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或许还能勉强加上一个冉姝,可是冉姝没有她那样干净的内心。
  他已是一个满手污浊的恶人,她就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仰望。
  很多年前,他已经斩断了这份感情。当他看着她被送上祭坛开始,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对她的爱情,就再也不该有所回应。
  因为他要去一个不愿意带她去的地方,他要去开辟一个崭新的世界。他要毁了这个世界,给她一世安宁。
  这一条路太过艰难,他不敢带她走。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想了太久,准备太久,如今临到分别,他看着面前女子,内心竟是一片安然。
  “师父……”他沙哑出声,仿佛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弟子,撩起衣摆,恭敬跪在了地上。
  然后,他慢慢叩首。
  一拜,谢她当年救命之恩。
  二拜,谢她当年爱护之情。
  三拜,谢她曾给他,多年情深。
  “弟子今日,”他艰难出声,一字一句,慢慢道:“就此拜别。愿师父此生,再无忧虑,喜乐安康。”
  说完,他慢慢抬起头来。
  那眼神澄澈如水,一如当年初见。只是当年那怯懦少年,已成如今无惧天地的魔界尊神。
  苏清漪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抿紧唇,微微颤抖。
  她眼里全是眼泪,过往一一在她眼前浮现,秦子忱扶住她,同她一起,看着谢寒潭从容起身,往着封印之处慢慢走去。他一面走,他身后的白龙一面化作一个个光团,飞向周边。仿佛是走在一片萤火从中,美得惊心动魄。
  当他身影被华光吞没,苏清漪终于崩溃,猛地朝着那光亮冲了过去,哭喊出声:“寒潭!寒潭!”
  那是她的过去。
  那是她的曾经。
  谢寒潭所承载的,是她那么多年时光。如今师友尽去,除了一个谢寒潭,她的过去,竟是谁都不曾留下。
  她想挽留他,她想拉住他。作为师父,上百年,她却都不曾给他一份安稳。
  几百年前,她让他深陷星云门祭坛之上,被放血献祭。
  几百年后,她让他独自前行,背负这这样巨大的秘密,以一人之力,和整个修真界抗衡。
  作为阿七的他为她而死,作为谢寒潭的他也护了她一生。
  “寒潭……”她的手伸进光芒之中,他在那华光之间慢慢回头。
  那笑容仿佛满山花开,桃花灼灼,春色满山。
  他未发一言,却似诉尽时光。她的手穿过他的身体,华光如玻璃碎开,在风中扬撒于天地。
  苏清漪手中空无一物,她呆呆看着一切消失的土地,好半天,终于呢喃出一声:“寒潭……”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不知道,她想留住他做什么。
  她只知道,至此之后,这个如潋滟桃花的少年,此生不再逢,生死不复见。
  她猛地跪在地上,颤抖着捧起地上黄土,嚎啕出声:“谢寒潭!!”
  秦子忱远远看着,没有上前。
  这是他不该去插足的时刻,他在等待她的告别。夕阳缓缓落下,星河图从天上收起,落入他的手中,他静静等候她,一如既往,直到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他终于才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去看看吧。”
  秦子忱沙哑出声:“还有好多人,等着我们告别。”
  苏清漪没有说话,她由秦子忱搀扶着往山下走去,天剑宗陆陆续续有弟子走了出来,那些弟子看见秦子忱便仿佛是看到了主心骨,红着眼跪到秦子忱面前,沙哑道:“掌门!”
  “掌门!”
  “掌门!”
  越来越多的弟子围过来,战前七万人,此时此刻,活下来的人,却仅剩千人。
  他们目光灼灼看着秦子忱,眼中满含热泪,身上全是鲜血,秦子忱拉着苏清漪,沙哑道:“去将你们的师兄弟妹……带回家吧。”
  说着,他广袖一扬,护山大阵轰隆打开,弟子们忐忑走出去,先是小心翼翼,随后越走越快,最后就疾奔起来,开始在尸体中喊熟悉人的名字,然后翻着尸体。
  作为后勤的第七峰是保存得最完整的一支,他们抱着药箱穿梭在人群中,听着哭声此起彼伏。秦子忱木然站在天剑宗门前,看着弟子们按照花名册,将尸体一具一具抬回来。
  从长老开始,到各峰峰主开始,一一摆放。
  秦子忱握着花名册,沙哑着点着他们的名字。
  “渡劫期长老,轩华老祖。”
  “合体期长老,云虚子。”
  “第二峰峰主,薛子玉。”
  “第三峰峰主,雷虚子。”
  “第四峰峰主,陆清怡。”
  “第五峰峰主,凤宁。”
  “第六峰峰主,星云。”
  “问剑峰弟子……”
  秦子忱一声一声,沙哑出声,他如今本该是飞升之体,却固执留在这里,像一个凡人一般,念着弟子们的名字。
  丹辉在他身旁,丹辉和丹染两个人跪在地上,早已哭得不成样子。苏清漪早先哭过,如今看着这些弟子的尸体,倒格外平静下来。
  一直到半夜里,弟子们的尸体终于被规规整整摆在了地上,秦子忱在花名册后写上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慢慢抬头。
  本该是黑夜里,这些人魂魄却都飘荡在空中,化作一个个小光团,固执不肯离去,照亮了这漆黑的夜晚。
  秦子忱呆呆看着这些光团,似乎辨认出了谁。
  他朝着那光团走去,伸出手来,那光团在他手心亲昵蹭了蹭。
  秦子忱低下头来,发现是凤宁的魂魄。
  他虽年长,却一贯最是亲近他,整个天剑宗喊秦子忱的第一声大师兄,就是凤宁喊的。他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是义无反顾站在秦子忱这边,他死了,也想留在天剑宗,在他最濡慕的大师兄身边。
  这轻轻一蹭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秦子忱站在满地尸体之中,终于忍不住,慢慢蹲了下去,痛哭出声。
  他抱着自己的剑,死死将它压在心口,一声一声抽噎着,大哭出声。
  他的手抓着他蓝色的袍子,将衣服抓出一道道褶皱,整片荒野都是他痛哭之声,仿佛是人生最大的绝望。
  苏清漪走到他身边,将他揽在怀里,秦子忱靠在她胸口,像个孩子一样哭得完全不成样子。
  苏清漪支撑着他,仰头看着满天光团,沙哑着问系统:“一切结束了吧?”
