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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45节

  华琼心尖被拧出水,不太习惯地抬手,轻轻拍在荼荼肩膀上,合住了这个拥抱,道了声“好”。
  忘不了的。
  从西市一路穿过青龙大道,离中城越近,他们这挂红绸的骈车便越不显眼了。
  放眼满城尽是红绸子,不光是学子车马,还有路旁的书社酒楼茶馆布庄,全高高地挂起了红旌,祝贺学子登第的、商货降价廉售的,各家酒楼也都打出了高中宴、谢师宴的噱头,赶场似的做起了节令生意。
  多少未出嫁的姑娘穿了红衣,拿红绳缠了头发,富贵人家还有家仆蹲守在榜前,等着榜下捉婿。
  “好热闹啊!姐,咱们改天出来吃酒席呀!你看这家楼,举人来吃给免半桌饭钱呢!”
  珠珠在右手边的大马车上叽叽喳喳地叫,唐荼荼听得直笑。
  这热闹比乡试入场那日也差不离了。
  往年的乡试考完了,起码要等半月才能出榜,今年因为太后寿辰,所有事儿都得往前赶,匀出时间来办大寿。贡院门只锁了五日,内帘考官们批完卷,又交由礼部开名查卷一日,在这第七日头上热热闹闹地出了榜。
  各坊市门前的布告栏上都张了榜,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官府的衙差朗声读着布告。
  这次乡试,直隶省所录举人共三百人,比往届多了七八十个名额,这还是因为恩科,天家喜事,所以加了乡试中额。但放在今年的两万多考生中看,今年的中举比例低得吓人。
  往届乡试都是千人中取四十到五十人,唐荼荼算了算今年的,千中取十五,筛人筛得简直可怕,就中了三百个,也不知道全城怎么这么多人在热闹。
  一路行去,路上遍地是学子,或哈哈大笑,或捶胸顿足的,满城都是砰砰炸响的鞭炮声。
  车夫连马都不敢鞭了,怕惊了马,一路躲着鞭声走。
  唐府的下人早早在街门口候着了,一见着少爷下车,抖开一大块红绸披到了少爷身上,唐厚孜矮身躲了过去,忙摆手道:“快别闹!不像样。”
  府门前站着衙役,学台来的报录官还在院里等着,正含笑与唐老爷说话。见他家小少爷进门了,那报录官捧着大红的报帖递上来,上头写着“直隶乡试第三十六名”。
  唐厚孜早从报喜的仆人那里知道了自己的名次,最高兴的劲头过了,眼下接过帖子只是笑,并没失态。报录官又夸了他两句“沉稳大气”。
  “老爷,愣着做甚?”唐夫人在唐老爷腰后轻轻杵了一肘子。
  唐老爷恍然,忙给报录官塞了颗银锭过去,那报录官脸上笑意更盛:“小少爷一表人才,日后一定大有作为,我就预祝小少爷前程似锦,光耀门楣。”
  说完,便赶着去下一家了。
  左右住着的邻居也都过来送礼了,礼不重,全是些文墨书册、喜糕福糖等等,让唐夫人松了口气,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应承这人情往来。
  唐府人忙忙碌碌过完这一天,还不算完。天黑以后,府里谁也不敢喧哗,让少爷早早睡下。第二天,唐厚孜精神抖擞地起来,吃饱早饭,跟着爹爹去学台走了一趟。
  学台被清查以后,一应人事升降还没来得及,衙门要职且由礼部官员代任。
  三百名中举的学子会以每三十人一组,由翰林和国子监等十名考官出题,挨个“口问大义”,这就是复核了——既问考生在贡院时笔答的考卷,也会临场问些新问题。
  如果考生答非所问,甚至连自己考卷上写了什么都想不起来,释不了疑,那他在考场上就有雇人代答的嫌疑,成绩就要作废,并严查此次乡试中有没有舞弊。
  而考官们临场问的新问题,若考生临时发挥得不好,答得中下,则会被归为“有文才,无急智”的那一边,笔录中所得的名次就会相应往后调;相反,口问中答得精彩的,名次也会往前移。
  这种名次调整,一是为了清查舞弊,二是为了筛捡遗才。重排过名次以后,所有中举学子笔录和口问的两张卷子,全要放在学台留档,京城学子都可以去学台借阅查看,答得特别精彩的卷子,也可以由民间拿去誊录印刷,供天下学子传阅。
  唐夫人一整天都是紧着心的,接待完各家贺礼,她也坐不住,吃过了午饭,就在正厅来来回回地绕圈子。
  “母亲。”唐荼荼被她晃得眼晕,“哥哥是有真才实学的,肚子里全是墨水,不会被考官问住的。”
  唐夫人紧紧握着自己两只手,忧心忡忡道:“我如何不知?我就是怕那群老学究瞧你哥年纪小,故意问些难题刁难他。”
  “……”唐荼荼理解不了她的逻辑,她自己反而觉得哥哥年岁小,更容易让考官们生出惜才之心,笔试都过了,口问不该难为哥哥才对。
  等到了后晌,哥哥和爹还没进门,家里的书童先跑着回来报信了,从大门一路跑进院,满头大汗,却笑得看不见眼。
  “少爷又进啦!提了名次啦,国子祭酒亲点的第十九名!”
