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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299节

  “真高啊,这工场最后要盖这么高?”
  唐荼荼:“对,东边两丈高,西边三丈高。因为炼铁冶金的炉子都很大,地上还需要铺设轨道,将来如果有条件的话,梁顶上还能架个小天车。”
  “天车?是何物?”
  “就是横在房顶上的一组轨道,用奇妙的杠杆原理,能轻轻松松吊起重物,方便投料。”
  唐荼荼笑得狡黠,成心留钩子,等老先生一句一句地问。
  这一讲,又从后晌讲到了傍晚。
  老先生见她句句有条理,事事有规章,不是做一步想一步,她连这建筑未来三年五年、十年、甚至几十年的用途都想清楚了。每一个看似累赘多余的构件,都似密密匝匝的锁环一般,环环相扣,牢牢嵌进这个钢铁怪物里,起着独一无二的作用。
  “少年多英才啊。”
  老先生唏嘘问道:“丫头师承何人?”
  唐荼荼肃然一振,特认真地答话,就差站起来敬个礼了:“古今所有杰出的建筑大能,全是我师父!”
  老先生愣了愣,哈哈大笑,只当她是不愿讲,也不恼,挥挥手唤了个影卫:“去请左中候大人上来。”
  将作监左中候沉着一张脸,攀上脚手架,也在平台上站定了。
  老先生轻描淡写道:“叫你的人手好好干活,规规矩矩听姑娘吩咐,别犯轴。姑娘当得起你半年之师,好好看着学罢。”
  左中候嘴角一捺,侧首看了看,唐荼荼不顾忌他冷脸,回以甜甜一笑:“老先生言重了,该是我跟伯伯您学才是。”
  “嗯。”
  左中候吭了声,又默不作声爬下去了。
  不过片刻,东边那几十位闲散了一天的匠师终于动了。
  唐荼荼敛下眼皮,暗暗嘘口气:可算是能指挥动了。
  若把这将近二百人拆开来看,仔细琢磨,知骥楼那些文士通通是创意家,点子一大把,实干样样不行,他们是太子派来“偷师”的,要详细记录工程的每一个步骤——从第一回见面开始,太子就对掏空她这“异人”的每一丝所学抱有极大的兴趣。
  工部的鲁班匠,是巧手匠,形同后世的高级技工,能听令被调度,却没有组织管理的才能。
  唯有将作监,职掌宫室、宗庙、皇家陵寝和大型的土木营建,这才是真正的皇家御用建筑师。
  她没本事让他们每一个人信服,只能想想别的招了——比如昨晚宴席上,唐荼荼留意到主桌的几位大人,给老先生敬酒时都是站起来敬的,老先生不动如山坐在那儿,只沾了沾唇便放下了杯。
  官场之上,坐着的一定比站着的厉害,不给面子直接撂杯辞酒的,必定是位高权重的人物。
  唐荼荼忍不住好奇:“先生,那位大人为什么听您的话呀?”
  “那是吾儿。”
  老先生转头,也狡黠地冲她眨了眨眼:“竖子自恃才学,入将作监二十年,还是头回给旁人打下手,看见你这小丫头,心里不高兴哩。太子殿下怕他跟姑娘你别苗头,特地叫我这把老骨头过来了。”
  唐荼荼哈哈大笑。
  也难怪,左中候毕竟是四品大员了,给皇上修补过太庙的,来这穷山僻壤的地儿,还得给她做二把手,心里肯定不得劲。
  “那我多去跟怀大人请教,好叫他早点对我改观。”
  第272章
  那之后的每一天,唐荼荼身边就没离过人。
  徐詹事给她配了两员日事女官,记录她的一言一行,唐荼荼每天从清早上了山开始,满山除了茅厕就再没她一处隐私地了。
  她在山上的每一个举动,日事官都要记到本子上,之后会有人筛拣出重要语句誊录成册,再把工程进度绘成图,不出五日,连图带字都会出现在京城知骥楼的案头上,那里多的是人候着这座新式工场的消息。
  一群鲁班匠活似十万个为什么,时时刻刻提问,图上的每个细节他们都要推敲琢磨。
  清早沟渠刚开挖,便急匆匆跑来问:“唐姑娘,您让挖的这排污管,用的是什么料?”
