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当然,你的钱,随你怎样花都可以。”裴谨和悦地说,“而且,你值得那些美好的器物。”
  顿了一下,他端详仝则,眼角弯了一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少年人就该青春飞扬。”
  这形容词用在他自己身上,或许更合适,可他偏要低调,却让别人来高调,仝则摇头哂笑,裴三爷啊,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你怎知我一定想出这个风头?不过静心想想,那个久违的,欲望膨胀的花花世界,其实多少也有点让人怀念。
  尽管有期待,仝则到底不再是少年人的心态,不由谦虚了一下,“我也不算多年轻,很快就老了,有时候真觉得现在的一切好像是做梦,一晃,就过了两辈子似的。”
  裴谨听着,唔了一声,眯起双眸,没有说话。
  “三爷还要酒么?”仝则此时才觉得这气氛刚好,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
  “不了,天晚了,路过醒酒顺道给你送这个。我还有事,先走了。”
  撂下这一句,裴谨脸上笑意淡去,全然不提相送的话,径自往后门上去了。
  留下一头雾水的仝则,依然站在原地。
  他说了什么,为什么裴谨突然就走了?百思不得其解的人呆了好一会儿,才挪着步子回到房里,照见镜中的自己,猛然想起裴谨的披风还在他身上。摘掉风帽,那头发早就干了,披散在肩上,留下一段淡淡的清爽余香,是裴谨身上特有的味道。
  这人不打一声招呼的来,全程不提那晚旧话,而传达的意思无非是:我尊重你,所以收下你还的钱;更会不遗余力帮你进一步打开知名度,制造机会让你崭露头角;既然我帮你,所以你也应该帮我,彼此的合作便可以一直存续下去。
  名、钱、地位、欲望,算盘打得一分一厘都不差,真是步步蚕食。那又如何,他可以照单全都收下,可为什么裴谨要一言不合拔腿就走?
  莫非是因为,他提到了一个老字?脑子里如回放画面一般,耳边顺势回响起那一晚,裴谨曾用极尽轻柔和煦的语调,低声对他说,希望你不要嫌弃我太老……
  所以这是裴谨心里介意的事?!由此触动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
  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仝则咬着唇,忿然腹诽起那些他不明所以的,有关于裴侯莫名其妙的心绪,还有他莫名其妙的,对于年龄的自卑感……
  第40章
  一大清早起来,缝纫机的声音便开始响响停停,听上去不甚流畅。
  吴锋和林婉两个小伙计在门外竖着耳朵,踯躅了好一会儿,一个悄声说,“早起做坏了袖子花边,都磨到这会儿了还没好?我就说嘛,天刚亮听见门前槐树上有乌鸦叫,看来今天注定是要一塌糊涂。”
  另一个撇嘴轻叹,“一塌糊涂倒不至于,不过是有些魂不守舍,没见那会儿用饭呢,眼看着勺子愣没递进嘴,汤都洒在了外头。”
  这时屋里的机器彻底没了动静,小伙计吐吐舌头,哪儿说哪儿了各自脚底抹油地散了。
  里面那位正主,却是在无奈扶额,两个小鬼的话他听去一小半,其实自己并非魂不守舍,纯粹是在思量,一条裙子该如何嵌边才够新颖完美。
  仝则有个不为人知的好处,就是公私分明,不论自己遇到什么事,只要进入工作状态便会全情投入,因为那份专注认真的劲头,曾经还弄得身边一群男男女女很是着迷颠倒。
  现如今,他这份功力依然在,只是怔愣的间歇,视线一不小心落在不远处叠得整整齐齐的披风上头,脑子里嗡地一响,思绪不由得飘移偏了一点点方向。
  要说昨儿晚上的事,他认真反省过自己,既然得罪了老板,那只能自认不对。世道容不得无名小卒和强人讲理,没有裴谨帮衬,他想要在京都日进斗金谈何容易。别的不说,就说一上午他就接了两笔大单子,为法国公使夫人和她的小姐做复古唐代礼服来穿着玩,所谓vintage的东西叫价一向最贵,于是轻轻松松进账百十来两,这赚钱的速度简直比打劫还快。
  得多谢裴谨为他提供机会,他才有舞台可以施展,仝则心怀感激的同时,那些一直以来从不匮乏的同理心、理解力也都随之飙升,结果不到一个晚上,他已彻底原谅了裴谨拂袖而去的行为。
  都说有本事的人多少会有点小脾气,连他这样有半吊子本事的,还曾在没想明白的时候,愤而甩脱裴谨的衣服,自觉遭遇了冷漠对待,夜半时分辗转难眠,那时恨不得立即冲到裴谨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那句话压根不是针对你,请你以后不要没事自行脑补!