  唐夫人紧了一下午的心如开闸泄洪一般敞开了,她猛地起身,起急了竟有点眼花,扶着桌站稳。
  “还愣着作甚!快去给老宅报喜,再去岳家书院给少爷的夫子报个喜,请夫子明儿来家里吃饭!厨房备好晚膳没有?中午我写的那桌鱼跃龙门宴,一道菜都不能少!”
  她把一群仆人支使得团团转,唐荼荼帮不上忙,也插不上嘴,等着爹和哥哥回来。
  不久后,唐老爷和儿子就进了门。唐老爷一扫往常的暮气,红光满面的,胳膊揽在儿子肩膀上走了进来,大笑道。
  “我儿真是了不得,整个直隶省第十九名!咱唐家多少年没出过这么好的名次,义山给爹娘长脸了。”
  唐厚孜却有点浑浑噩噩的,他站在爹和母亲面前,把双亲啰啰嗦嗦的问话全应答完了,这才寻了个椅子坐下,神情恍惚。
  “义山怎么啦,怎么不高兴,是不是累着啦?”
  全家人都望过去。
  唐厚孜有点沮丧,理了理思绪,才开口:“前儿傍晚,听到家里的人报的信,我一听自己考了三十六名,还觉得沾沾自喜——可今日我在那口问场上,才知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怎的?你仔细与爹说说。”唐老爷忙问。
  唐厚孜茫然道:“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头发乌黑,精神瞿烁。他二十年间走遍中原,行过波斯、天竺、大食、倭国,连打着仗的蒙古都去过。”
  唐老爷惊道:“真是奇人。”
  “还有一个壮汉,身材有两个我那么粗,壮如铁塔,他说自己以前是个屠户,十年前他还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散尽家财去念书,今年也考上了。”
  唐老爷又笑道:“何止是屠户,乡户人家也有不少穷孩子,靠发奋读书考上了举人呐。”
  “这都不是叫我难过的。”唐厚孜摇摇头,他白净的脸上,眉眼都耷拉下来,接着道。
  “最厉害的是一位跟我同岁的小公子,比我个头还要矮一点,他是天津府来赶考的,经义试策中,他评到了八十名开外。上午口问时,他和我分到了同一场,他那口才,简直是我这么多年所见人里之最,比所有教过我的先生都厉害。”
  唐老爷听进去了:“是怎么个厉害法?”
  唐厚孜道:“才思敏捷,信手拈来的全是精妙绝伦的句子,但却不拘泥于经典,全是他自己的所悟所得。考官问的普普通通一个军防兵甲题,他竟能从西北边防、中原关隘,一路讲到江南海事,越讲越深。”
  “爹,您知道么,他说到后边,我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这……”唐老爷已经接不上话了。
  全家人都听得愣神,谁也没注意到唐荼荼的表情慢慢变了。
  仿佛一道灵犀劈过脑海,唐荼荼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越跳越快——通晓边防、关隘、海事的奇才?还跟自己同岁?
  唐厚孜喃喃道:“满屋坐着的十多位老先生,全都鸦雀无声,眉头深锁,听着那小公子一人讲。后来,翰林一位高官,还有国子祭酒大人,竟与那位小公子当场辩答起来,一连问了他七八个问题,每一问他都答得精彩。就连一旁抄写的两位录官,都听愣住了,无一人落笔,事后他们才把那位小公子留下,让他重新答一遍,好誊录下来呈到宫里去。”
  唐厚孜双目失神:“……真是好厉害啊。爹,那小公子跟我年岁一样大,阅历学识,都叫我难以望其项背了。”
  唐老爷听了这事儿,虽然也惊也奇,却更怕儿子钻了牛角尖,学心不稳,连忙慢声细语地安抚他。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越是知道自己不足,越该多读书,多见世面。义山啊,你们夫子常说的学而无涯,不也是这个意思么?”
