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他的眼睛极明亮,又幽深,若是对视,会叫人觉得十分慑人心魄。幕僚只与他对视一眼,就不再言语。
  萧从简慢吞吞问:“慎之,你会把这道谏疏写出来吗?”
  许慎之神色动摇起来,仿佛若说错一句话,萧从简就会叫他万劫不复一样。
  萧从简听到自己心中有个声音轻轻嗤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说真话,也叫人战战兢兢不敢相信了。
  “这道谏疏,你先写好了给我过目。”他明确下了命令。幕僚这才松了口气,立刻应了下来。
  等从丞相府出来,许慎之立刻被叫住了。
  “慎之啊慎之!”叫住他的人是程穆,同僚之中两人最为要好。
  两人找个清净地方说话。程穆劈头就道:“你向来是个聪明人,怎么这次犯了糊涂?”
  许慎之不言语。
  程穆说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关心皇帝?这宫中朝中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皇帝呢!要你来劝谏?你够得上那劝谏的分量吗!皇后没劝谏,丞相没劝谏,你蹦出来劝谏。”
  许慎之饮了口酒,道:“你说的,我都明白……”
  程穆说:“你是该明白——你我早议论过了。如今丞相大权在握,他并不想皇帝那么快亲政掌权。皇帝初登大宝,正是万事都新鲜时候,正玩得开心,与丞相相安无事正好。怕就怕,皇帝玩腻了,闹着要自己主事。到时候玩个和尚都是小事了,那是拿国运给他玩啊!”
  许慎之摇摇头:“所以皇帝才更应该在还没亲政之前努力学习不是么?因为不想皇帝立刻亲政就放纵皇帝玩乐……”
  他叹了口气:“何况陛下眼看就满二十岁了。太祖二十岁时已经与群雄逐鹿中原了,这是李氏的天下啊!难道要一代不如一代?”
  程穆低声喝道:“你疯了!”
  他劝慰许慎之:“如今皇帝虽然对政事不甚关心,但该出面的时候都出面,举止也算得体,并没有荒诞行径。何况丞相也已经安排了经筵,慢慢来吧。”
  许慎之心情低落,很快就醉了。但他的悒郁并非全是为了李氏皇族,他心中有大半都是为了丞相。当年的少年,几个不仰慕萧将军?
  他最怕的,是萧将军变成萧丞相,已经渐渐忘记初心,最终变成醉心弄权的窃国大盗。
  许慎之回家之后借着酒意很快就写完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劝谏疏,劝皇帝远离僧道,劝皇帝努力进学,积极施政,仿效太祖,创太平盛世。言辞激烈,颇为煽情,次日赌气一般送去给了萧从简。
  萧从简看过之后只说:“文笔不错,只是太过诋毁释家。我先压下了。”他对其他部分没做点评。许慎之失落之余倒平静了许多。
  李谕知道小和尚这事情引起了些波澜。丞相都提醒了他一句,想来其他人议论得就更多了。
  萧从简依然保持至少两天进宫和皇帝见一次面的频率。他会就诏令征求李谕的意见,虽然李谕的答案必然是“同意”。看似是走个形式,但李谕发觉萧从简日复一日,并不会三言两语地糊弄他,而是尽量简短清晰地把事情说清楚。
  这天说完正事,萧从简就提了句小和尚,问李谕:“陛下对无寂和尚是何打算?”
  【李谕邪魅一笑,一只手挑起丞相的下巴,深沉道:“怎么,丞相大人嫉妒了?”
  皇帝崩,全剧终。】
  李谕脑内下这剧本,太美了。
  他老实说:“朕打算让他在大兴寺修行,不时入宫给朕讲讲经。暂时没有其他打算。”
  萧从简又道:“佛法虽然精妙,但陛下年轻,最好不要沉迷其中。”
  李谕立刻说自己只是略做消遣,而且最近练字正在抄写佛经,若是对经书了解多些,也能更好得练字。他觉得自己顺口就找到了借口真机智。
  萧从简又提到一句“洗云宫案”,李谕不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能打马虎眼过去了。
  回头他就叫赵十五:“洗云宫案是什么?”
