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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192节

  至于义山,他数术学得不错,国子监是有算学夫子的。
  唐义山拨着算珠,分心观察着荼荼的大食计数法,瞧荼荼在纸上写写画画,他心想洋人码子也不过如此,跟他拨算盘差不多一样快。
  算完一本,唐夫人抬头看向窗边:“你爹还在外头站着呢?”
  珠珠趴窗格子上瞅了瞅:“可不,手抄在袖兜里,绕着大树兜圈。外边好冷的,可别把爹爹冻坏了。”
  唐夫人扬声喊道:“老爷!进来吧!有什么心事你别憋着,直接开口就是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得的?”
  唐老爷这才知道他们全在屋里,磨磨蹭蹭进来,把刚刚写好的自荐书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搭在上头。
  “这是?”
  唐老爷:“夫人呐,吏部的调授书下来了,各部有通籍的吏目都能上表,自请外放出官。”
  这是大事,受他耳濡目染,全家都知道“外放”的分量。
  唐夫人忙问:“老爷想调去哪儿?”
  唐老爷脸色凝重:“我左思右想,觉得天津是个好地方,恰恰静海县缺一员知县。夫人知道静海县吗?你家那位表姑姑,就是嫁去了静海县,可记得?”
  唐夫人转着一粒算盘珠,忖了忖。
  “记得倒是记得,只是我那表姑说静海临着海,是天津的穷地界,百年以前是片荒地。还是皇帝祖宗那时候,北方几个大姓人家奉旨迁居过去的——静海卫籍多,煮海熬盐的灶户多,远远不如天津别的几个县富庶,老爷怎的挑了那儿?”
  唐老爷是谦虚人,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掂量得很清楚。
  “穷地方更得用心治理。我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吃着禄米,空长了肚上三层肉,也该出去走走,看看民生多艰。”
  唐荼荼竖着耳朵听着:哟嘿!跟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县令好啊,一县父母官,要把民生大事端起来,还能有很大程度的自治权。
  盛朝对地方官员的钳制不怎么严,这些年又搞政绩大比拼,“治民无常,以民之乐为先”,很是提倡民治方法的创新。
  她心里一高兴,拿着账本算得飞快,一页十来行,只扫一眼就得出了数,飕飕飕把剩下半本账算完,写了个总数,拖着绣墩坐到了爹娘旁边。
  “……”唐义山傻了。
  这才知道荼荼一直在磨洋工,她能心算,压根用不着纸笔!
  唐夫人听老爷这么说,也高兴起来。
  “这是好事儿呀,老爷怎么犹犹豫豫不好意思开口?难不成你不打算带我们?我听说外放能带上媳妇孩子一块去的。”
  “愁有两样啊。”唐老爷眉头上结了道锁。
  “其一,外放出官虽然能带上家眷,可义山的学业不能耽误,咱们全家人走了,留他一人怎么能行?”
  唐义山忙说:“爹爹放心我,国子监里多的是外地来求学的同窗,他们带两个健仆、带一个书童上京城,赁个小院子,几个人就能把吃喝穿用全安排妥当。”
  “况我怎么就是一人了?祖父祖母、外婆,还有娘和舅爷、姥爷都在,我去谁家不行?哪家不能照应我一下?我还能往国子监寄宿呢,好些家住得远的学生都在书院里住,听说三人一寝,别有一番趣味哩。”
  这话说得唐老爷宽了心,笑着说:“我儿长大了。”
  “第二愁啊,这知县是七品官,一年俸银五百两,比我这会儿少了一半还多。外放的头一年会给些梯己钱,再没什么别的进项了。”
  “我听部首大人说,县衙里头得有钱谷、刑名师爷,衙门里头不给配师爷,师爷是自己掏钱雇来的,想招揽有才之士,想要人家好好办事,俸禄不能开得少了。”
  “再加上全家吃用,哪里还能攒得下钱,不是要连累你们娘几个过苦日子?”
  唐夫人听得心头暖软,笑着咕哝了声:“什么苦日子没过过,这算什么苦。”
  当着儿女的面,不好意思表露心声,她就给老爷算这笔账:“县里头开销也少啊,跟京城怎么能一样?”
  “老爷仕途最要紧,我听说外放的好处可多了,仕途怎么能拿钱算?这些年咱家也攒了些钱,家里贴补上点,外放三年也富富余余,老爷总不会一辈子都是七品小县官。”
  唐荼荼乐了:“爹放心吧,我攒了不少钱,也能接济家里的。”
  珠珠:“那我也不买新衣裳新首饰了,我也能攒下钱的!”
  全家鼎力支持,直说得唐老爷双目滚烫,连声感慨着“家和万事兴”,把这事敲定了下来。
  第177章
  隔天,晏少昰从廿一那儿听了信,半天没能捏拢五官。他长飞入鬓的眉愣生生皱短了一截,板着脸问:“是唐二撺掇她爹的?”
  廿一忍着笑:“还真不是,是唐大人自己选的,自荐呈文写了几大页,很是情真意切。”
  晏少昰不知道这该算是知父莫若女呢,还是她一家子傻到一窝去了。
  五品变七品,放别人身上能气出病来,她家上赶着走这后门。
  他养的大雕刚梳过毛,头颈光溜得像块黑绸,站在鸟架子上,半天没等着下一口肉,遂低头从他手里抢,笃笃啄了他好几下。
  晏少昰嘶了声,养鸟的老仆骇了一跳:“畜牲!还不住口!”
