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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41)

  拓跋珪反问:建康不好吗?
  建康虽好,却是醉生梦死之地,你听刘裕将手掌放在耳畔,倾身向舱外探,飘零的舟子上传来清唱的小调,字词咬得绵软,乃江左特有的方言,可惜,都是靡靡之音。从前在北方,听过一句歌谣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注),你说,现在与桓灵二帝时,又有何不同。
  拓跋珪抿了一口酒,不置可否:你说这话,可不怕丢脑袋?
  刘裕摇了摇头:丢脑袋可怕?可怕的是无人说,人人觉得当下好。
  拓跋珪心中不由一震,呛了酒,不迭开始咳嗽起来。刘裕随即又续道:谢太傅逝去后,朝中再无人当轴扛鼎!
  文官为司马道子马首是瞻,但淝水之战距今不过二十年,参与其中的老将还剩下不少,这些人经历丰满,又多领兵镇守在外,不可能全听全信,会稽王想要肆意拿捏,搞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惹起动乱。因而,拓跋珪目色渐沉,试探道:军中不是还有谢琰?
  谢家子侄辈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太傅谢安,何况,刘裕顿了顿,神色惶惑,淝水之战谢氏居首功,但等来的是什么,奸谄构陷,放权出镇以回避,在谢家两座大山相继陨落后,更是被肆无忌惮打压夺势。
  拓跋珪想了想:那当初大破洛涧,崭露头角的刘牢之呢?
  刘裕默了一瞬,后才答道:他?阁下怕是有所不知,此人已在廪丘之战中被罢官,而今闲人一个,虽还投身江淮前线,但却早无实权,又能起什么浪子。况且我南下之时,有幸远远见过一次,刘牢之面容特异,天生反骨相,可不像能带来安定的,想必仍有图谋,不然为何流连京口,还不是想择机东山再起。
  说着,刘裕挑眉,看了一眼席间嬉笑的王泓,那种简单纯粹与波诡云谲的建康实在格格不入。司马家和士族争权,必然会起祸端,只在朝夕,敌人还没有打来,他们怕是先要内乱,怎能不叫人悲观。
  先前王谧数落王泓之时,他虽在一旁没搭腔,但不代表他不明白。
  吾辈有志者,怎甘雌伏,坐观王朝倾颓!
  刘裕重重一握酒樽,昂首饮尽:王泓那小子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自给自足方才能长久,我此去意欲投身北府军,若一日能成天下名将,便由我来扶这大厦将倾!说了半天都是在答话,倒是还不曾听其高见,刘裕遂问道:那你又有何打算?阁下看起来可不像江南人士说起来几次匆忙,我还不晓得阁下尊姓大名。
  夹岸绿柳下,正有人高谈阔论,谈玄论道,且正说到易经,张口便是元亨利贞,元乃万物之始。拓跋珪将好接来,口气狷狂:君可唤我元圭(注)。我不属于这里,他日自会离开,刘兄弟若是从军,往后或许还有相见之机。
  作为代国皇帝,他本不该交浅言深,更不该话锋露骨,暗有所指,但此情此景之下,他却是按捺不住心里那股冲动
  也许有那么一天,重逢可期。
  刘裕从袖里抖出一枚铜板,与拓跋珪猜正反拼酒。
  崔浩不善豪饮,与二王又不甚熟稔,怕露了不该露的底,便伙同崔叹凤扶着船舷喂鱼,天色昏惑,但花灯却照出绰约风姿,越是不清,越惹人顾盼,没一会,岸边驻足之人便堆上三五,因俩人容姿皆不俗于市井,不时有女子抛来花枝,吓得他俩瞬息缩到船舱里去研磨早春新茶。
  双鲤最吃得开,虽只一面之缘,但她人小嘴甜,格外捧场,很快和二王混熟,叽里咕噜不停说着沿途听来的轶闻传奇。
  至于公羊月,正忙着给晁晨劝酒,一会说他海量,一会夸他义薄云天,还添油加醋抬出无定河那夜的经过好一顿吹嘘,晁晨信与否难说,反倒是他自己都快深信不疑。
  晁晨果真是个一杯倒,多饮两壶,人已眼冒金星。
  公羊月趁势逗着他玩,约莫是王谧的藏酒非那摆渡人可比,醇香醉人,晁晨起身时直摇摇晃晃打摆子。
  动静闹得有些大,旁人都张望过来,刘裕见多识广,一眼瞧出问题,说话竟比崔叹凤这个望闻问切的大夫还要快:这可不是米酒,烈得很,得让他酒气散出来!
  公羊月心中像一脚踏空般,惊慌参杂失落,忙将画舫靠岸,扶着他下到实地上,而后摆了摆手招呼几人慢慢玩,自己带着人去寻醒酒汤。
  晕,好晕。
  晁晨站不稳,东倒西歪朝公羊月身上扑,后者先是喜滋滋,可看他憋红的脸和鼓起的腮帮,当即色变,下意识踹去一脚,把人往空地上推:你往那边吐!