  赵十五唬了一跳,不过还是一五一十说了。哀帝如何荒唐,又如何祸害了无辜的妃子,最后又牵连了多少人冤死。李谕听了只觉得背后冷汗都要出来了——因为召无寂入宫他没多想,也只是直觉让无寂住在宫中有些不妥,因此让他去了大兴寺。
  有前朝的洗云宫案作为前车之鉴,他若真叫个年轻美貌的和尚在宫中住下,那可真是玩脱了。
  李谕决定好好学历史,至少把这些奇葩大案都要烂熟于心。
  第24章
  六月十二日,皇帝动身前往前往京郊避暑。预计会在那里住到八月初。萧丞相随同前往。既然皇帝和丞相都去京郊行宫,半个朝廷差不多都移去行宫办公了。
  贤妃的病情在临行前又加重了,只能留在宫中养病。公主跟随皇后一起出行。
  无寂,李谕本来想带他一同来行宫,但想到这段时日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便改了注意。等他在行宫过段时间再召无寂过去。
  在这时代出行,还是在夏天出行,哪怕是皇帝也是受刑。不巧的是他们出行前一天天气突然暴热起来,天还黑着李谕就起来梳洗了,因为要赶在太阳出来前动身。车上摆放着许多冰块,但天亮之后还是很热,李谕上车之后就解开衣领,卷起袖子,用手帕裹了冰块不时擦拭。尽管宫人委婉提醒皇帝如此不太雅观,但李谕真想告诉他们,夏天没有空调,你跟我提个屁的雅观。
  中午时候皇帝在驿站休息,总算凉爽了些。丞相骑马过来看了眼皇帝。
  李谕看到萧从简不由惊奇——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热,脸上一滴汗都没有,仍是平时的样子。
  “丞相不热吗?”李谕好奇问,“别和我说心定自然凉。”
  萧从简假笑着说:“心定自然凉。”
  李谕被他逗笑了。他想到萧从简当年领兵,肯定有比这艰苦得多的时候。他又突发奇想,想到一种可能,说不定萧从简有内功,练习了什么内功心法。
  他说给萧从简听,萧从简居然没有哈哈大笑,而是认真思索片刻,道:“算不上内功,只不过是呼吸之法罢了。但主要还是……”
  李谕等他下文。
  “……心定自然凉。”
  李谕笑得差点从榻上掉下去。
  萧从简又说只要不老想着热,而是该想想起来,多想想凉爽清净之物,自然就会感觉凉快了。他向李谕道:“陛下看着我,是不是就觉得凉爽许多?”
  李谕心道,怎么会呢,我看你越看越热。
  他回味了一会儿才说:“丞相这是哄孩子呢。”
  萧从简只是微笑。
  李谕感到离京之后,萧从简似乎放松了些。看来大家都喜欢消暑度假,出去旅游,连萧从简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这个认知叫李谕感到心中温暖。虽然很热,但他心中更温暖了。
  中午时候李谕没什么胃口,只叫厨房准备了冷淘和些凉菜。
  厨房按皇帝的指示做了酸酱汁,里面主要是醋,另有十几种香料,吃的时候小用一勺浇在冷面上,在夏天时候十分芳香开胃。
  李谕吃着吃着就向萧从简道:“这世上有种果子,叫番茄,真想让丞相尝尝。”
  萧从简自然没有听说过番茄,只是望文生义,道:“是番邦果实?”
  李谕点点头。
  萧从简道:“我会派人留意。”他以为是皇帝想要。
  晚间时候终于到了行宫。李谕先去看了皇后和几个孩子安顿得如何。然后又派人去问了萧从简。萧从简住在行宫附近的别墅中。
  行宫附近皆是一片片的别墅,都是重臣和宗室皇亲的产业,邻近行宫方便伴驾。即便皇帝不来行宫,这些达官贵人的家眷也不时来这里小住,或消暑或休养,总之是个宜人场所。
  宫人从萧从简的别墅回来,向皇帝回禀:丞相已经住下,一切妥当,多谢陛下关怀。
  李谕微笑点头。
  这一天在车上时候,要么是热要么是昏昏欲睡,他这会儿来了这清凉地界,陡然来了精神,一点儿也不困了。令宫人为他掌灯,他在行宫花园中闲游,只觉得古人所说的秉烛夜游果然浪漫。
  “到了行宫,都有什么可玩的?”李谕问身边宫人。
  很快就罗列了一大堆,虽然与宫中时的消遣大同小异。但行宫更松散些,没了拘束自然比宫中更好玩。
  第二天一早,李谕就在行宫的露华池中游了个泳。在宫中时候他只有洗澡的时候划两下水。宫中的御医强烈不建议他游冷水泳,仿佛他十分娇弱,稍微一遇冷水就会死掉。李谕被他们吓得有些怕。
  不过现在他不怎么怕了,毕竟夏天到了
  游过泳之后,他顺着碎石铺就的小道散步,此处园林更具野趣,比宫中的一板一眼更叫人喜欢。李谕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宫人提醒他,再往前走,就要走出行宫了。
  正好有人来禀,丞相来了。
  萧从简请皇帝有空去看看隐居在这一带的一位当世大儒,也算是一种美谈。
  李谕应了下来,说:“我听说在行宫一带,以能迎接皇帝游览自己别墅为荣?”