  可惜裴谨这种人,向来是话只说三分,更又留足七分,绝对不肯往直白的路子上走,非但他自己不说明白,更不主张别人讲明白,言谈举止全是按国画标准来——务必要有留白,方有猜的余味和乐趣。倘若对方猜得中,他自然引为知己;如若猜不中,他面儿上也一定过得去,然则私底下只怕会把人打入蠢笨如牛的行列,从此以后永不录用。
  所以赔罪不必直接,迂回着,效果反而会更好。
  打定主意,仝则决定去次日的拍卖会上斩获个礼物来送裴谨。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做衣服,只是终究没到那个地步,总不能为裴谨一句话,自己立马折腰,说到底,仝则也是个有脾气的人。
  翌日出门去,他倒是听从了裴谨一部分建议,按着俊朗干净,飘逸潇洒的路数给自己打扮了一通。
  广济寺是座恢宏庞大的庙宇,平日里香火旺得不得了,还有自己的讲经堂。这年头和尚们不用纳税,寺庙底下经办的副业又多,是以经堂修建的宽敞阔朗,室内摆放修竹、君子兰,焚着暧暧白檀,恰到好处地遮盖住了各种熏得人脑仁直疼的香水味。
  场中的人们互相热情地打着招呼,有相熟的人上前来和仝则寒暄,看他的眼神的确起了些微妙的变化,越发证明裴谨的安排不无道理,参与这种场合更可以证明他财力雄厚,于是不多时他身边就聚拢了一群前来攀谈的贵妇。连宇田惠仁见状,都只好远远冲他眨眼,以唇语笑着示意,你受追捧,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如今这个时代,还是中国人的东西最好卖,因为工艺水平高,具有明显收藏价值。到场的西洋人多是冲着中国货而来,顺手挑几个不咸不淡的带回去送给国君做礼物。据说至今西方人谈起东方,还像他们的祖辈一样充满了向往,认为这里代表了真正的光明、秩序与祥和,倘若世上真存在有天堂,那么想必也一定会坐落在东方。
  仝则一连见了几个洋鬼子,全是穿着汉服,饶是如此,居然也没什么违和感,就好比曾经的中国人脱去长衫改换西装,是一种自认为落后的文明向先进文明看齐的举动,而开始时,一切总是先从衣食住行上趋同,渐渐地,才会连思维方式也一并被同化。
  这么想想,他穿越的,真是个非常强大而美好的时代!
  正胡乱感慨着,忽然间场子里安静下来,仝则回头看时,正是承恩侯裴谨被人簇拥而来。他确实不招摇,但世上偏就有一种人,即便穿着再普通,还是能在人群中脱颖而出,令人移不开视线。
  裴谨当然就是这类人。
  他目不斜视,似乎无意在场中寻找任何人,可就在落座的一瞬,目光如露亦如电,精准地定位在了仝则脸上,其后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还没等仝则看清那个笑容,斯人已扭头坐了下去。
  于不经意间撩拨,裴谨可谓个中高手,懂得若即若离,懂得把握分寸,表达过心意,此后再不沾缠,甚至并没有多热情,只把人吊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自己却在各色场合里八风不动,艳惊四座,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对方打熬不住,意乱情迷地扑将上来。
  此等男人,好比奢侈品,明明高不可攀,却忍不住让人肖想,一眼过后,从此记挂在心上,念念不忘欲罢不能。
  仝则自认见多识广,居然有那么一刻也因为能得斯人青睐,心头暗涌起与有荣焉的快感。
  一念之后,他立刻醒神,随即真想甩自己一记耳光,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因为被允许做他的地下情人?且不说裴谨已被他得罪,他未必还有机会,就说那晚的口头邀约,他可是从始至终并没答应!
