之的,当众目睽睽。
  他从来都是怕的,只不过身陷的梦境太过于美好,让人一时丧失了分辨现实残酷的能力。
  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将一边的手机拿起,急切地翻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却在拨出之际,又堪堪地停住,担心那满腔的期待和希望又将和前几天一样,尽付东流,终无回应。
  林安怔怔看着面前的通讯录,那串在过去两个半月的日子里带给他无数企盼、欣喜与焦虑的数字,已又将近有一周多的时间没再亮起。不论是电话,还是短讯,都不曾再捎来只言片语,就好像庆功宴那晚临分别时的那一句晚上等我,就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场错觉。
  他没有追问,也不敢追问,更别提周涛刚出事后的那些天,他接连几日都焦头烂额四处奔走,没有没心情也没有心力再去追问。甚至在潜意识里,他感到了一丝庆幸,庆幸自己疲累至此,从而再无暇分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为两人的关系而感到纠结和痛苦。
  所以哪怕在周日那天晚上12点过后,当他猛然想起徐新并未如约出现而打电话过去询问,却被告知对方已关机时,心底的失落也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汹涌。
  可今晚不同。
  林安视线一瞬不瞬地定格在通讯录中对方的名字上,良久,终于还是抵不住心头的那一丝奢念,将号码拨了出去。
  数秒后,听筒里照例传来了一道冰冷的女提示音。他微抬着手臂,静静地将那一整段机械的关机提示听完,随后又紧接着打了第二个过去。数十秒后,又第三个,又数十秒后,打了第四个、第五个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漫无目的毫无意义地打过去,直到那重复了无数遍的提示录音因电量耗尽,而再无法重复下去。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林安几乎一夜未眠,满脸的疲色在踏入7班教室的大门时,于所有人的面前展露无遗。
  班里的议论声在刹那间全部停了下来,学生们纷纷拿起课本,佯装认真地读起了规定背诵的课文,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然而那一道道时不时偷偷望向他的视线,却仍是泄露了每个人心底的那份惊诧与疑惑。
  昨晚X中BBS里的内容大部分人都看到了,就算有没看到的,也在今天一大早就被周围七嘴八舌地给普及了个遍,大家一时都无法说服自己将讲台上站着的林安同昨晚八卦帖中那个满身劣迹的人相关联,可同时又确实按捺不住心中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和疑问,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内,所有或看到、或接触到他的学生,都止不住见缝插针地发挥起了昨夜被删帖子的余热。
  直到当天放学后,X中论坛里出现了又一个被恶意盖起的高楼。
  这一次的发帖人没再鼓动群众与之配合,只单纯地在首楼发了一段博爱路上的录像视频,以及近期在翠芳苑偷拍的几张照片,标题也是极其简单的两个字:等删。仿佛是在对昨夜管理员欲盖弥彰的撤楼举动表达着嘲讽与不满,而内容,则更是一个字也没写。然其威力和带给人的震撼程度,却奇异地比前一晚的档案帖只高不减。
  视频时长只有短短三十秒,画面中有两位男性,一位X中的人都认识,就是林安,而另一位,则随意穿了件背心汗衫,侧对着阳光和镜头站着,体格高大强健,嘴里叼了根牙签,让人一看,就能平白生出丝畏惧感。只见视频里的两人在路边说了几句什么,因为声音太低,再加上此时的镜头有些微的摇晃和杂音,故而没人听得清双方在说些什么,但几秒后,穿着背心的那位却突然动有了动作,只见他猛地抬臂给了对面的青年一拳,同时嘴里高声怒骂着:去你妈的同性恋死变态!老子警告你,离我妹远点儿,再他妈被老子撞见,信不信老子他娘的直接送你进阎王殿!