  唐厚孜双眼渐渐聚起神:“爹你说得对,是我想窄了。”
  唐老爷点点头,又笑道:“既然是个少年英杰,趁着他还在京中,我儿看看能不能与他结识。你们小少年能说到一块去,与这样博学的人多谈谈心,于你大有裨益。”
  “我知道啦,谢谢爹。”唐厚孜目光坚定起来。
  唐夫人这一天脸上就没停过笑,见天色擦黑了,忙让厨房呈膳,一桌子大菜摆开,把前院两位先生也请了来。
  当家女主人,事儿又碎又多,唐夫人一整晚絮絮叨叨,安置儿子中举后的事宜,又忽的想起来:“回头我还得谢谢你容姨去,她定的那举子房位子敞亮,咱家多多少少是沾了她的彩头的。”
  唐荼荼勉强回了神:“容家少爷中了吗?”
  “中了的,容家昨儿前晌就放了鞭了,听说考得比你哥哥差一些,五十名开外了。回头你们见着了容家,可不要当着人家面儿说。”
  唐荼荼点了头。
  虽说容夫人是个不拘小节的,但事关孩子前程,少不得要计较些,不能专门去刺人家耳朵。
  唐家人顾不得歇息,第二日,又一大早回老宅告慰祖宗,晌午紧锣密鼓地请了学院几位夫子来吃谢师宴。唐老爷陪着夫子们小酌几杯,一家人正热闹着,却听外院又来了人。
  “什么人?”
  前院来报信的仆役瞠着眼睛,小声叫道:“是个穿紫衣蟒袍的大公公。”
  紫衣近红,是公公中的第二品,放宫里,起码是各宫殿管事的级别。不知人家来由,唐老爷出了半身冷汗,忙带着全家出去迎。
  那公公慈眉善目的,手里持着一个黄封的圆筒,却不念,里边装的好像不是圣旨。
  唐家人心提得老高,只听那公公笑眯眯道:
  “今年乡试少年英才云集,光前百名之中,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就有十余人哩。皇上高兴得不得了,御笔亲点了一张‘神童榜’,你唐家少爷盖过了河北、天津多位小才子,夺了头名!”
  “这可、这可真是!”唐老爷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了。
  他做官多年,又给金銮殿看了半年门,最清楚这御笔亲点的分量——御笔圈出来的神童第一名!
  唐家人高兴得差点晕过去。
  第44章
  千恩万谢地送着那公公出了门,唐厚孜仔细净过了手,才敢捧起那卷黄筒。在爹爹和夫子们灼亮的视线里,他小心翼翼地展开。
  “神童榜——”书院山长喝得微醺,眯着眼睛念出来:“榜首,京城唐家第四辈孙,唐厚孜,祖籍山西太原府。”
  “第二名,天津府武清县,萧临风。”
  “第三名,原山西太原王氏,去岁改籍入河北深州,王世梁……”
  “第四名,河北清河崔氏……”
  “第五名,河北范阳卢氏……”
  念榜的山长眼神渐渐清明起来,满桌夫子竖着耳朵听名次,各个露出了惊讶表情。
  打头的义山,竟压过了一排名门望族?!
  乡试都是糊名批卷,卷上也不能做任何特殊标记,考官们拿着卷认不出谁是谁,就不会有所偏倚,批出来的卷全是真成绩,这个次序可是毫无水分的。
  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一个个的可全都是京畿地区的五姓七族啊,历朝科甲,累世公卿——这回乡试竟被义山压在了下头?
  “好好好,我儿了不得!”
  唐老爷大喜过望,比得知儿子考了十九名更欢喜,几位夫子也与有荣焉,让人将这神童榜好好供起来,万万不敢损伤了。
  刚才那位公公是带着宫中侍卫来的,一伙人架势大,左邻右舍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会儿人走了,各家都派了仆人来探信儿。唐老爷让管家与他们透了个底,顾不上接待,只好先合上大门,继续陪夫子们吃席。
  自看清那榜上的第二名后,唐厚孜仿佛被轮了一记重拳,半晌没回神。
  他愣愣道:“第一……怎么是我呢?那位天津府的小公子分明比我厉害得多……怎么会是我呢?皇上怎么会选我做榜首呢?”
  坐在他左手边的唐老爷手一哆嗦,攥着的酒杯没拿稳,洒了一桌。
  他忙斥道:“义山,你胡说什么!这是皇上金口玉言,皇上还能有错不成?”
  席上几位夫子也觉得这话头不能开,出了这道门,外边多少耳朵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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