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节

  一帐子人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没人肯做那第一个勇士。
  赶紧再换个角度:“这不算荤腥,况且眼下价格便宜着呢!吃一口试试,跟你们那教规不冲突。”
  大个子石宝结巴着解释:“这个我、我小时候吃……吃过,一碗羊……羊奶,拉肚子三、三、三天才……才好,吃勿得!”
  几个人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连没文化的陶宗旺也说:“俺问过神医安道全,说……说牛乳会……”
  学舌不出来。旁边朱贵替他补充:“生津润肠——就是导致腹泻。”
  乳糖不耐受,大部分汉人生来如此,倒不是伪科学。潘小园耐心纠正:“液体牛乳是会引起腹泻,但做成发酵乳酪就没这个问题啦——你们先尝尝再说嘛!喏,没毒!”
  自己先拈一小块,抿嘴吃了。女真原版,绝非改良,算不上香甜,但满口的浓滑稠厚,和一口肉也不相上下。让她吃一块可以,若是顿顿当饭吃,也得吐了。
  大伙互相看一眼,苦着脸,视死如归地伸筷子。
  潘小园眼看武松那筷子伸得一点也不积极,委屈一嘟嘴,轻声叫:“武二哥……”
  方金芝使个眼色,其他人自觉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她跟武松撒娇弄痴使美人计,这样自己就不用第一个下筷子了。
  武松平日里打架揍人,不论对手多强都不皱一皱眉头。此时却百年不遇的闪现出一丝胆怯之色。
  杂粮粥都给她灌肚子里了。不就是以身作则么!她吃得,他吃不得?
  破釜沉舟地看她一眼,低声说:“你给我拿碗酒来。”
  她轻轻白他一眼。在几百年后的法兰西,“红酒配乳酪”尚且算得上风雅;他呢?明摆着是说,这奶酪得当药吃,还需“用酒冲服”!
  只得给他斟碗酒。武松凑近那几盘子奶酪,嗅一嗅,用手拈起一块味道最轻的,闭上眼往口里丢。
  立刻猛灌一口酒,神情错综复杂,一瞬间几乎以为他要哭了。然后呆立了那么一片刻,掉头冲到了帐子外面。
  潘小园又是惊讶,又是心疼,赶紧倒碗水,追了出去。又是拉拉手又是捶捶背,最后偷偷亲一口,总算给他哄好了。
  再回帐子里去。一桌子乳酪没人动,简直欺负人。
  但也不能全怪大家伙。北方游牧民族制作的粗糙奶制品,跟东京城里的精致小吃不能比。腥膻和酸味厚重,寻常人很难适应。
  眼下战神武松带头败下阵来,正说明此物的杀伤力之强。
  她叹口气,实验失败。以后梁山泊黑暗料理之王的帽子,恐怕要换个人戴戴了。
  正要跟大家伙道谢,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人。
  她吃了一惊:“岳兄弟,来做什么?”
  岳飞笑道:“听说这儿在试好吃的呢?”
  一帐子大哥大姐齐声道:“好吃,好吃,你自己试试。”
  岳飞没被忽悠住,定睛一看,立刻明白了她今天摆这个乳酪阵的目的。
  凑上去仔细闻闻,笑道:“这东西确实是能吃的。前几个月攻辽的时候,我们队伍里缺粮食,就曾向老乡讨酥油干来着。吃不死人!”
