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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121节

  他坐下的大宛马常年圈养在家中,吃的是黑麦草,配上豆子玉米的精饲,一年到头出来放风的机会少得很。这马没见过世面,乍一出门,连野草都稀罕,垂着脖儿,遍眼瞅着绿草去啃。
  褚泰安“啜啜”两声,牵着马缰拽一拽,那马就直起脖子来了,温顺得不得了。
  “这什么玩意?养头驴都没这么窝囊。”
  狄叡多看一眼都嫌恶,又去瞧他马背上的那头猞猁,戏谑地笑了,这内林除了鸡鸭就是兔儿,难为他能找着这么大一头猫。
  狄叡是兵部侍郎家的庶子,其生母是个异域舞娘,早早没了,记到了正室夫人名下养,也算是蹭了个嫡出。
  他长了一双丹凤眼,斜眼看人时成了吊梢眼,人就显得阴沉刻薄。
  他是为数不多的入过许灼灼雅室的男人,豪掷千金才进得门,进去了,听听琴说说话,从未敢唐突佳人。
  每回,狄叡一提起要为许灼灼赎身的事,那雪雕玉砌一样的人儿就湿了眼睛,垂泪涟涟,劝他不要忤逆家里,说“奴家宁愿在火坑里待一辈子,也不愿意看公子和爹娘离心”。
  这样好的姑娘……
  一想到灼灼被他糟践,狄叡心里就冒火。
  “小公爷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胆子指甲盖大,在这小林子里头抓猫儿玩,真有你的。”
  褚泰安深吸一口气,掀唇就要骂架。
  “叡兄说笑了!”沈乐天忙替他二人打圆场:“是我身子弱,中了暑气,拖累了泰安的脚程——叡兄是想问灼灼姑娘是吧?我也关切着呢,再过两日,泰安就放她出来了,到时候咱们给灼灼办个接风宴……”
  ——过两日就放出来了?!还不是被他玩弄过了!
  狄叡刚从猎林里出来,一身血还是滚烫的,被这一句激得暴怒:“你又是个什么玩意?读遍圣贤书,当得褚家一条好狗!”
  火气盘桓心口,横冲直撞地要寻个出处,狄叡一鞭子朝着沈乐天面堂抽来,沈乐天惊骇地瞪直了眼睛。
  那条鞭子却没抽到他脸上,狄叡似出手前心里就有数,当空甩了道凌厉的鞭花。饶是如此,也把沈乐天吓得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褚泰安当即蹦了三尺高,他挚友不多,仅存的这几位都是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伴读伴读,伴着伴着就成了两肋插刀的朋友。
  他把沈乐天往自己身后一拉,挺着胸脯骂上去。
  “你个父阉母婢的狗趴子,满嘴喷粪!你再动一下鞭子!爷抽你个满地找牙!”
  两边侍卫手都扶在了刀上,狄叡阴沉地盯了他一眼,到底怕这混子跑皇帐跟他姑父告御状去。于是一折马鞭,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敷衍地道了声“得罪”。
  他是将门出身,其祖父为掌管三省军务和粮饷的蓟辽总督,老太爷于去年年初,染了一场风寒后半身偏瘫了。其父是狄家长子,含泪为老太爷乞了骸骨,送回老家安养晚年。
  家里的顶梁柱垮了,合该沉寂下来。
  可同年四月,他父亲擢升兵部左侍郎,离尚书部首只差一步,妥妥的将来留好的位置,只等着老尚书卸任。
  到了年尾,又赶上五皇子出南三所、入国子监,狄叡名义上的幼弟被圣上点作了五皇子的伴读,一时间风头无两,续起了狄家满门的尊荣。
  走前,狄叡落下一句:“内林都是娘儿们,你在这儿待着也不嫌臊,是男人就该进山,明儿咱们比猎,如何?”
  一群公子哥面面相觑,都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起哄应了好。
  沈乐天心一沉,隐隐觉得不妙,他们只打算在内林玩一天,带出来的侍卫不是什么好手,好手都跟着褚家大老爷进山了。
  这些人里头属他的父辈官位最低,国公府留他在小公爷身边,免不了有几分要他跟在泰安身边规劝的意思,防着泰安惹是生非。要是闹出大事来,没他好果子吃。
  “泰安!不能应他!”他忙扯着褚小公爷,急得出了一头汗。
  可这激将法忒好使,褚泰安咬紧牙:“好,进山就进山!”
