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她已经死了,周围是浓浓的黑气。她的皮肤愈发惨白。我已经认出她是谁,正是失踪的安妮。她的死状很怪,既不像刚死的样子,也不像死了很久,说不出什么感觉。完全不是个人,像是用人肉做起来的仿真玩具。
  这个想法有够变态,我自己都有点不寒而栗。
  我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走廊很长,似乎没有尽头。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安妮在的话,难道这里就是佛国?
  佛国难道就是一条走廊?我忽然害怕起来,自己再也出不去可怎么办?
  第一百四十七章 枯洞里的修行者
  我沿着走廊继续往前走,隐约看到地上又躺着一具尸体,走近了一看,吓得心脏几乎骤停。这个人穿着一套藏黑色的囚服,已经成了干尸,像是被大火烧过,全身发黑,眼窝深陷,嘴是深深的黑洞。
  我蹲下来,没敢动他。看着身上的衣服,虽然没有任何标示,但也能大概猜测出此人的身份。他应该就是多年前在巢鸭监狱神秘失踪的佐藤。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躲避战争的惩罚,没想到困死在这条长长的走廊里。
  轻月猜测佐藤也是依靠某种东西来到此地的,但具体是什么,我实在是没有勇气去验尸。
  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安妮和佐藤都在,那么黑哥呢?我站起来,前后看看走廊,两侧延伸,不知有多长,看不见尽头。
  我鼓起勇气大声喊着:黑哥,黑哥……
  声音在走廊内游荡,没有任何人答应。这个地方诡异莫名,完全超出想象。发生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我不能困死在这里,要继续往前走,哪怕没有尽头。只要不停下脚步,至少是有希望的。
  走了很长时间,这条走廊怎么也走不到头。没有声音没有人。空空荡荡,我真是害怕了。
  我尝试着接触走廊两侧黑森森的墙壁,手摸上去,并不能摸到实质,黑色的烟雾在指缝之间蔓延。我犹豫了一下,仗着胆子向墙壁走去,整个身体触碰到了烟雾,但再往里就进不去,好像碰到一道实质的墙。
  我一边触摸黑烟里面的墙一边继续往前走,心中隐隐有个预感,这里的环境不能用常理去度之,走廊是走不出去的,或许通道就在两侧墙壁的后面。
  走着走着,忽然眼前一暗,我整个人进了烟雾,墙消失了。我陡然一惊,尝试着再往前走一步,居然真的碰不到墙。周围一片黑雾,什么也没看不清,我摸索着往前,眼前渐渐有了光。
  四下打量,这里是地下隧道,高度稍稍高出头顶,两侧是石壁,用手摸摸。还有水珠。地上坑坑洼洼,我扶着墙,摸索着艰难前行,越走越是狐疑,好像是一条废弃的山洞坑道。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里的环境让我踏实,至少像自然环境,总比刚才那条无法琢磨的走廊强多了。
  走了不知多久,渐渐到了尽头,我突然停下来,是因为看到了一样东西。
  洞的尽头坐着一个人。
  这人盘膝在地上,下面有一张杂草编成的粗糙蒲团,乍看上去像是一具尸体,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呼吸。不知为什么,我看到这个人,竟然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这种熟悉的感觉很奇妙,可以肯定,他一定是我认识的某个人。会不会是黑哥,不对,黑哥不是这种感觉,会是谁呢?
  我慢慢走过去,坑道里有光,却不知道光线是从何而来,照在坑壁。四面柔和。来到此人的近前,我看到他的样子,心中那种不安愈发强烈。
  这是个面相很普通的男人,看不出多大岁数,二十岁到四十岁都有可能,脸部狭长,面白如玉,穿着一身说不出风格的麻衣,如同雕像般不动。
  我蹲在他的面前,越看越是骇然,知道为什么吗,看到这个人,我那种熟悉的感觉愈发强烈,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这个人和我长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他散发出来的气场和感觉。怎么说呢,和我太像了,我就像是在照镜子,只不过镜子里呈现出的形象不像我而已。
  亦或许,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眼前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我”,而我,才是那个在镜子里被照出的影子。
  “你回来了,你是第一个回来的。”忽然有人说话。
  我愣了一下,四面打量。这里狭窄密闭,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而眼前的此人并没有睁眼,也没有开口,不知从哪说的话。
  “你是谁?”我问。
  “你不是一直在寻找‘佛国’吗?”那人说:“你到‘佛国’了。”
  我听的可笑,情不自禁笑了:“你的意思是这个破洞就是‘佛国’?”