  唐荼荼怔了怔:“用的琉璃瓦呀,我没写清楚么?”
  她设计的排污管是内外两层嵌套的,内层是水泥管,外层用拱形的琉璃瓦材质环护管道下半部。因为琉璃瓦里外都有一层釉面,高温烧制过后,韧性强,又抗冻,还耐酸耐碱抗腐蚀,是唐荼荼能找到的最好的管材了。
  一群鲁班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人敢动手。
  半晌,才有人憋出一句:“姑娘哎,琉璃瓦五彩剔透,迭晕似玉,是宫殿庙宇才能用的,民间用了是违制啊。”
  拿皇家殿顶瓦来做下水管,管里盛的还是腌臜的污水……
  匠人们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后颈发凉。
  唐荼荼噢了声:“违制是要坐牢吗?还是罚点钱?罚钱就罚吧,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材料了。”
  工部的督造大人听了口信儿,匆匆跑来,被她这么两句话惊得瞪直了眼。
  “放肆!违制当斩!”
  这大人才扯着喉咙叱了声,就被知骥楼文士掀开头盖骨骂了回去,从家国大义一路骂到市井民生。
  太子殿下收揽的文士都是历届的进士之才,怀揣着大学问却不入官场的,都是恣意狂妄之辈,最听不得的就是“违制”二字。
  这也违制那也违制,什么服色违制,冠帽违制,如今连个瓦片也违制?皇上怹老人家自己都没讲过,全是这些老东西鼓捣出来吓唬人的。
  一时间满场飚着圣人言。
  文人骂架委实不好看,在场威望最高的怀老先生忙来打圆场,那督造灰头土脸缩到一旁,不敢吭声了。
  钢筋打得慢,工程进度全被拖着,排污沟是最先完工的,借用了过去田舍人家灌溉用的沟渠,与海河的一条支流通上了。
  短短五日后,兴造院的大人便来回报。
  “唐姑娘,第二条排污管挖好了!我已查验过,没什么毛病。您去瞧瞧,咱工部做出来的活儿就没有不漂亮的。”
  沟渠里还没回填土方,两条管道伏在荒田间,琉璃瓦黑沁沁地反着光。唐荼荼蹲在田埂边看了半天,看不出好赖来,想了想。
  “排污管首先得保证密封性,让人往管里填注清水,放一批蝌蚪苗进去。”
  “……蝌蚪苗?”
  “对。咱们观察几天,如果蝌蚪苗出现在了田埂里,说明管道有漏口的地方,再一节一节查是哪儿漏。”
  饶是兴造院的大人见多识广,一听蝌蚪苗,也被逗笑了:“行,就按姑娘的法子试试。”
  做细致活儿是工部的强项了,宫里多的是锱铢必较的贵人,一根秋千桩子都不能有剌手的毛边。是以这群匠人对唐荼荼的细致并无不满,连忙吩咐人手去逮蝌蚪苗了。
  观察了两天,沟渠里果然出现了蝌蚪苗的踪迹,因为天热少雨,渠里只积了浅浅一层水,还没爆腿的蝌蚪游不出多远,管道漏在哪里便一目了然了。
  “哈哈哈,姑娘果然高明!”