  缺了搀扶,晁晨连树都扶不稳,没栽水中已是运气好,弄脏衣服简直是意料之中。
  公羊月双目一眯,心头嫌弃那恶臭,却还是走上前去,耐心剥下脏衣服,把自己的外衣脱来,披在他身上。
  倾身时,公羊月的下巴蹭到他的额角,晁晨双颊发烫,此刻如遇救星,想都没想绕脖子贴上去,将自己的脸颊凑到他脸上,轻轻蹭那凉意。
  夜风拂面,晁晨露出个舒服的笑颜。
  公羊月脑中嗡响,喉结一滚,手中的系带也握不紧,眼瞧着似把持不住,一个激灵下,猛地把人推开。
  晁晨跌坐回老树根下,背靠着两人合抱粗的老柳干,双目紧闭,平稳呼吸。公羊月捏着满手的汗,促声低喘,回头看了一眼,扭头去找解酒汤。
  现下他可晓得,什么叫玩火自焚。
  好在附近不足一里便有户农家,急叩柴扉,家主人来开,一听说是酒喝多了,见惯不惯唤媳妇儿去熬煮,还随口聊起,江左嗜酒之人不少,来此游乐宿醉,也不是头一回见,左右无事,便通个方便。
  公羊月再三道谢,还拿出些碎钱作礼,人家却婉拒不要,只是拉着他闲扯,扯来扯去都是酒,一会说佳酿,一会说醉侯,说来说去,还是个品酒行家。
  醒酒汤很快熬好,那妇人用小盅装着,又打了麻绳结拴稳,给他提着,出门前仍再三叮嘱,不可急口喝,得慢饮,不然会烫了舌头。公羊月连连嗯声,不待人长话说完,一个起落,已消失于林间。
  等他回到方才下船的地方,附近瞧看一圈,愣是不见那抹白影。
  晁晨?晁晨!
  公羊月提着瓷盅的手一颤,差点把盖子和同汤汁一块给漾到地上,显然是心急如焚。他往水边去,水里连个泡也没有,怕只怕人沉了湖,溺水失去意识。想到那日无定河边,他也是醉后拨水落河,连凫水也给忘了,只晓得乱缠人
  思及此,公羊月手脚尖发凉发麻。
  他张口大呼,竟急得红眼:晁晨,晁不远处生出动静,像是有人在呼噪争论,他提剑走近一瞧,可不正是晁晨,只是他身前站着两个拿刀剑的练家子,却并非熟脸,看行头打扮,就俩赶路的陌路人。
  晁晨酒量差但酒品不差,不像会醉酒发疯之人。
  于是,公羊月往一旁的草丛里小退半步,挡着身影,偷偷观望。只见那俩行客为他一通不知从哪篇典籍上抠出的长篇赋论而恼火,怒声辨说:我们骂的是十恶不赦的武林败类,你个书生,管什么闲事!
  你凭什么骂他,你根本不懂他!晁晨捶打心口,声嘶力竭,你们根本不懂他遭受过什么,背负着什么,你们只知道人云亦云,别人说好那就是好,别人说不好,那就是恶臭,你见过他吗?说过话吗?就为了一点点狗屁名声,急着出来站队,嚷嚷一通,什么为民除害,什么惩恶扬善,恨不得将人千刀万剐,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说到最后,嗓音也近于沙哑,晁晨双手捂脸,不知是指责跟前之人,还是借着酒劲和情景,指责曾经的自己。
  默立许久,公羊月才从字句间分辨出,那个武林败类指的正是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想换工作,要是能成功,未来码字的时间可能会稍微多一点
  呜呜呜,超越妹妹保佑我过吧!
  注:引用自《桓灵时童谣》
  注明:拓跋改元姓是从北魏孝文帝开始的,并不是拓跋珪时期,这里只为了戏剧效果,望周知
  第169章
  俗语有言:秀才遇上兵, 有理说不清,晁晨一通澄清,在武夫跟前不过是瞎话, 听过后是屁也不放一个, 俩人心说遇上失心疯子, 只低声交谈,说是别理快走。
  偏偏晁晨是个实心眼, 又很是执着, 一见人要溜,还上赶着去强按马饮水。
  你们听我说, 我所言句句乃实话, 他真的不是看他絮叨着上前来揪扯,俩行客顿生不耐烦, 各自操持兵刃, 竟是要上拳上手。
  公羊月再无法作壁上观, 立时跃出:住手!若是放在往昔,他二话不说早一剑了断, 但自打把晁晨带在身边后, 心软不少, 不想当着他面见血, 只预备将人喝退。
  但正如晁晨指责那般,此二人压根没见过公羊月, 他今日没着红衣, 竟是眼拙,没认出人, 还反问:何人多管闲事?
  公羊月向来干脆,既然说话不听, 直接拔出腰间挎着的玉城雪岭剑。剑身雪色的折光照在两人眼上,晃得目视不清,想起从前道听途说的描绘,两人这才反应过来:银剑?公羊月?你是公羊月?
