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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12)

  想到父亲公羊迟的死,想到江木奴这等欲灭亡晋国之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到苻坚野心勃勃,一扫华北,大有南下之意,公羊启彻底被羁绊在云中。风如练一死,此身残躯再无留恋,也许从今往后,他也可以把心丢掉。
  等啊等,拓跋香终于等到他松口那日,当即上书请求,怕父王不答应,甚至赌上清白,只说孩子出世,木已成舟。拓跋香打出宫省亲至离开贺兰部返回云中郡,足有好几来月,咬死不说,纵使有疑,也没有证据。
  代王自然震怒,但怜兮女儿和外孙,终是首肯。
  宫中觐见时,公羊启没有否认,认打认骂,拓跋香以为自己终于打动了他,很是高兴,此后大婚,搬离盛乐宫,开始全新的生活。
  偶尔她也会彷徨,心里想着,若是自己能如风如练那般端庄稳重,温柔大方,是不是她也能得到那至死不渝的爱情。
  潜移默化下,她终于在扮演中,渐渐丢失自己。
  你和父亲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足教公羊月头疼,他想自己此生绝不如此,不会牺牲至亲至爱之人,亦不会为了大义,利用至亲至爱之人,他要走自己的道,有自己的活法,一生如一。
  拓跋香微微摇头,斯人不再归,多说已无益。
  公羊启失踪后,她虽会想念,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反而是粘着她的小家伙,让她难以忘怀,从没有放弃过寻找。而今她不再年轻,回首看来,也许她对公羊启的爱并不深,初见时,贺兰山下争买风铎,因为那副皮囊而惊艳,因为武功而印象深刻,因为救命之恩颇得眼缘,但她想,她真正爱的,是那股子深情
  是公羊启对风如练的痴情,是两人的伉俪情深,是那种可以为对方舍弃生命的情义。
  想要不过如斯。
  公羊月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一切:我明白了。被汗水和狼血浸染过的衣服,贴在身上黏糊不已,他抓着前襟来回拉了两下,往房间走,走出两步笑了一声,忽然回头,主动去牵拓跋香的手,就像小时候那般。
  娘,你快来看,快来看呀!
  来,我们去一个地方。
  晁晨找来的时候,院子里已无人迹,左右都寻不到那抹红影,他便同洒扫的侍女打听,一问才知,定襄公主和小侯爷洗漱后,换了便装,出了公主府。他下意识想追出门去看看,却不知方向,最后释然。
  正好,廊道后又转过几个抱着陶壶铜器的婢子,听见他的问话,也偷闲插了句嘴:方才奴婢打正门前过,从没见着公主笑得如此开心。
  可不是!另一人搭腔,还不止呢,小侯爷亦是满面春风,要知道他刚回府的时候,那眼神就像会杀人一般,可没人敢去伺候。眼下可不一样,那笑颜端的是好看,远远瞧来,偌大的盛乐城,再找不出第二个美人!
  说着,那几个姑娘还拿出了些荷包、护身符、腰带之类的物什,唤住晁晨,通通塞给他:晁先生,瞧你与小侯爷关系如此好,拜托拜托。
  晁晨依次把东西拎出来看,意会用意,浑不是滋味地往公羊月所居的东苑去。
  双鲤在花园里扑蝴蝶,逮蛐蛐,瞧他步履匆匆,便抄近道截了过去,看这一手的好东西,连声惊诧道:这是给老月的?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些好玩意,我也要,我也要!说着,她上手去捞,抢了就跑。
  换作平常,晁晨那板正的性子,定然给后头追着讨还,可今日却似顺水推舟般,一动不动。
  双鲤跑过转角,等兴致缺缺再回头时,人早不知所踪。
  她用手勾着荷包带子,扒着公羊月房间的窗格往里看,一点动静也无:奇了怪,晁哥哥这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像他的性子。
  第132章
  晁晨回屋看书时, 公羊月正带着变装后的拓跋香在盛乐城中胡吃海喝,以前碍着身份不能去的,而今都晃荡一圈, 不论赌场还是歌舞坊, 酒家巷子还是曲艺杂耍楼, 再买上一堆零嘴,边走边吃。
  动心忍性廿二载的拓跋香, 终于找回点年轻时候的无拘无束, 同她那乖儿子往集会上买了两把做给小孩玩乐的木制兵器,一路乱舞拆招, 入夜方才归府。
  外头起了喧嚣, 晁晨读不下去,扔下书往前院去, 刚过拐角, 就见着公羊月打外间来, 脚步一转,又扭了回去。
  奈何廊道铺地的黑石经年累月磨得光滑如镜, 他没扶住, 左摇右扭差点跌跤。
  公羊月眼尖, 一眼将那青色的影子给捉住, 调侃道:晁晨,这还没入冬呢, 你怎就开始冰嬉喽?