  拍卖的过程和前世大抵相同,华美之物价格令人咋舌,仝则几次想伸手却失之底气,半场下来,逐渐演变成纯粹看热闹的闲人,直到一只立式小座钟出现在台子上。
  表盘干净,十二个钟点分别做成了耶稣和十二门徒,当然那上头绝不会出现犹大了。十二点方向的耶稣呈现最后晚餐里的形容儿,幸亏没弄成上了十字架的模样,仝则对于受难感素来没有偏好,眼见着那穿道袍长发垂肩的耶稣面目清雅温和,他便生了几分好感。
  在场一众洋人对此座钟兴趣缺缺,仝则记起裴谨幼年时的喜好,更觉得这礼物既不奢侈,又拿得出手,于是在台上的住持叫了起价之后,第一次抬手举了牌子。
  说时迟,不远处另一只牌子应声扬起,仝则往那边看去,见那人正坐在裴谨身边,才刚放下手臂,那人立刻附在裴谨耳边说起了什么。
  仝则心里顿时有些发急,可惜裴少保连头都不回一下,此时此刻,他是真想让裴谨回眸看自己一眼,他便可以真诚地对他笑笑,用眼神告诉他,给个机会好吧,我不过是想送你份礼物。
  到底不甘心,仝则又叫了一次价,对方却像是吃了秤砣,丝毫没犹豫便跟着举牌,还将价钱翻了一倍。
  仝则禁不住一阵泄气,同时满怀恶意的猜想起,裴谨一定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挫他的锐气,以此报复他那晚一时口没遮拦的言谈。
  转念促狭地想想,不如干脆给裴谨捣个乱,把价格彻底抬上去,好叫他吃个亏。然而很快,仝则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裴谨是谁,一场拍卖过去又不知会赚多少,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人家可是幕后老板!
  何必呢,同上司争心爱之物,如此不自量力的行为,只会徒惹别人反感。
  不过两个回合下来,游恒已神鬼不觉地溜达到他旁边,沉着嗓子低声警告道,“你和少保抢什么,那么些物件儿呢,你挑别的不就得了,听话别闹小孩子脾气。”
  果不其然,人人都觉得裴谨是不容冒犯的。
  仝则苦笑了一下,眼望不远处端坐着的那个人,终于放弃了心里一点点想要弥补的歉然。
  一直到正常拍卖收尾,仝则只剩下意兴阑珊,回去胡乱对付了两口饭,继续在屋里做他的衣裳。
  不料没到晚上九点,后门又被人敲开了,却是裴谨打发了一个亲卫给他送东西,来人秉承着裴侯手下一贯的少言寡语,话不多说,撂下个包装极精美的盒子就走,临了才甩了一句,少保大人随后便到。
  裴谨的气消了?又肯纡尊降贵来访,那么他或许该洗手焚香亲至后门相迎?
  仝则看着那礼盒,真有种说不出的无奈,表面装得再云淡风轻,心里还是如临大敌,和一个玩弄人心的高手打持久战,实在是自讨苦吃。光是一天情绪的起起落落,就足以让他想不明白,究竟该不该期盼接下来的相对。
  仝则一心二用着,脑子里思量,手上亦没停,拆开包装,映入眼的是只雕工精美的漆盒,再打开来看时,他蓦地里愣住了。
  里头赫然放着拍卖会上,他和裴谨抬杠似的几番叫价,却最终败下阵来没能得手的,十二门徒小座钟。
  第41章
  表盘上那位基督教的伟大圣人面目温润,眼睛尤其有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目光似乎总能和仝则对上,躲都躲不掉。
  于是两下里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那么万能的主,能否为他解个惑?面对打一巴掌给一记甜枣的局面,他应该感激涕零,还是避而不见?