  这笑话有点太残酷了,佛理会那么多人忙活,绞尽脑汁开启世界大门,却没有想到,最终的佛国竟然是一条废弃的地下坑道。
  “不,那不是‘佛国’。真正的‘佛国’,是我。”那人说。
  我听得一激灵:“我不明白。”
  那人道:“我就在你的眼前,你可以摸摸我。”
  我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人的皮肤,紧凑有弹性,他始终纹丝未动。我用手探探他的鼻息。只有很微弱的气息流动,表明这个人还活着。
  “我用你能理解的话来解释吧,”那人说:“你是我诸多的人格之一。”
  “什么?!”我一听之下,有点不敢相信耳朵:“我是你的人格?精神分裂症?”
  那人笑:“算是吧。”
  这个话有点太打击人了,我是活生生的人,现在居然仅仅成了一个“人格”?
  这里本就古怪莫名,我苦笑:“你别开玩笑。”
  “我先给你讲讲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又是什么人,你就知道‘佛国’的概念了。”那人说:“这里其实和你居住的环境没有区别。因为你的环境,就是从我这个现实中延伸出来的。”
  “我不明白。”我说。
  “好吧。”那人道:“这么说吧,这里是另外一个地球。”
  “然后呢?”
  那人说:“这个地球比你们的地球要先进千倍万倍,到了真正的物质极大丰富地步,每个人都是想要什么有什么。齐翔,你猜猜社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苦笑:“想不出来。”
  那人说:“原来人类社会赖之构成的。最关键的东西没有了。这个东西就是协作。当物质科技发展到接近极致的时候,协作已经没有了,人们不需要彼此见面。用你能理解的画面来描述就是每个人都面对最发达的计算机,这个计算机高度虚拟,能代替朋友、伴侣、亲人。你想找谁找谁,想玩谁玩谁。我想聊天我找一个叫‘齐翔’的人工智能软件聊就行了。”
  “那人类就该灭绝了吧。”我说。
  那人笑:“到了这种地步,人类放下了追求肉身的欲望,开始新的追求。那就是精神修行上的圆满。没有社会,只有个体上的修行者。”
  我苦笑。完全不懂,这件事已经超出想象和思维,无法理解,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像是在梦里。
  “最早的修行者们利用计算机的虚拟能力,产生了大量的规定妄境,提供修行人修行。你可以这么理解,一个妄境就是一段人生,一个妄境就是一段轮回。”那人说:“类似的画面,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站在这个山头,看那个山头,你看到一棵松树,你觉得那松树是你的化身。”
  我忽然打了个激灵说:“你说的这些怎么好像我在哪里听过。”
  我猛然想起曾经在慈悲寺遇到解铃,我们聊天的时候,他和我说过佛陀修行的事,其中讲到了佛陀的化身。
  说佛陀亿万化身,并不是说他像孙猴子一样能变一亿个东西,改变一亿个形象,而是说他经历了亿万次的轮回,亿万次的生命体验。可能他这一世是人。上一世或者是一只鸟,再上一世可能是火星上的某种生物。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忽然有些明白了,我说道:“我就是你妄境中的一段人生?”