  晁晨不得躲藏, 只能走了出来。
  今日公羊月心情大好,上去就勾住他的肩, 把人往正堂带:走,请你吃鸭。正把街边摊贩手里买来的卤味交托婢女往后厨装盘的拓跋香闻声, 也跟着帮腔,小晁,来,一块尝尝去,没那俗规矩,不必拘礼。
  晁晨莫名奇妙上了团垫。
  刚坐下来,公羊月一脚把食案踢开,两条并成一张。拓跋香往左首一落座,晁晨当即要起,却被公羊月强行摁了回去,后者也不讲主客座次,贴着他右手坐下来,离得略有些近,几乎是膝盖碰膝盖,搅弄得他是如坐针毡。
  好在公羊月只是吃酒,在母亲面前没什么怪动作,晁晨松了口气,这才举杯去接拓跋香的问话,渐渐冷静下来。
  公羊月眯着眼看,果然,陪侍酒席,客座闲谈这种事,还是晁晨比较拿手。今日就出门这一阵,拓跋香刨根问底,他都快把这一年的话讲完。
  一时间,屋中是灯烛摇曳人情满,拓跋香不由感叹一声:这样才像一家人。
  公羊月支着下巴,醉眼迷离中望向晁晨的背影,嘴上也化开笑意绵绵,轻哼着应道:是,一家人。
  双鲤约莫生了只狗鼻子,嗅着味儿过来,乍一眼只看见公羊月,因而忿忿不平地喊上:老月,好啊!有好吃的不叫上我!
  待看清拓跋香亦在座,她舌头打了个结,赶紧闭口。
  拓跋香招她贴身来,公羊月被扰了雅兴,与她呛道:你睡得跟个死猪样,看小丫头挤眉弄眼垮脸色,他又将备在空盘里的鸭肉推了过去,这里,给你留的。
  这还差不多。双鲤嘟囔一声,上手抓来咬。
  老凤凰呢?
  跟塞外一个赤脚大夫研学土方子呢,说什么医术无国界。双鲤似想起正事,放下鸭腿,把油嘴一抹,对着拓跋香也学人拱手施礼:老崔大夫叫我同公主殿下致谢。
  拓跋香笑起来,又给她碗里夹了许多菜。
  这时,门房来报,说是府外有人求见,还请公主移步。见无帖子,又无名姓,拓跋香心生疑惑,但仍随他前去,双鲤吃得肚腹滚滚,想着消食,也跟去看看。
  公羊月在地上撑了一把,腿脚微麻,晁晨下意识抬手,搀了一把。公羊月忽地前倾,按着晁晨左肩半跪下来,将手中的杯子往前送,送到他唇边,青瓷叩在皓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声,碰得他心也如酒水,点开涟漪。
  晁晨斜眼看去,瞧他一副你不喝不给我面子的表情,下巴一收,低头饮尽。公羊月笑着,把酒杯随手一掷,伸手入怀,取来一把骨刀,扔给晁晨,朗声道:送你的!
  这是晁晨捧来,仔细一瞧,昨晚的狼牙?
  日间带在身上,坊市里遇见手艺人,便借来工具,趁吃茶看戏时磋磨的,如何?公羊月颇有些自得。
  晁晨心里有些荡漾:给我的?
  哼,哪那么多话!见他没捧哏,又不接茬,还傻愣愣地明知故问,公羊月气得咬牙,伸手夺来,将上头串着的织绳分开,绕到人后方,给挂在脖子上,你那匕首不是断了么,补上!
  小刀匕首不是藏在袖中,便是别在腰间,哪有人挂脖子上,实在土气。晁晨黑脸,哭笑不得,忙伸手去摘。
  不许摘!公羊月酒劲上头,凶狠地按住他的手。
  我的小侯爷,在下发誓随身带着,只不过换个地方。晁晨轻叹。
  公羊月却仍旧不放,手指在案上点了点,似醉非醉,似笑非笑:你以为早间我在同你说笑么?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前襟上,不许摘是因为,这里,离心最近。
  那一刹那,晁晨被他的笑晃花了眼,眩晕中不自觉脱口:那你为何不送护心镜?
  公羊月二话不说,一手拽下他的帻帽,只想往他脑门来上一拳,但手臂落下,却没憋住笑,化作两指往那额间一弹。
  哇,老月,晁哥哥你们快看,好漂亮的花!
  双鲤在院中喊,却不进屋,公羊月拂袖,飘然向外,徒留晁晨愣在原地,还没回过味儿来。
  前院里摆满了花,从君影草到金莲花,从紫丁香到柳兰,足有二十来种,看样子送花人拖了好几板车,难怪门房非得来请,就这么多货,也不敢轻易卸下搬进府中,还需得女主人做主。
  拓跋香跟在后头,将那花农请进府内,叫婢女赏口茶。
  老农拱手,却哆嗦着不敢喝,还是双鲤劝了许久,才捧过杯子饮下,好话连连如拨珠,直夸公主人美心善。
  有心了。拓跋香看向公羊月。
  公羊月却摆首:不是我。
  众人面面相觑,那花农赶忙解释:花之所以这么多,乃因足有二十年的量。
  二十年?
