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阮小七不假思索地说了几个数。
  “你们每日在里面捕多少斤?”
  “……三五十?”
  “那每年呢?”
  阮小七也开始掰手指头,那边贞姐已经给心算出来了,抢着说:“每日平均四十斤的话,一年就是一万四千余斤。”
  小五有点不满:“小孩子别插嘴。”
  潘小园笑道:“她算得没错。”
  几个姓阮的没话了,有点不服气地看着她。
  潘小园乐了:“大哥们别介意,你们瞧,山上这么多张嘴,捕鱼也不能尽着兴来,要保证水泊里的生态……”
  小七不服:“我们捕到小鱼苗,也是放了的,没斩尽杀绝啊。”
  “是是,那当然,不过……一年到头不停歇的捕,小鱼苗也得给折腾死。”
  小七还不服:“我手上很轻的。”
  背后忽然一声嘲笑:“就他?下手没轻没重的,那天捞到个乌龟都给他捏死了!”
  声音正在贞姐身后,小姑娘“嗷”了一声,吓了第五跳,噌的晃两晃,眼看就要掉水里,让人给扶船上了。
  潘小园也是目瞪口呆。船尾的浑水里,不知何时冒出个浑身白净的帅哥,一头长发水淋淋扎在脑后,跟潘小园潇洒一拱手,半截身子在水里,稳稳当当不带动的。
  他倒不像阮家兄弟那样满身肌肉,全身是个漂亮的流线倒三角,标准的游泳运动员体型。皮肤白得亮眼,胳膊上纹着几条小梭子鱼,在水波上一跳一跳,跟活得似的。
  阮小七朝潘小园做个手势,示意她把嘴闭上,介绍一句:“张顺兄弟,十天里有八天半在水底下,妹子估计没见过。”
  张顺知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就是当初在江州把李逵拖水里狠狠教训了一通的那位。此时一见,胜似闻名。
  可潘小园惊的不是这点,依旧目瞪口呆摇摇头:“不是,他、他方才……”
  “在水里啊,谁知道在干嘛。”
  自从阮小七摇船荡来这片水域,带她看渔网,看竹篓,纠结什么竭泽而渔,又算了半天捕捞产量,水面上风平浪静,可没见到半个人影出没。
  那只能是说,张顺这人,在他们船来之前,就已经猫水里了,潜了不知多久呢。
  张顺笑骂道:“就你闲!水里布渔网就算了,还带安倒钩的,水浑看不见,割了老子好大一口子,小七,乖乖下来让老子揍一顿!”
  口音和李俊相似,都带了点可爱的长江中下游前鼻音。一面说,一面挥挥手,果然翻着个小小伤口,小臂上带着点血,已经让水冲得淡了。
  阮小七用山东话跟他对骂:“渔网上能有什么鸟钩子,那是水里的机关,你自己记不住,又眼拙,干我甚事!”
  潘小园看得有点肉疼,赶紧说:“大哥快上来,这伤口得处理一下,七哥,你们有没有金疮药?”
  张顺一挥手,“咱们水寨里用不着伤药,小伤,水里冲冲就好了!喂,你不是那管钱的小妹子么,怎么,来学划船了?”
  潘小园无语。这帮大哥真不讲究,要不是仗着身强体壮,免疫力高,早就不知道感染多少回了。
  知道他们好强,也懒得上山去找军医。她忽然说:“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药,自己放着也没用,不如派个人,取一些来给你们好了。”
  那是王矮虎申请购买的王牌金疮药,去腐生肌防感染,被一股脑采购来好几大罐子。这事潘小园经手,她留个心眼,见王矮虎自己用不了这么多,就暂时把剩下的先存在自己那里,没人有意见——他就算把那药当不要钱似的往身上抹,丢掉的东西也回不来,纯属浪费嘛。
  这会子想起来了。水寨里的大哥们个个盘正条顺身材好,又不把她当外人,她乐意跟他们攀这个交情。
  张顺也不客气,水里又一拱手:“那谢了啊!”
  阮小七还损他:“你给他伤药也没用,这人眼睛不好使,见着条大鱼都能当是洗澡的仙女儿上去摸摸。他要是哪天没个磕磕碰碰的,倒要奇怪了。”
  末了自己又不忿地琢磨一句:“可他怎的就从来不留疤,老那么白白净净的呢?”
  潘小园看着小七身上纵横交错的陈年伤疤,同情地笑一笑:“谁让你受伤了不上药,尽用脏水洗。”
  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那个,五哥七哥,你们下水摸鱼设机关,在水里面睁着眼睛,能瞧见?”