  按照欲擒故纵原则,他可以推说自己不舒服,然后紧锁房门,裴谨当然不会粗鲁的破窗而入,还能因此明晰他此时此刻,心头正含愠恼。
  暧昧需要势均力敌,求而不得之后,方能牵扯出火急火燎,演绎出寸寸活色生香。
  啪地一响,仝则阖上了盖子,把那礼物彻底推到一边,怎么看都像是充满了挑衅感的物件,分分钟都在提醒他:你要的一切我唾手可得,争不过玩不转,做人就该乖顺,不要总是试图挑战我的威严。
  他冷漠地笑笑,起身坐回缝纫机旁,继续一板一眼做他的衣裳,可惜决断还没做,一切都迟了,裴谨来的速度比他预期的要快。
  裹挟着一阵淡淡香风,是院子后头那棵丁香的醉人的气息。
  裴谨推门而入,脚步轻捷无声,站在仝则面前,瞬间令人眼前一亮。
  他穿牙白曳撒,腰间束纯金嵌玉勾带,因为勒得紧,呈现出完美的腰线,反衬着平直宽阔的双肩,还有衣袂蹁跹之下影影绰绰的笔直长腿,让人立时想起一句直白形容,某人腰以下全是腿。
  仝则看得喉咙发紧,全没想到裴谨居然会换过行头,深夜来访,光华万千。
  其后心头警铃大震,想起自己还不曾起身,当真是既失礼又失理——理智的理。
  才刚微微抬起身子,裴谨已笑着压手,“坐着吧,不用在乎那些虚礼。”
  说完他倒是不请自坐,熟稔得仿佛是在自家一般,而且神态清和,脸上的笑容一直都在,看上去心情甚好。
  那是自然的,一天之内赚足万两白银,在不驯服的小裁缝面前展示了自家实力,稳操胜算,只赢不输的人当然会有好心情。
  仝则安静地看着他,心里不断地在盘算——如果一直被他压制,小心翼翼不能说错半句,像侍奉主人一样侍奉所谓“情人”,生怕得罪他会丧失爱宠,直到等其人厌烦一拍两散,彻底变成一枚弃子,以上种种,自己是否真的能接受。
  要说现代人的腔子里,固然时时会涌动一颗渴望自由的心,然而自由是相对的,这一点,仝则最清楚不过。
  如果没有父母留下的遗产,他绝难有独立的基础,财务独立之后方能有人格独立。白手起家自我奋斗的故事,多数时候只是构造给冲动少年的一场春梦。
  成功需要贵人,他也不是没卖过暧昧人设给位高权重,又肯觊觎自己的老女人,为省点力气何乐而不为?不然每年各大艺术学院毕业生无数,个个都觉得自己不是天才也是鬼才,没人眷顾时一样要辗转各家时装公司,从小助理做起,苦苦捱足十多年,再成名已是尘满面鬓如霜。
  年轻时不能拥有辉煌,上了年纪再品尝,那滋味便甜得不纯粹,夹杂着酸腐和苦涩。某名人不是讲过,出名要趁早,同样的道理,富贵、自由都要趁早到手,才不至于心怀怨怼。
  仝则承认自己有私心,所以放不低,鄙夷归鄙夷,他还是决定继续扮演乖巧的下级。
  裴谨根本不提那小座钟,连看都不看搁置在角落的礼盒,只是望着他,愉悦发问,“你有心事?怎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这是在提醒他少摆脸色给老板看?仝则顺势调整面部表情,笑出他特有的阳光爽朗,“没有,只是在想三爷今晚穿得隆重,看着挺新鲜,一时就看呆了。”
  就差直接夸赞裴谨的美貌和身材了。
  这样多好,谁都不提那烫手的礼物,送礼者丝毫不在意,手笔胸襟都摆在那里。裴谨不是给人送块名表就宝里宝气要对方表示欣喜的俗物,他有他的段数,明白在心里上征服一个人才更有意趣。
  “我是特意来看你,不是你说的,喜欢看人穿得漂亮?你又不肯做衣服给我,那我只好略作打扮。”
  自己的话被他记得这样清楚,仝则哂笑着想,此时该不该谢主隆恩,语塞了一会,才笑了笑,“不是不愿给三爷做,只是没选到合适的料子。这阵子事情又忙,等闲下来,一定再给三爷做一身。”
  “往后怕会更忙,”裴谨摇头轻笑,明显对他的敷衍不买账,“今天你一露面,日后怕是会有更多生意上门。”
  仝则浅笑着拱手,“那得多谢三爷提携,当三爷的下属真是幸运,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关注。”
  见裴谨微微眯起双眼,他心有灵犀的觉得该是那句“下属”令他不大满意,忙笑着转口,“今天见了英国公使夫人,她中文说得真好,居然连口音都没有。和我谈了两句,说朝廷要扮欢迎晚宴,她正想着要作身留仙裙,约了后日来这儿看看,幸不辱命,此后我应该能搭上这条线。”
  裴谨看着他,笑得一笑,“她不是还夸你年轻英俊。对她们这类人小心点,英吉利和法兰西的宫廷一向混乱,英国人又没风情,乱得更是简单粗暴。”
  仝则张了张口,竟然发觉接不上话,明明和他汇报工作,他却去扯风花雪月,而且,那句对白他是怎么知道的?
  脑子里回顾白天的情景,周围坐了什么人,身后呢?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明,裴谨在暗,这种事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想得明白。
  血不可控地往上涌,仝则深呼吸令自己平静。其实有什么好不忿的?做人麾下就要接受控制,一生一世只要契约还在,他就应该谨守本分,倘若不能令上司绝对信任,那一切都是他的责任,与人无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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