  若是二十年,那买花之人便绝非眼前这几个,而那时,正是代国国破之际。拓跋香不由警惕起来,要那老农细细说来。
  禀公主娘娘,是这么回事
  当时秦国铁骑兵临城下,小的随乱出城逃亡,遇上截伏的散兵,本以为吾命休矣,却不曾想为一侠士所救,约莫是瞧老头子凄苦,便留了些钱银给我,救命之恩大于天,我怎敢再要,便与他推辞。
  想来他有要事在身,或是追赶什么人,或亦逃难,不便多言,便说买我往后几十年的花,如果能够活下去,就把花送到公主府,后来他就走了。
  花农果真活了下来,复国之后大局渐稳,便回到云中盛乐。养花不比别的生意,头几年花品少,人力少,开张糊口已是难得,更谈何履行诺言,就这么拖着,直到近期听说小侯爷归来之事,才猛然记起,赶忙收整,先履个二十年的承诺。
  拓跋香并不关心花,只急声问:那人长什么样子?
  花农不善言辞,比划两下便已词穷,加上年代久远,怎么也说不清。待就着昏惑的院灯将当前一站的公羊月瞧看清楚后,那花农眼睛都看直了,瞳孔一缩,指着人磕巴道:和和这位,轮廓倒倒是略有相似!
  是他拓跋香堪堪小退两步,踩着花苗一崴脚。
  在燕凤的妙计下,昭成帝拓跋什翼犍已先往阴山行宫避难,宫中贵眷得知消息后,亦在着手弃城。宫里来人,拓跋香却未立即答应,适逢高车部叛乱的消息传来,前有狼后有虎,国中无人堪当领兵大任,她已有决断,于是悄悄部署,想将公羊启和公羊月先送走。
  但事实并未如设想那般,亲信只接应到公羊月,而驸马却自此失踪。
  无人知道,拓跋香披甲上阵的那一天,其实也是她的生辰。
  拓跋香稳住心神,见问不出线索,亦无头绪,先遣府中管家给了些赏钱,把花农打发去,而后将公羊月叫至一旁,摸着心口道:这些年,我每每望见檐角的风铎,都会想,会不会你父亲还没有死,只是他身不由己,不得归来。她顿了顿,目光更为凝重,月儿,刚才那花农的话你也听见,我不觉得是逃难,更倾向于他在追踪什么人,你可还记得当年你与他分开时的情景?
  四岁发生的事,除非有过目不忘之能,否则再好的记忆,也回想不起细节,且回忆这东西,拖的时间越长,每回想一次,偏差则更大,阅历、情绪甚至是意志,都会在潜移默化中将模棱两可之处,修订为自己深信的内容。
  公羊月不敢细思,只凭着第一感觉道:城里都是逃难的人,爹抱着我,却没出城,走到一座坛台前,他突然将我放在须弥座旁,叫我等他回来,可是我一直没有等到他,直到您的人将我带走行宫。
  花农只看到公羊启,说明是在他俩分开之后。
  想来他身上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该是情薄,夫妻一场,我竟一无所知。拓跋香惨然一笑,该明白不明白的,此刻她皆心知肚明。
  公羊月安慰她:也许知道,不一定就是好事。
  拓跋香沉吟片刻,颔首应话,准备着手去收拾堆在前院的花苗,看到那些个姹紫嫣红,桃红柳绿,她心里还是欢喜的:大概是因为名字带香,我其实很喜欢花,只是花开花落,时不待人,不知今生还有没有相见之期。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那有毒的五香鸭哈哈哈哈
  第133章
  对了, 还有一事,公羊月唤住拓跋香,将随身携带的信件取出, 不瞒您说, 我便是为此事而来, 近几月你可有见过我师父李舟阳?
  拓跋香摇头:没有。
  不知滇南和巴蜀前情的她将两封信接来,左右手摊着对比, 从旁观者的角度琢磨:这自相矛盾的两句是何意?是说你父亲不生不死?还有这里, 她指着两张信纸上相同的那个勿寻,疑惑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说无论你父亲是生是死, 都叫你不要寻找?
  你说什么?本以为拓跋香身上不会有任何线索,将信说与她听只求个心安的公羊月悚然一惊。
  不生不死?
  不, 后面一句!
  无论你父亲是生是死, 都叫你不要寻找?
  公羊月心中豁然, 将信纸抢来,重新看了一遍, 只见薄纸上竖行着笔, 寥寥几字, 并无句读, 也就是说,怎么读都有可能!
  从楼西嘉说与李舟阳失踪开始, 他就陷入了误区, 以为是勒令不要寻他这个挂名师父,因为他要做的事危险重重, 但也许,也许李舟阳真正的用意并非如此, 那个勿寻所指代,或许是公羊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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