  自己就没这本事。过去在清池子里游泳都必须戴泳镜呢。这些大哥果然不是一般人。
  小五依旧情绪不佳,哼了一声,点点头。小七爽快道:“要么叫浑水摸鱼呢!我们都是从小在水里练出来的。但泊子里水浑,也挺费眼睛,没办法。”
  潘小园点点头,若有所思。
  山上的步兵马兵,有武器,有盔甲,有弓箭,有炮火;而山下的水寨,大伙成天一条破布裙,全靠一身天生的力量和本事,从来没指望过有什么装备加成。
  她喃喃道:“要是做个眼镜呢?……”
  阮小七:“眼……什么?”
  潘小园觉得这事竟然十分可行。这年头玻璃难找,但天然水晶应该能在市面上买到。单是一副平光镜片,又不需要什么研磨的手艺。回头找传奇造假匠金大坚试试,对他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
  ……
  结束了水寨一日游,潘小园对梁山的捕捞业也算有了个彻底的了解。当天就写出意见,派个认字的小喽啰送到几个水寨头目那里,念出来,请他们过目。
  第一,停止竭泽而渔的捕捞方式,水泊里划分片区,轮流作业。
  第二,设定“休渔期”,也就是鱼类繁殖产卵期间,停止捕捞,给鱼儿时间休养生息。
  第三,在水泊生态恢复之前,鱼类必然有所减产。这部分食品缺口,由潘小园负责联系山下各保护区,调整“进贡”的数额种类,确保梁山居民有替代肉类食用。
  其实第一第二条意见,渔民出身的阮氏兄弟也或多或少想过,毕竟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但始终没有系统地付诸实施。因为寨子里催鱼催得紧,也就不敢擅自减少捕捞数量。
  眼下潘小园牵头,将这件事呈报官方,于是几人才各自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修改几番,水泊梁山的可持续生态渔业就算初步成型了——也算是减轻了水寨里的很大一部分工作量。竭泽而渔,毕竟也是很费体力的。
  看似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调整,可也来来回回费了她三五天工夫。最后,策划严谨的“休渔令”终于被送到水寨。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个皱巴巴的小布袋,里面装着不知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
  张顺好奇地捏出来,只见是两片椭圆形的薄水晶,泛着茶色,微微倒扣的弧度,被几股牛皮绳拴在一起。旁边是一圈皮子,末端一个小搭扣,扯一扯,结实得紧。
  那小喽啰笑着说:“这个,是我家大姐送来给各位大哥试用的,这么着,保护眼睛,在浑水里能看得清楚些。要是用得好,可以再找她订做几副。”
  张顺半信半疑,按着那小喽啰的指示,将一副泳镜扣在脸上,脑后扎紧。
  阮家三兄弟,连同张横、李俊、童氏双雄,围成一圈,人人脸上都是嫌弃的神情,对这位水寨第一帅哥,投去了最大的恶意。
  “真他娘的丑。”
  第113章 1129.10
  回到自己的小院,贞姐在书桌上埋头工作,见了她,甜甜一笑:“六姨,今天的分拣,马上就好。”
  小姑娘已经背熟了乘法口诀,百以内加减乘除也算得遛,她那近乎强迫症的细心,算起数来竟是极少出错,比潘小园自己还要可靠那么三分。
  潘小园觉得自己捡到宝了,养成的感觉简直不要太妙。
  走上去勉励了两句。贞姐如今负责给各样送来的对账单、报表进行最初分拣,不需要太多技巧,基本上是项体力活。
  不知谁送了贞姐一副算筹。小姑娘过去在阳谷县,周围的邻居们多有做生意的,多多少少也接触过这东西,是个不新不旧的老朋友。眼下正生涩地摆来摆去,嘴里一面念叨,汇总着山下四水寨的总收入。
  潘小园静静看她忙了一会儿,心中早就生出的一个想法,此时又浮现出来。算筹的确是眼下这个社会里最流行的运算工具。蒋敬的算盘属于高新科技,用的人少。但不管是筹算还是珠算,缺点就是运算结束之后,一切了然无痕,自己看不到过程,无法对贞姐的结果进行检验。
  只能靠抽查的方式,十中取一的算一遍。虽然贞姐心细,她心里总是没底。
  眼看小姑娘工作告一段落,把她叫起来,试探性地问:“贞姐儿,有个新花样儿,你愿不愿意试试?”