  另一个跟声,不可置信:你怎么没穿红衣。
  这话可让他如何接?公羊月努力压制怒火,只扬手虚晃一招,将人唬退:既知是我,还不快滚!还是说,想尝尝做剑下亡魂的滋味
  不需多言,只要不是傻子,强弱立分下,自是该望风而走。
  这时,身后忽地爆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公羊月回头,面子上有些抹不开,一边收剑,一边道:他们竟然不是认脸,而是靠衣服武器识人?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晁晨呆呆盯着他,以袖掩口,痴笑两声,且道:你江湖名号冠的是红衣银剑,又不叫绝世美人,怎能怪得了他人?
  听他字句完整,反驳得有模有样,想是酒气散出些,人已无方才那般晕乎,公羊月欣然,打架的斗志须臾全消,只满心满眼想着与他接俏皮话:不怪他俩,难不成还怪我?我若非要冠绝世美人,就这俩丑八怪还不自惭形秽。
  俩行客一听,心中羞愤,立刻提着兵器又不怕死地缠斗上来,原是公羊月故意激怒他二人,只为在打斗中接一句:我偏要换,换个什么好,却需再好生想想,这美人之名自有老凤凰顶了去,不适于我
  这时,那泛着冷光的剑器朝着面门招呼来,公羊月绞剑夺去他俩武器,脑中灵光一闪,顺嘴接道:有了,待会打得你俩鬼都不认识,明儿就能换个朗朗上口的
  俩人齐声骂道:什么?
  公羊月微微一笑:鬼见愁。
  晁晨醉酒,终忍不住捧腹大笑,俩人左右觑看,才知公羊月是逗给先前那书生听的,顿时暴跳如雷:你耍我们?
  只瞧那银剑一挽,将好完成这最后一手,尖端点在一人胸膛,剑刃则卡在一人脖间,公羊月心情舒畅,难得张口打趣:我只会杀人和耍人,这么不满意,不如自己选?二人忙摆手,口中叨念着:不了,不了。
  走吧走吧!公羊月收剑,挥袖将两人扫出,又顺势卷起散落在草地上的随身兵刃,拍向他们离去的方向。
  若是叫双鲤瞧见这一幕,只怕又得喋喋不休个好些天
  公羊月何曾有这般好说话的时候,从前对待道不同之人,除了铁腕就是铁腕,即便不计较,也是自恃武功,如同俯瞰蝼蚁,从小随之流浪的她,可是备受心灵和视觉的双重冲击。
  但现在,他竟也能生出温柔,不计较不再是轻蔑,而如平心观众生。
  此时笑声止,晁晨岔气,半跪在地上,听见脚步声猛然抬头,指着地上的残片,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往外蹦:打,碎,了。
  饮酒伤神,那语气怎么听怎么还有几分呆木和无辜。
  公羊月正转身,那一脚欲落未落,尴尬地僵在半空,刚才只顾着武斗,早忘了手里还提着个瓷盅,看那碎裂的样子,怕不是给人往脑袋上拍去,就是当作垫脚之物顺势踹飞,汤汁四溢,眼瞧着是一滴不剩。
  他可辛辛苦苦跑了二里来回,关键晁晨全然没喝上!
  公羊月焦躁不安,反向攀着晁晨的胳膊,将他推着走,像是要眼不见心不烦。晁晨起初还身处懵懂,乖乖跟着走了两步,但酒后胆气壮可不是白话,也就跟了那两步,竟甩手挣扎起来。
  就在公羊月大为恼火,欲转身质问时,醉醺醺的晁晨忽然反捏住他的衣袖,展臂将其拥抱,并同时将头上的幕离摔了出去。
  公羊月。
  他低声将那挂在嘴边的名字唤出,而后将额头磕在公羊月的锁骨上,整张脸隐没于阴影中,开口是少有的心里话:你真的,很好。
  三月的建康,春风料峭,夜半尤其生寒,公羊月穿着薄衣,立于前湖侧畔,抬手拥着怀中人,不觉得凛冽刺骨,心窍里反是一片暖融融。
  脑中绷着的一根弦,忽然断裂开,生出从未有过的滋味
  若是放在从前,他第一个念头必是想法子趁醉再撬一撬牙关,抠点醉话出来,再以此为趣,隔三岔五搬出来说道说道,将晁晨那个脸皮薄捉弄一番。但此时此刻,他却忽然很是后悔,后悔不该灌酒,亦不该欺负他,相比之下,生出的是怜惜。
  公羊月彻底认识到,晁晨和自己并不一样,甚至和过往遇到的一些莽夫、公子也有所不同,他就是这么个温吞吞的君子,不会时常把浑话、骚话、俏皮话挂在嘴边,也不会以捧哏逗趣为乐。
  他不是玩具,而是对自己来说重要如生命的人,所以,不应该时时抱着看笑话的态度。
  公羊月踢了一脚破盅的碎片,揉了揉晁晨的头发,安静地任由他抱着,良久后才轻哼一声:你醒着还是醉着?
  本以为等不来回答,但显然,身前的人早已形成固有的配合。
  晁晨抬起头,露出少见的参杂着一丝慧黠的笑容,指了指夜空,随口提了个俩人都没有料想到的要求:若你能数清天上的星星,我就告诉你。
  片刻后,公羊月揽着他,涉水而去,飞掠上渡头旁一座水榭长亭的顶上,俩人相扶,当真并坐数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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