  一面说,一面抓起最大的一块奶疙瘩,熟练地捏起鼻子,皱着眉头,啊呜一口下去,脸皱成一团。
  周围人敬畏看着,一时间鸦雀无声。那表情就好像看他吞了一只活蜘蛛。
  等了好一阵,见他并未“毒发身亡”,也没浑身长出毛来,这才暗暗松口气。
  潘小园感激涕零,就差抱抱他了。
  “岳兄弟,你……其实不用这么折磨自己……大伙不吃就不吃,我以后不做了……”
  岳飞温温和和的笑道:“如果是拿来充军粮,可以送到我手下那几个小队去。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跟着我吃过奶疙瘩。虽然不太好吃,充饥是足够的。”
  潘小园又惊又喜,又有些愧疚,问:“你……你当真吃过这个……”
  岳飞笑道:“师姐自己倒忘了,以前每次给我寄信寄钱,都催我吃肉喝奶,那钱小弟可不敢拿来干别的。”
  要么说是大宋中兴的希望呢。潘小园心中开出一座小花园,连忙一连串的谢了他。
  当然知道奶疙瘩的口味不佳,于是并没有一股脑丢给岳飞的队伍,而是按比例替换了他们口粮定额中的一部分肉,并且还多分了两成。
  但岳飞所能消耗的乳品毕竟有限。大部分的奶疙瘩仍然处于积压之中,有些已经开始发霉了。
  潘小园实在舍不得扔掉这么多宝贵的乳糖和蛋白质。不愿气馁,想出了另外的法子。
  第246章 切糕
  发动手下的火头军, 将不好吃的各种杂粮磨成面,再把干硬酸咸的奶疙瘩舂成渣,混合在一起,再加少许糯米粉和糖浆, 上灶蒸熟,然后压上木板,晾干水分, 就成了棕不溜秋的一大块,远远望去, 就是一块块以假乱真的板砖。
  用力一掰,居然掰不断。潘小园让人取来铡刀, 将这厚实的杂粮乳砖切下一片来, 闻一闻,奶香味儿, 不酸了。
  心中暗喜, 再小心尝尝, 味道依稀和东京城里卖的小吃乳饼有些相似,就是不够甜。口感则有些类似压缩饼干,算不上顺滑爽口, 但也不至于味同嚼蜡。
  “就它了!” 试验几次, 找到了最佳配比, 吩咐几个伙夫:“切几块给武二哥送过去。金芝公主那边也送去尝尝。传达我的意思,要是肯用它做口粮的,一斤换两斤。吃的时候小心牙口, 别硬啃。”
  惴惴不安地等了半个时辰,大家伙的反馈纷纷送过来了。
  “嫂子,武松大哥说,再切二十斤送来!”
  “嫂子,那个道士说,没吃死,可以再来点儿。”
  “嫂子,小岳将军的部下集体要求,把他们的奶疙瘩换成这个。”
  “那个……嫂子,刚做得的十斤丢了……时迁大哥说,拿去尝尝鲜--咱不要他付钱吧?”
  潘小园喜出望外,扎起袖口,指挥手下人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杂粮粉、奶酪渣,本来都是入不得口的东西,改头换面,居然还有人喜欢!
  最后,终于有人想起来:“嫂子,大伙问你,这个……嗯、饼……叫什么名儿?”
  潘小园被问住了。叫杂粮饼吧,名不副实;叫乳酪饼,没的让大伙产生心理阴影。况且这砖头似的玩意儿,模样也跟寻常的面饼差了老远,但看形状,倒像是以前孙巧手店铺里卖的点茶翡翠糕了。
  她轻轻咬着嘴唇,眼看着两个伙夫将那“杂粮乳酪混合物”一片片切下来,突然福至心灵,给自己这个新产品起了个无比贴切的名字。
  “切糕。”
  “……什么?”
  “去跟他们说,这玩意儿就叫切糕。”
  “是!”
  “切糕”在军中慢慢普及。当然还有不少人墨守成规,宁肯饿肚子,也坚决不肯尝试。后来乍暖还寒,气温骤降,军士们白天操练劳作,偶尔还要应付小股的进犯金兵,疲劳之下,多有夜晚睡觉时腿脚抽筋的,苦不堪言。
  只有岳飞手下那一千来人夜夜睡得安稳,呼噜声羡煞一群旁人。
  请神医安道全来看,老头儿进了岳飞军营,鼻子嗅嗅,一眼就瞧见了篮子里盛的各色奶酪。拿起来看看,说这东西“补气益血,舒筋和络,散寒祛湿,温通经脉”,却是缓解抽筋的偏门良方。
  潘小园在一旁偷偷乐。补钙都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老中医果然有一套。
  自此之后,奶疙瘩和“切糕”才慢慢在其他军营里传开来,大伙没那么排斥了。
  眼看着联军几万人的伙食慢慢丰富起来——肉类还是稀缺的,米面还是掺麸的,但起码品种多样,豆腐也有了,肉干也有了,奶酪也有了,杂粮豆粟也都被接受了,一口口的都是蛋白质,她见了十分放心——这才是能够保护百姓的军队呢!
  行军打仗的事她一窍不通,潘小园觉得自己能帮的忙也就仅限于此了。
  虽然急切间看不出太大的食补效果,也知道这点小花样,没法让士兵们一口吃成超人。但一些偏食最严重、只吃白粥咸菜的明教子弟兵,明显慢慢的恢复了气色。
  她这边变着花样的折腾“军粮”,吃进嘴的东西越来越稀奇古怪,虽然限于食材,总体来说口味没有太大提升,但毕竟是“嫂子”,大家伙也都领情。况且也没吃死人不是?