  萧从简道:“确实如此。陛下今年想要游览哪家?”
  李谕笑着说:“当然是丞相家。朕十分想看看丞相的布置!”
  萧从简倒不算十分猝不及防。他是百官之首,皇帝去他的别墅游览以示恩宠本就是应该的。
  何况当年高宗皇帝时候他就已经有过这待遇了。那时候汝阳王快十岁了,跟着高宗皇帝一起去了,还用金弹弓打烂了一盆兰花。
  皇帝为何一副记不得自己干的坏事的模样,十岁的孩子已经完全能记事了。萧从简只能将之归为厚颜无耻。他心疼那盆遭殃的兰花。
  但这时候也没必要和皇帝计较这个了。萧从简大度道:“臣会做好准备,恭迎圣驾。”
  李谕连声道:“不用准备,我就是……”他就是想看看萧从简自然的样子。他揪了片叶子,向萧从简柔声道:“丞相的园子,朕怎样都会喜欢。”
  第25章
  皇帝驾临下臣家中并不是说去就去的事。李谕去游览丞相的私人林园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这已经算快的了。
  这三天里,李谕在行宫做得最多的就是散步和游泳,期间还登山一次。这让他有点想起在淡州的日子,运动不受时空限制,只要身体动起来就好。这个时代虽然谈不上是最好的时代,但他还是想尽力多活些年头。
  不过与淡州时候不同,在淡州时他是个被流放的王爷,如今却是一国之君。因此与淡州时候相比,境遇已大不相同。在淡州时候,他得自己找乐子;而今是乐子送上门。
  来行宫之后,冯家就送了一批东西过来。给皇帝送了十二毛色极佳的骏马,又给三位皇子公主送了小马驹。孩子太小,送来的小马驹他们还不会骑,只是坐在上面,宫人扶着慢慢走圈子。李谕看了都觉得可爱极了。
  皇后听说了皇帝的安排,也为冯家提了一句。李谕对冯家的印象谈不上很好,至少在淡州时候他们可没这么热情过。如今又太过巴结。李谕是傻子才看不出来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李谕没有和任何人谈过立太子的事情,除了那天晚上为了安慰皇后暗示了一句。从理智上说,他很清楚将来的太子就是皇后的儿子——即便冯家不讨人喜欢,他也得按规则来。只要皇后和冯家不犯根本性错误,没有理由不立长子为太子。
  但他直觉就是暂时不想提起这件事。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成为皇帝太快太意外,也许是太子这个位置太过敏感,也许是某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原因。总之,他认为再等等比较好。
  还好现在冯家虽然殷勤,但还不算太焦急——李谕认为他们也没必要焦急。
  皇后提出冯家也想请皇帝赏光。李谕答应了下来,只是时间要安排在丞相之后。皇后立刻眼睛明亮了起来。李谕微笑道:“你该告诉你伯父,朕不是看他的面子,是看你的面子。”
  皇后嗫嚅:“臣妾……”
  李谕摇摇头,制止了她的谦辞。
  丞相的别墅清平园离行宫不远,当天李谕乘车过去,即便是在行宫,依然是人马浩荡。
  萧家人都在外迎驾,萧从简的长子萧桓也在。李谕看这架势不免有些灰心,他原来设想的是萧从简招待他,参观萧从简的房子,私密又友好地增加感情。但现在是丞相招待皇帝,排场和架势依然免不掉。
  幸好进到园子之后,顺了些李谕的心意——人虽然多,但众人也不可随意近皇帝的身,除非皇帝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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