  大雕抢了一条肉,仰着脖子咽了,嘎嘎学了几声鸭叫,像一连串嘲笑。
  晏少昰扯扯唇,自有法子治它,吩咐老仆往这鹰脚脖子上栓了根细铁链。
  府里的鹰从不缺食,没体验过生存的苦,饱暖思淫|欲,一年四季看心情发|情。
  最近赶上了时候,一到晚上就勾三搭四地去外边野了,不知去什么野林里头滚一夜,隔天半晌午才神清气爽地回来。
  看见这老长一根脚镣,大鹰气得翅膀乱扇,呼啦啦地绕着桩子飞了一圈,又被链子拽回来。
  它黑了心的主子凉凉睇它一眼,袖手走了。
  “廿一,备车进宫。”
  今儿是休沐,可国事繁重,各部长官还是得进宫议事,好在能起得晚点,多睡半个时辰再出门。
  门楼上敲响了晨钟,高高翘起的檐椽像只手,掬起了清早的第一捧阳光。
  晏少昰朝着东边望了望,那头太阳金辉熠熠,晒在人身上很暖,是个难得的晴天。
  一万车秋粮齐备,三万运粮军也调度好了,都在城外待命。十万套棉服一时半会儿赶制不出来,边关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棉服做好以后,会随着过年的那波赏饷一起送到边关去。
  纪氏虽然闹腾,可京城纪家根底薄,她本家还在南边。有皇兄和外祖盯着,翻不起大浪来。
  母后这边,有兄嫂照料着。
  唐荼荼那头也安置好了,她跟着爹娘去天津,父亲做一地父母官,虽说是个穷县,能吃饱能喝足的,也受不了什么罪。
  那丫头如一棵韧草,有风没风一个样,有他没他也一个样,扎根就能活,见光就能长。
  等她去了天津,看到和京城不一样的鲜活,没准一扭头就把他忘脑后了。
  嗐,摸透她了。
  晏少昰把桩桩件件的事在心里过了一遍,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了。
  他向前一步,这回没再因为右手边皇兄那轻轻一扯牵绊住,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父皇,儿臣请战!”
  太子低低喝了声:“长缜。”
  晏少昰走到御案前,跟江凛、袁老先生推演过的边防图全在他脑子里,他沿着北境几大戍兵重镇,一座关一座关挨着详说。
  这些年习得的排兵布阵、兵法谋略,叫他讲起来游刃有余,眉眼间隐隐有了运筹帷幄的气势。
  还有从江凛那儿学得两分的军事建模推演,直听得九卿和文帝面色凝重。沙盘上没一根指头长的瓷模件、军旗,仿佛千军万马在眼前拼杀。
  晏少昰把他们的神情看在眼里,“蒙古此次起兵,不是小打小闹,而是意图从赤城掀开一道口子,侵吞整个燕云之地。”
  “儿臣熟知战局,当为父皇分忧。”
  ……
  等九卿吵吵过一轮,文帝终于力排众议,把这回的主将调换成了他,又增补了几员领过兵的将军做军司。
  “皇上叫老臣白高兴一场呐。”忠勇公孙知坚苦笑连连。
  他自打卸甲,十来年没领过大军了,前几天立了他为主将,忠勇公还摩拳擦掌,提刀在校场杀了三轮,慷慨激昂地作了几首边塞词。
  这还没两天呢,主将又给他降成监军了,几个军司也都大有来头。皇上这是要他们几个老将互相牵制,好好辅佐二殿下。
  “老臣叩谢皇恩!”忠勇公无可奈何地领了旨。
  晏少昰等司礼监起旨盖了印,拿了圣旨就要走。
  殿前监迈着小步匆忙追上来:“二殿下留步!皇上还有话要嘱咐呢。”
  晏少昰折道去了养心殿。
  父皇常年如一日在养心殿起居,殿小人多,金吾卫一圈一圈地守着,伺候的也多,从环廊到正厅密密麻麻全是人,晏少昰每回来总觉得地方窄促。
  他进门前理了理襟领,一脸肃容进去了。
  道己公公瞧在眼里,摇了摇头:天家的父子啊,还不如他这老太监跟皇上亲近。
  “长缜来了啊,站着做什么?过来坐。”
  文帝歪倚在塌上,姿势松散,他人前总是紧紧扣到脖子底下的滚镶立领大敞着,一排扣全解开了,显出老态来。
  晏少昰隔着炕桌坐下,沉默地看着小太监跪在脚踏上,给父皇抚着胸口顺气。
  文帝摇摇头:“老毛病犯了,不妨事。”
  他有咳疾,倒不是肺上的毛病,而是咽喉失养而致的喉痹,一到春秋换季之时就容易咳起来,一咳起来半刻钟止不住。
  好半天,这阵咳才过去。
  他一声不吭,文帝反倒不知道跟他说什么,细细打量着儿子的眉眼轮廓,半晌,摇头笑起来。
  “父皇知道你有将才,男儿生当佩吴钩,有如此血性,这很好。”
  “我把你立为主将,是怕孙知坚那老东西仗着年纪处处压你,出去一趟,叫你做了他的陪衬,学不着东西——但长缜你记得,领兵打仗,切不可骄傲自大,凡事多听听忠勇公和几位将军的意见。”
  晏少昰眉眼微温:“孩儿省得,您别说这么多话了。”
  文帝嗓子干,又吭吭了两声,喝了半杯清肺茶,起身背着手走向北墙。
  那是袁家这一辈人画出来的最得意的舆图,足足占了一面墙,将盛朝北起张家口、南至琼州、西抵乌斯藏、东到辽东,八十万万亩的疆域全拢入图中。
  “咱们大盛,十来年没打过外仗了。”
  “父皇自小读着孔墨,总想着治天下当以仁爱,日日盼着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这几年,北元和金人频频侵扰,我也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不到万不得已,总是不想打仗的,大战伤民啊。”
  这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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