  贞姐放下笔,神情犹豫了一刻。小孩子未免安于现状,眼下听说要学新功课,心里多少有点犯怵。但想到自己衣食住行外加零花钱,眼下全指望这位潘姨,拿人手短,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潘小园笑道:“要省不少事,你学了就知道了。”至少她自己这么觉得。
  跟小姑娘肩并肩坐下来,拈起枝笔,顿了顿,下定决心,画出一个直直的竖。
  “这是我们闺中女子计数的简化字,是我们潘家世代相传,嗯……传女不传子,嗯嗯。眼下我看你资质不错,传给你,你别轻易让人知道。”
  贞姐目光跟着她手,看着纸上出现的一行圈叉,敬畏地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什么字?”
  “计数的字。长得有点奇怪,你看熟了就好了。”
  反正那些正统汉字,对贞姐来说也大多是新朋友,见了也是两眼一抹黑。这一行阿拉伯数字看下来,她居然没什么抵触。
  潘小园也不着急,慢慢的一面写,一面解释。
  “譬如,四万两千五百七十一,写成简笔,就是……”
  贞姐倒抽口气。就这寥寥几笔?
  潘小园朝她投去一个肯定的目光,微笑:“今天的功课,用简笔数字抄乘法表,五十遍。”
  自从学会了阿拉伯数字,贞姐的世界观得到了极大的拓展。有时候潘小园带着她运笔如飞地算数,仿佛已经能够看到,另一颗商界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但双语教学也马上有了副作用。一日潘小园被萧秀才叫去“请家长”。萧让指着一本工工整整的练习册,摇头叹气。
  “小娘子,你是信不过老夫的私塾还是怎的,有意见,也不能在家里乱教,误人子弟嘛!你看看这小丫头,功课都成什么样子了?”
  潘小园定睛一看,眼睛一直。小姑娘学写汉字也还不久,抄书抄本子的时候,理所当然的开始混用,写出了诸如“3人行必有我师”之类的不伦不类。更有几页,错落有致地出现了英文字母“x”——那是教她简单方程的时候,顺带抛出来的代号。
  贞姐的理解,x既然代表未知数,干脆用它代替了所有不会写的汉字,把个萧秀才气得胡子都歪了。
  潘小园连忙先道歉,说孩子疏于管教,给先生添麻烦了。
  萧让毕竟是通晓些外语的,怀疑地看着那些鬼画符,不由得又问一句:“这……难道娘子也会番话?”
  潘小园一头冷汗立刻出来了。不仅会,而且是几百年后的番话。这要是追根究底起来,自己泥菩萨过河,成妖精了。
  贞姐在旁边缩着小脑袋看着,这时候忽然来一句:“是潘六姨家传的闺中女书,先生不认得?”
  萧让一愣。他虽然通晓四夷文字,“闺中女书”这种东西,貌似却是个盲区。
  潘小园暗暗吁一口气,庆幸当初跟贞姐胡诌了这么个东西。小姑娘从来不说谎不滑头,她既然解释了,萧秀才立刻就相信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来天外有天,老夫不知者多矣,果然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其乐无穷哟!……诶,娘子有工夫时,不妨跟老夫说说这……闺中女字?”
  潘小园赶紧以“传女不传子”的理由给婉拒了。萧秀才智商不低,万一看出些破绽,没法圆。
  这事暂时糊弄过去,以后她叮嘱贞姐,自己教的,跟秀才教的,井水不犯河水,不能混一块儿。
  回到家,趁贞姐做功课的时候,她自己接过分拣工作,一眼眼扫过去。
  如今山寨的钱粮大事,似乎在慢慢进入正轨。“劫富济贫”的勾当仍然兴盛,但比起以前,已经算不上一项主要收入。老百姓用脚投票,不少都搬去了“保护区”,导致“非保护区”越来越无利可图。
  强盗窝虽然没能洗白,至少不像以前那样黑如锅底。潘小园在梁山上住得终于越来越心安理得。
  山上的“保护区”也产出了第一桶金——收获季节到来,后山树上产的、时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之类,也一桶桶的进入了梁山食堂,稍微削减了一下饮食开销方面的压力。其实梁山后山本来就物产丰富,只不过以前都缺乏监管,让人滥采滥摘,产出便都不太高。眼下划分了片区,实行可持续林业管理,再派两个人去看守执行,产出便一下子翻了好几倍。
  其实这也不是潘小园的独创点子,她只不过是综合了相关人员的意见,再请示柴进,做了一个牵头人。过去没人把后山那一堆树当回事儿,老大们自然也懒得过问。直到潘小园说出这计划的时候,还是有几个小喽啰偷着笑,说什么果然是妇道人家,脑子虽然好使,怎的总是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马上又有另外几个小喽啰维护她,说妇道人家怎么了,比你小子聪明一百倍!有本事你去断金亭上赢一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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