  那人哈哈笑:“聪明,难怪只有你能回来。你就是。我在修行中一段轮回里的人生。在你那个世界,我就是你,齐翔。”
  “你通过我的人生来修行?”我眨眨眼。
  “差不多吧。”那人说:“我有很多妄境,有很多人生,有很多人格。在每段轮回里,我都会体悟到不一样的人生。”
  “那你修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我问:“你已经物质极大丰富了,已经精神达到很高境界了,可你还在追求,还在体悟轮回,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你活到这么大,你觉得你对待生活悟没悟?”他问。
  “没悟。”我苦笑,想起王思燕,想起小雪,想起黑哥,想起义叔,想起拿不到工资的这个月,我觉得我没悟,很多事看不明白,心结不开。
  “齐翔,虽然你是我的人格,但我同样也是你的人格,”那人说:“我们是平等的,没有说谁是谁的工具,我在你的人格世界里,观你不悟观你纠结,其实是帮助我在‘堪’和‘证’。”
  我一惊,庄先生临终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第一百四十八章 镜花水月
  “修行者的最终目的或者说最高的境界是什么,我并不知道。”那人温和地对我说。
  “我没有佛陀那么伟大,经历亿万人生。目前的几种人生就让我反思到了现在。”他说:“我可以告诉你,其间求证的过程就是修行的目的。你也不要纠结你是不是人格,是不是我的附属,齐翔,你就是你,是我的修行也是你的人生。”
  “可你说,我是生在妄境里。”我说。
  “妄境只是个名相。”那人说:“你的生活哪里有一点不真实了?不管这个‘境’是哪来的,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它其实就是一个‘境’而已。妄、境这两个字。都是虚指,妄未必真妄,可以是一段真实的人生,境也未必是境,可能是一样东西,一个人。你去用心雕刻一个葫芦,这个葫芦就是你的‘妄境’。简单来说,就是一种考验你的情景。”
  “照你这种说法,学生考试,其实也是妄境?”我问。
  那人笑:“你很聪明。那当然是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身在试炼的妄境之中,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考验的目的呢?”我问。
  “当然会。比如你上学考试。你也不是很清晰地就明白,我考试究竟为了什么。”
  我犹豫一下,提出心中最深的疑惑:“那我可不可以说,很多人的人生都是妄境,身在其中他们都忘了这里的考验和任务。我现在很迷茫,不知道生活的目标在哪,甚至没有意识到究竟有没有目标。我现在无意中找到了你,如果没有这份机缘,或许我一辈子都沉沦在自己的人生里。”
  那人“嗯”了一声:“你说的问题很重要。这也是人类社会中,很多人执迷不悟的原因。只有找到目标,才是解脱的开始。入妄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妄。”
  “破妄并不是死亡吧?是不是死了就破出去了?”我问。
  那人又笑:“如果至死不悟,轮回以后还在妄境中。别觉得你这辈子完了就完了,如果修行不成,不参悟,你就无限轮回,永远不得解脱。”
  “那破妄的关键是什么?”我问。
  “无非两条,做事和做人。”他说:“最关键的一个字是‘做’。说你悟。怎么才算悟,你心里明白了就算悟?咱们现在怎么说,都是在‘说’,哪怕你唱,哪怕你画,那也是只是一种‘语言’,而大道理、大境界都是无以言表的,终会脱离语言,语言本身也是妄境嘛。做什么,怎么做,就要去‘证’,有欲有求主动去‘证’,证后才能堪。齐翔,你不觉得吗,现在虽然你来到这里,看到真正的佛国,但你依然还是在妄境里,你并没有证悟,只是知道这件事的原委而已。我希望你回去以后,能主动地做事,不要逃避,你的目的不是事情本身怎么样,而是你要通过事情来体验世间体验人心体验自己,得到不一样的东西。”
  我终于明白。他所说的“佛国”就是自己的原因。一花为世界,一人为佛国,回归佛国,其实就是人格回归。真正的佛国需要堪和悟,需要拥抱生活主动去证,证后明白了,超脱了,或许就进入了真正的佛国。
  佛理会的核心理念完全走偏了,他们以为佛国是一个纯粹的地方,只要到了那里,就是天上人间,人人都会变的良善,温和,彼此协作,亲密无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不惜采用血腥手段,不惜亿万人头落地,血洗人间。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这么做也是“证”的一种方式,只是更加暴戾,更加极端。
  我想明白了,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虽然不说看问题更加睿智,最起码心态平和了不少。那人说:“齐翔,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试炼一段人生。”
  我笑了:“免了,我现在的人生都过不明白。”
  “好吧。”那人说:“我可以送你回去。”
  “我问一下,黑哥来过这里没有?”我说。
  我是那人的人格之一,我的人生他全知道,他说:“黑哥没来。可我知道他在哪。他和你一样,他找到了自己的‘佛国’,找到了自己的本尊。”
  “啊?”我惊讶了一声。
  “黑哥去体验另一种人生了,他不会再回去了。”那人说。
  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好。黑哥比我有佛缘,他经历过很多事,或许比我想的更明白,这是他的选择,我没有办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尊?”我问。
  那人道:“嗯,不过有的人只是本尊唯一的人格。而像我,除了你,还同时试炼着八种不同别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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