  这一句的声音分外高亢洪亮,瞬间拉扯住了所有人的注意,且因酝酿了十足十的鄙夷和怒气,更是让人乍一听,就先入为主地代入了所有同样的主观情绪。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随着镜头的剧烈晃动,定格在了脚下的六角花砖。
  而视频的正下方,是接连几张不同角度不同时间的清晰照片,照片里同样都是两个人,只不过这一回,任谁看了这些相片里的两位主角,都能大概猜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匪浅。因为画面中的林安无论在何时,在何地,看着另一个人的表情和眼神都带着股难以言喻的羞涩与暧昧,而那无法遮掩的欢欣和情意,也在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笑里,得到了无比充分的体现。
  他们在前几张照片里相伴在夕阳下结伴去小区附近的超市、菜场,又在后几张里趁夜色朦胧之际牵手、拥抱,甚至在最后的几张里情难自已地亲吻。
  然而这每一个都被林安当做瑰宝珍藏在记忆中的画面,在周三这个混乱的夜晚,却都突然化身为了凶猛的野兽,叫嚣着欲将他整个吞没。
  楼内的回复无可避免地又一次高涨,饶是昨晚学校刚发布的警告帖还在置顶区挂着,也无法阻挡人们再度被挑起的激奋情绪。
  照片里的人是谁?
  是林老师吗?
  我去,他真的是同性恋?
  那另一个人是谁?他的相好?可为什么永远拍不到正脸?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犹如狂风中的巨浪,冰冷、无情、刺骨,带着随时能将人轻易吞噬的力量。
  楼主没有回应,而回帖者似乎也早已不在意那真正的答案,他们自己问着,又自己猜着答着,直到管理员出现并再次将整栋楼封锁删除。
  然而,这一回的事态发展却远不如周二那样顺利,发帖者也不再似前一晚的那般软弱,稍一经校方敲打,便乖乖地闭上了嘴不再生事。他们像是雨后春笋般,在受到刺激后,更加疯狂地从地下破土而出,一波接连一波,很快就充斥了整个X中论坛的版面。
  而在尝试过警告、封号、封IP等一系列处理却仍无法将这一混乱场面遏止后,X中只能选择暂时关闭了论坛。可却仍旧是没什么效果,因为在不到五分钟后,此作俑者便将战场迅速转移至了外面的贴吧,各类社交平台、乃至是C市最大的城市论坛。而在这些不属于X中管辖范畴内的地界,所有的言论都变得更加自由不受控制。
  一时间,X中的校名和同性恋劣迹教师林某被牢牢绑定在了公众的视线,更多不堪入目的攻击和谣言在这片无人可约束的土壤里滋生了起来。导致原本只是个不算太起眼的个人事件,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迅速上升到了整个X中的教育风气问题,甚至是校园黑暗政治的高度。
  距离学生坠楼身亡的事故过去才仅仅不过七八天,X中本就在各方面都有意避嫌,却没想中途会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来,更是让整个学校都避无可避地处在了风口浪尖。
  葛靖怒意盛然,立刻通知了各个校领导层的老师返校开会,陈建良作为高二的直接管理人,毋庸置疑地一并出现在了会议室里。
  陈主任,林老师这件事你说说看该怎么处理。
  X中早就明令禁止教职工和学生家长攀带关系!现在人就揪着这一点骂到了X中门上来,你准备拿什么解释和反驳!
  还有,同性恋?葛靖说到此处,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后气极反笑地冷哼着,同性恋呵,真是好一个同性恋他如果能好好隐藏好这一点儿不良癖好不让人知道,也没人管得了,可偏偏又是跟班上学生纠缠不清让人捉住了把柄,又是大庭广众不知收敛被人抓到拍到,宣扬出去坏了X中的门面,说他没有师德,难道还能算是冤枉了他?!言罢又将桌上的手机拿起一把掷到陈建良面前,喝道:你自己看看,就这几十分钟内,这个号码收到了多少7班10班家长的询问电话和短信?!
  陈建良默默听着,没吭声。他也没料到,当初应徐新之请说帮朋友安排个人进来,会安排出如今这么多的意外来。他跟葛靖素来就不算对付,今年年初时又因安插调人之事处处被她冷嘲暗讽,他便也都忍了,谁叫他跟徐家曾有不浅的交情,尤其徐光,年轻时也算帮过自己不少忙,虽现在人已不在C市坐镇,但既然人家亲弟弟都亲自跑来开了口,他自然也没什么推拒的理由。所以现在林安出了事,葛靖气急败坏之下怒斥于他,他也只好继续忍,屁都没发放一个。
  会议结束时,葛靖给出了两道必须即刻执行的指令,一,处理事,二,处理人。
  处理事轮不到陈建良操心,无非是维护学校官方论坛,以及做一些辟谣和声明安抚工作。可这个处理人,陈建良却不得不承认,让他感到了一丝的为难。
  于是散会后他立即就给徐新打了个电话,结果却没打通,随后他想了想,又发了短信,也是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等到回音。无奈之下,陈建良只能在一大早提前给林安也去了个电话,婉转地传达了葛靖的意图。
  陈主任。
  电话接通的刹那,林安沙哑的声音从对面清晰地传了过来。
  陈建良听见,被那声音中的嘶哑吓了一跳,猜测对方必定是一夜都没休息好,不由有些讪讪和尴尬。
  许是见他不说话,那头又开口问了一声,请问有什么事吗?