  况且“嫂子”也和小兵一样同甘共苦,一个锅里吃饭,简直称得上是感动幽州第一人。
  潘小园自己倒不觉得多委屈。等到开饭,先紧着那帮饿虎扑食的小伙子分了食,自己才慢悠悠来到炊事营里,盛了一小碗杂粮瘦肉羹,再切一小块乳酪切糕——知道这东西热量十足,不敢切太多——跟几个女眷坐在木头墩子上,看着城墙上方一片蓝天白云。
  一边往下咽,一边心里美滋滋的自我安慰,这些东西在放在后世,那叫做养生养颜,纯天然有机食品,能卖出天价来。
  身边有人坐下来,比她高一个肩膀。阳光立刻被挡住了大半。
  她撒娇:“挪一下,挪一下。”
  武松非但不挪,还直接把她手里那碗荞麦小米瘦肉粥给端走了,送来两个白面大饼,里面夹着两片肉。
  “每天吃这些辛苦了,咱们又不是没白面,跟你换换。”
  她大惊小怪地把粥夺回来,白面饼塞回他手里,笑道:“我还就喜欢这个。”你们不懂粗粮的价值。
  武松失笑:“现在没人喊饿啦,用不着你带头苦,每日吃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跟他犟:“我还偏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一大口粥吞下去。
  他无法,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身作则什么的,我们男人来就行了。你再委屈自己,倒像是我待你苛刻了。”
  她第二口粥呛在嗓子里,“为……为什么?”
  琢磨了一会儿才理解。当代各样领袖,上至官家,下至县令,但凡要提倡艰苦朴素,上行下效的,无一不是先令自己的家人内眷以身作则,譬如让自家夫人洗尽铅华纺纱织绩,方能让百姓信服。
  但这是官场逻辑,梁山上并不盛行——况且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内眷”来以身作则。
  随即又不解。武二哥何时开始关心别人的看法了?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武松爽朗一笑:“没,我自己琢磨的。”
  她想想,说得也是。若真的有人对他“进谏”什么,那必定是希望武二嫂子面子上越艰苦朴素越好,才能起到带头作用,忽悠大伙争相效仿。而他的思维呢,正相反,护短怕她受委屈。
  可见这人不是混官场的料。
  有小兵跑来请示梁山军负责的那一部分城防事务。武松毫不避人,就当着她的面儿一一指示下去。他如今发号施令也越来越熟练了,再没有当初那种僭越小心的语气。
  嘴角不知不觉凝出一抹笑。转头看他,眉梢结着风霜,眼角含着思虑,那天真任性的少年感早就慢慢褪去,藏进了眼窝深处。
  器宇轩昂的那么一矗,面部的线条无一不硬朗,魁梧厚实的身板稳如山岩,真像个以假乱真的将军。就连手中捏着的那两张白面大饼也不显得违和,而是给他添了些平易近人之色,成了个与兵士同甘共苦的亲民将军。
  不由得咽咽口水。手里那粥似乎也变得香些了。
  她看着城头旌旗招展,听着士兵一阵一阵的操练喊号,忽然想,倘若世道不弄人,倘若武松还是阳谷县一个小小步兵都头,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他——会不会毅然从军报国?会不会丢下那好容易经营来的安稳日子?
  她毫不犹豫地下结论,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会不顾一切抄刀而起的。可随即又觉得未必。倘若不是在梁山上这一番磨练,倘若不是在江湖上沉浮这么多年,他或许依然是那个年少气盛的愣头青,景阳冈上打打老虎,阳谷县里捉捉小偷,直到发现,县衙里坐进了不认识的异族人?
  想来人都是会成长的。自己也算是陪他长大了吧。
  武松发号施令下去,长久没听见身边动静。一转身,身边小娘子又犯痴了,一手托着碗,一手托着腮,唇角含笑的瞧着他,眼里温柔如水,睫毛尖儿一跳一跳的,不知想什么呢。
  他窘迫。百十来号人围在身边的,她也不知收敛点儿!
  有些如坐针毡,悄悄调整了一下面对的角度,她漆黑眼珠子跟着转,依旧是跟在他脸上。不过她也是有心的,眼神藏得十分隐秘,见有人瞧过来了,粥碗往上一端,故作矜持喝两口。
  他没办法,只好再转回来,欲盖弥彰问:“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她脸皮城墙厚。见他捧着两个白面大饼,放也不是,给也不是,轻轻抽了一个出来,笑道:“两样我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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