  第118章
  野射一比两天,进山的精射手们还没见影儿,只能看到山上升起细袅的炊烟,猜他们是在吃早饭。
  唐荼荼面人似的坐在帐窗前,闭着眼睛,等着胡嬷嬷和芳草把她描画成一个温婉的大家闺秀。
  眉毛要细要弯,眉尾别太长,唇脂抹上去,还要拿手巾沾去,只剩个浅浅的粉色提提气色,整张脸上才能相宜。
  这个年纪,唇脂色儿太艳了会喧宾夺主,掩盖住小姑娘本身的那股灵气。用胡嬷嬷的话说:“咱姑娘不学人家,十来岁画什么大红嘴,刚吃了小孩似的。”
  唐夫人如每一天清早一样絮絮叨叨,安排这一天的事儿。
  “今儿周夫人设了小宴,请了右侍郎和四位郎中家眷,说咱们几家聚上一聚。见天的瞧不见你影子,几位夫人都问你呢,荼荼今儿就好好给我待着,可别又跟那……别又跑了。”
  “知道啦。”唐荼荼应着,芳草描眉的手轻,痒得她昏昏欲睡,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
  胡嬷嬷左瞧了右瞧,怎么也不满意,姑娘眉峰太高,眉毛最茂的地方恰恰长在眉骨上,笑起来还好,面无表情的时候怎么看都显凶。
  “夫人瞧……?”胡嬷嬷和主子对视一眼,唐夫人道:“给她稍修一修罢。”
  唐荼荼是标准的刀眉,好像还是这半年长成的。唐夫人依稀记得荼荼以前眉毛还是平的,没这个小尖尖来着。
  这会儿再看,她眉峰上聚,似一座深深的山,长势有一点杂乱,放在男孩脸上是妥妥的英气勃勃,女孩儿长这么两条大刀眉,怎么看都不得劲。
  胡嬷嬷拿了一柄不太利的剃眉刀,想好了形状,轻手贴上去。
  “不许剃我眉!”唐荼荼冷不丁睁开眼睛,精神了。
  胡嬷嬷叫她吓一跳,手一哆嗦,“哎唷”了声。倒是没剃伤小姐,连层肉皮也没破,只是这一刀刮过去,左边的眉峰全不见了,秃了一大块。
  唐荼荼:“……”
  对着镜子照了照,丑得出奇,她索性破罐破摔地闭上眼,由着胡嬷嬷把另一边也对称剃了,修出了她们想要的眉形。
  芸香带着几个嬷嬷从窗边走过,瞧见姑娘描眉画眼的,轻轻地笑了一声,生出许多遐想来。
  “芸香姑娘来啦?”唐夫人赶忙迎上去。
  “常宁公主”的幌子打习惯了,两边都不带换个人的,照旧是一句“公主请姑娘过去玩”。
  闻言,唐夫人比昨儿更欢喜,荼荼是个锯嘴葫芦,昨儿回来问她什么都三缄其口的,公主什么样,对你客气吗,你们玩什么啦,跟你说了什么……全含含糊糊,还早早就睡下了。
  这时见着芸香,唐夫人思忖:公主连着喊荼荼三天,又是留宿又是打猎的,保准是两个孩子合了眼缘,荼荼能有这样的缘分是她的幸事。
  唐夫人也不提周夫人的小宴了,一叠声催着荼荼出门,自己赶忙换上衣裳要跟着过去,拜一拜这位小公主殿下。
  芸香为难道:“公主已经入林子了,夫人您……”
  这就不方便了,唐夫人又给装了一大包零嘴,笑盈盈地目送荼荼跟她们去了。
  两边私相授受有了章程,晏少昰在林子口避人的地方等着,身边有马倌牵着那匹里飞沙,昨儿沾了一身土,今天又洗涮得皮毛油亮了。
  老远看见她快步走过来,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喊了声“殿下早”。
  ——脸上施了薄粉,两条眉细细弯弯,唇上泛着点润润的光。
  晏少昰把到嘴边的一句“怎么才来”憋回去,古怪地瞧了唐荼荼两眼,略一点头,转过身,率先打马走了。
  大约是昨儿回去睡久了,他脑子犯了懵,眼下浮出来的头一句话竟是“女为悦己者容”。
  后头的马蹄声渐近,晏少昰双手握缰,直挺着背,不自在了一路,总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始终黏在他身上。
  临到哨所,下马前他回头望去,才见跟在自己马后头的一直是叁鹰——这孩子不高,在男儿里边分量不算重,马蹄铁声便轻,他不系蹀躞带也没叮呤当啷的动静,跟唐荼荼一样。
  叁鹰被主子陡然变了温度的目光,盯得一脸迷惑:“殿下,怎么了?”
  “无事。”
  叁鹰悚然一惊:无事什么无事!殿下连嘴角都捺下来了!