  “嗯。”
  系统的声音淡淡的,苏清漪低笑着闭上眼睛:“那就好。”
  “可是,还有一件事。”
  系统再次开口:“天道讲求公正,作恶有罚,为善有报。此番你们以命祭天道,你的积分已到满格,所以特别给了你们一个奖励。”
  “什么?!”苏清漪激动出声,系统继续道:“你们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和秦子忱共同飞升成神,要么秦子忱受烈火焚骨之苦,复活所有人。而后按照他们本身功过,决定他们的命途。”
  “功过的计算标准是什么?”苏清漪迅速抓住关键词:“比如凤宁,他的命途是什么?”
  “以人脉修行达出窍期,应散尽修为化为凡人。然而心性至朴至纯,一生行善无数,哪怕不以灵脉修行,也将修得大道,并最终为护正道自爆而死,魂魄不入轮回,此乃大功德,复生之后,将重回出窍期,并少一道雷劫。”
  听到系统的话,苏清漪迅速明白,天道所谓功过的计算标准,便是将做过的坏死-做过的好事所得到的结局。她的因果阵,只能是单纯的因和果,你拿走什么,就还回什么。然而天道的计算法则复杂得更多,你拿走什么、你付出什么,最终才是你的结局。
  “那么,”苏清漪不由得冷笑出声:“这本就该是他们的因果,为什么还要子忱拿命相换!”
  “因为他们的命运已经铸成了,”系统叹息出声:“哪怕身为天道,我也是需要能量的。改变已经注定好的事情,不是我想,就能改的。”
  “就像魔神的能量来源于恶,我的能量来源于善。之前我无法做这么多事,仅仅只能将你带到修真界来,就是因为这里的善念已经不足以支撑我,我所能做的事太少。这一场大战,许多人累积了大功德,我有了足够改变他们的力量,但现在还差一个引子。”
  “而身为神族的秦子忱愿意放弃仙途救人,这样的善念,就是这个引子。”
  “你们可以选择飞升,也可以选择救人,这都是你们的选择。”
  苏清漪没说话,她低头看着已经哭累了闭上眼睛靠着她的秦子忱,慢慢抱紧了他。
  如果是很多年前,她大概会将这话藏在心底,绝不会告诉对方。因为她不愿意,为了其他人,牺牲自己的爱人。然而如今,她却一派坦荡。
  所有好的爱,都是由对方选择。他想要什么,她给他什么。所谓没有选择的爱,所谓“我爱他,我一切为他好”,不过都是为了遮掩自己的私心。
  因为害怕失去他的痛苦,因为不愿意接受他离开的悲痛,才会不给对方选择的机会。
  可她如今深爱着这个人,不愿意他痛苦,更不愿他委屈,于是她给他机会,低哑出声:“子忱,”她温和道:“我们去救这些人,好不好?”
  秦子忱愣了愣,他睁开眼睛,呆呆看着苏清漪,苏清漪注视着他,慢慢道:“若你愿承受烈火焚尽之苦,就可以救他们。这是自愿的,你可以选择和我一起飞升,也可以选择救他们。”
  秦子忱没说话,他张了张口,好半天,却是问了句:“你呢?”
  “我死了……”他伸出手,握着她,颤抖着声道:“你怎么办?”
  “我希望你过得好。”苏清漪反握住他,哑着声音:“虽然,你走了,我也会很难过。可是,我希望你过得好,你开心,你对得起你自己。”
  “你的人生,该是你决定,而不是我将我觉得好的东西给你。”
  “如果你救他们,那我就等你轮回。如果你要飞升,我就陪你飞升。”
  “子忱,”她苦涩笑了笑:“我的爱情,不该成为你的负担。”
  “可是,”秦子忱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我走了……”
  “我一个人,”苏清漪微笑开来,淡道:“也能过得很好。”
  “秦子忱,”她注视着他:“总有一个人会提前离开,被你爱过,已经足够了。你走后,我可能会开宗立派,也可能守着天剑宗,行侠仗义,救济天下。我有很多事可以做,做着做着,走着走着,或许就再遇见你,也说不定呢?”
  秦子忱没说话,他转过头去,看见那空中飘散着的光团,慢慢闭上眼睛。
  “好。”
  他沙哑出声:“清漪,如果下一世再见你,我一定,负尽天下,也绝不负你。”
  “可那样的话,”苏清漪忍不住轻笑:“你就不是秦子忱了。”
  “决定好了吗?”
  系统打断两人的对话,淡道:“拖得越久,复活一个人越难。如果做好了决定,那就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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