  陈建良定了定神,咳嗽一声后委婉地表示:是这样,昨晚昨晚的校论坛被恶意攻击导致关闭的事儿,林老师,你知道吧?
  对方沉默了下,片刻后,沙哑地应了一声:知道。
  陈建良舒了口气,尽量把语气放轻松,显得没那么冷酷,咳,是这样,葛校长呢昨晚紧急开了个会,说是下面家长那边的反应不是很好,怕今天再出什么乱子,比如像前两天周涛妈妈那样儿的,闹起来对学校的声誉也不太好,对吧?所以她的意思呢,就是想请林老师你这几天就先别来学校了,在家歇几天,等以后风头过了,咱们再看着商量。
  那头又沉默了一会儿,几秒后,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陈建良见对方答应地如此干脆,一时反倒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想到昨天坛子里看到的那些视频跟照片,顿了一顿,忍不住暗示性地说了句:林老师啊我们私底下说一句啊,这个事呢,牵扯得有点大,我后面可能也就出不了什么力了。说着又停了停,继续道:但徐先生他或许还能有点办法,你们的关系,咳,也不用多说,铁的很,你多找找他,看看还能不能有什么转机。
  对面没说话。
  陈建良等了等,自觉话已说得够透的了,便又客套了下,行,那你这几天就多休息,7班的情况也不用担心,我会找带班经验老道的暂时帮忙看着。
  语毕便挂了电话。
  天还没亮透,尚且带着一点灰度。
  林安拎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了两只还热乎着的包子。他站在博爱路的路口,看着与之交叉的怀德路,以及怀德路边X中气势恢弘的大门,良久,才默默放下手中的手机,转身重新向翠芳苑的方向折返。
  时间还早,哪怕是在学校的附近,也还没多少车辆经过,偶尔开过一两辆,也都还打着车前灯。
  林安异常缓慢地沿着这条路走着,纷乱了一整夜的脑袋此刻却空空荡荡,一如这条寂静无人的路。
  就这样也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他最终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坐了下来。
  手里的包子已由刚出笼时的滚烫被风吹得半凉,他拆开袋子拿了一个凑到嘴边,吃了没几口又放了回去,随手搁在了微屈起的腿边。
  一条流浪狗闻着味从小区对面小心翼翼走过来,警惕地在他身边绕了几圈,见他没什么反应,忽然冲上来叼起那只他吃剩的菜包跑到了另一边,囫囵几下将那菜包吞食入腹,吃完后却没走,而是又试探地朝他看了几眼,几秒后又冲过来,把另一只也带走了。
  林安愣愣地盯着那狗一瘸一拐跑远的身影,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个若有似无的笑。他对着那方向看了许久,直到双眼开始发酸发胀,才又捡起一边快要飘走的包装袋,重新站了起来。
  却没想甫一转身,就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斜靠在一辆私家车上,似笑非笑地站在了距离自己不远的正后方。
  对方想是已经在这里看了许久,此刻见他终于转了过来,伸手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含义不明地冲他勾了勾嘴角,招呼道:哟,师兄,早啊,这么巧。
  林安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握着塑料袋的手兀地收紧,几秒后,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剧烈颤动起来。
  马溢浮见状稍抬了抬一边的眉毛,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面前的人一眼,随后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似地嗤声笑了笑,紧接着道:怎么,十多年没见,林师兄已经沦落到要跟路边野狗抢吃的了?说着垂下脸,浅笑着把摇了摇头:啧,可怜呐,还真是可怜。
  第27章
  说完, 又抬起头看向了他。
  林安死死收紧着下巴, 胸口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充盈着,不自觉地在这寒凉的秋风中上下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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