  左思右想没想出来自己哪儿犯了忌讳,只好先躲得远远的,一扭头瞧见唐姑娘下马不稳当,又拎了个脚凳送过去了。
  昨天拉弓久了,唐荼荼两臂酸沉,今儿成了半个废人,端着茶水瓜子零嘴点心爬上了哨楼,看撵山子和射手们围猎。
  “撵山子”是训猎犬的人,二殿下这儿的猎狗是细犬,就是那种身子细条、四腿很长的土生猎犬品种。这个品种的狗大都尖嘴猴腮、瘦骨嶙峋的,一动起来,胸骨处都能看到明显的肋排线条,瞧着吹口儿风就能倒。
  可一跑起来,唐荼荼站在高处看,都觉得头皮发麻。
  ——太莽了。
  十几条狗各个两腿腱子肉,挟风带雷似的蹿过去就扑,见鹿扑鹿,见猞猁扑猞猁,还有长相憨厚的羚牛……再大的动物也敢扑上去咬。
  那么瘦的狗,被狂奔的鹿群来回地撞,被踢一脚会骨碌出老远,打个滚儿,又不知疼地狠冲上去。
  就算是个猴儿,细犬也要扒着树干往高处跳,咬着猴尾巴狠狠地拽下来,仿佛要弄死视线内的一切活物。
  没有恐惧,不知疼痛,只全神听着主子的呼哨走。
  可惜它们长了这瘦条身板,要是再壮实些,连老虎都敢斗一斗的。
  唐荼荼看出一身白毛汗,问:“这狗也是殿下府上训出来的么?”
  晏少昰:“我不养这东西,养狗图作伴儿,猎犬活不长。南苑有专门训狗的猎官,借来使使——你想要?想要我给你要一条。”
  唐荼荼摇摇头:“这么莽的狗,叫我养两天就养废了。”
  林间的山风呼呼地吹,滚过一片野草地,又随坡势涌上来,吹得哨楼顶上的令旗猎猎作响,将天上的云也吹成浩渺的烟丝。
  哨楼上并不宽敞,长宽五步到头,是砖泥结构的,形状像个粗高的烟囱,中间石桌上还摆了一把硕大的床弩,占去了一半地方。
  不知建了多少年,窄梯上的砖头都松动了,唐荼荼挺怕这楼冷不丁塌了,她连边上一圈石栏都不敢挨。
  南苑里皇上驻跸的地方修得最精美,这种没有贵人来的小处就敷衍了事了。影卫们本事通天,把这巴掌的一方楼顶布置得方便落脚。
  方圆二里地内总共六座哨楼,都有校尉挥着旗,指挥底下士兵猎鹿。上百头鹿在林中左奔右闯,陷阱重重,杀机重重。
  这就是围猎了。内林在山脚下,地方窄促,围猎的阵仗大不起来,主要就是围鹿,几百名士兵拉扯阵型,将上百头鹿团团围死,再分而杀之,满地踏烂的碎草和灰土荡起半丈高。
  山林中热闹得很,唐荼荼视线不停转换,盯紧了哨楼上的令旗,旗手姿势每变换一下,她立刻去盯林中士兵,靠细致的观察力揣摩旗语。
  “看出什么来了?”晏少昰问。
  唐荼荼:“东南西北是指示各方位,旗向前,是向前冲的意思;旗竖直,是原地待命;旗下压,是后撤?”
  这丫头。
  昨日无事发生,晏少昰难得能从天黑一觉睡到天亮,这一笑,脸上焕发出莹莹美玉般的光泽来。
  他对聪明人总有无限宽容,声音轻如春风拂柳:“少了,精简的旗语一十六条,要是三军列阵,再加八条,回头让张校尉给你找本旗语册子,抽空背下来。”
  唐荼荼虽然不知道自己学旗语有什么用,那张校尉哈腰对她笑的时候,她还是客客气气谢过了人家。
  她看着底下的围猎,却沉不下心思欣赏,渐渐升起另一种焦虑来。唐荼荼撒欢儿玩了三天,还没忘记自己来是干嘛的,武英殿刻书,她得见太子。
  掰着指头算算,皇上太子和那些贵人们后天就要回宫了,二殿下还没有带她去见太子的意思,甚至提也没提。
  ——他是后悔先头答应她了么?
  林中陷阱渐渐生效,陷坑和捕网抓了好几头鹿,群鹿受惊,怕得狠了,惨嘶声叫出了濒死的绝望。
  一群鹿也没个领头的,在林子间仓皇逃窜,东奔西走,在山林中长大的东西,灵巧的四蹄比马要轻便得多,蹦着跳着往山腰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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