  不出半月,“唐姑娘”变成了“唐大匠”,人人口吻肃重,不分年纪不论官品,通通喊她一声大匠。
  这是时下能力卓绝的名匠才能挣得回的赞誉,唐荼荼嘴上说着“谬赞了谬赞了,我哪里当得起”,却忍不住翘高了尾巴。
  这一声“大匠”,是怀老先生抬举她,文士们凑热闹,匠人们稀里糊涂跟着喊,唐荼荼心里有数。
  为了配得上这个最高等级的赞誉,她白天盯工程进度,下午在院里开班讲课,从太阳偏西讲到日薄西山。
  各行部派了几个最好学的匠人过来听课,唐荼荼劳烦影卫准备了块大木板,刨平整后刮了层腻子,权且作黑板用。
  她从枯燥的数学基础开始讲,一点一点地把乘积运算、勾股定理,还有阿拉伯数字融进去。
  大食人在中原传了半个世纪也没传开的数码,终于在实践中派上了用场,成了此地土木匠才能识别的一套独特标识。
  黑板刮的腻子质量差,一擦黑板就飞粉,唐荼荼戴了顶帷帽挡尘。
  边写边讲。
  “灰5,40车,φ2速干——代表的含义是:强度等级为5的灰水泥砂浆,需要40车,抹泥厚度为2指,抹完要尽量保持干燥的环境让水泥速干。”
  “简化符号的作用,不是让大家全按着这套符号写,而是在需要简洁、快速出图的时候,可以用符号作有效标注。只要工匠熟知符号的定义,就能在草图上快速标明,一张建筑设计图的成稿上也没有太多地方供咱们写字,简单标注最省事。”
  ……
  堂下坐得满满当当。
  满院的匠户蹙着眉头,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全是新事物,土匪似的冲进来,提着刀绞杀他们半辈子的所学。
  唐荼荼讲课的信息密度又高,她总说“这个不用做笔记,那个也不用记,以后看熟了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可谁能舍得不记,放任新知识从脑子里溜走?
  全埋着头奋笔疾书,甭管对与错,先记下来再说,等拿回家再跟祖爷父叔慢慢钻研去。
  东宫少詹事徐先生坐在角落,见黑板上的文字、简图与数码越写越密集,最后到底是写成了天书,终于头疼地闭上眼。
  律尺先生知他心情不睦,连连苦笑:“这孩子……”
  按他们预想中,唐荼荼展露的每一分所学都该被记入书中,编写成一套《新式工程则例》,封存进文渊阁,供将作监大匠借阅,一改天下建筑几百年来没有大精进的窘境。
  哪有给小工授课的道理?
  一群土木金石匠,就该是挖土砌砖锻铁凿石的小工,能听话,肯干活就够了,学了上流的学问,岂不是要闹笑话?
  徐先生不再听了,举步出了篱笆墙,语气淡淡:“初生牛犊,无知无畏。”
  “今日,土匠学了她这套营造法式,明日,天下各地都会有豪商偷偷打钢铸铁,伪造巨室大厦,民间处处是广宇高楼——长此以往,皇家威严何在?”
  他们才走出不远,身后的篱笆墙里,不知谁说了什么趣话,轰然激起一片笑声。
  唐荼荼朗声道:“对,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自古以来,技术的革新都来自于民间,再牛的技术也不是完美的,不断精进,才能扬长补短。大家多学一点算一点,学无止境,学得越多思路越开阔嘛。”
  那孩子的声音清亮,跟徐詹事的话遥相呼应。不知怎么,律尺先生的心挣扯着蹦了一蹦,犹豫了一息工夫,才拱手俯身。
  “大人说的是,我这就交待下去,让将作监的小吏替下这些土匠。”
  一忙起来就不知日子了,二百匠人不够用,又从镇上雇了二百民工,齐齐忙活。
  漫天的数据涌进来。施工效率、第二批钢筋的质量问题、沟道的回填土体积、大柱与砖墙的马牙槎、实际造价和预算的偏差……
  唐荼荼通通要算。
  她每天披星戴月回家,眼睛一闭一睁,就又到上工的时间了。
  时间总是不够用,唐荼荼只好把清早的晨练取消了,午后的阅读时间也没了,晚上复盘的习惯倒还保留着,只是复盘没复完,竟趴在桌上睡着了,一觉睡到后半夜,醒时两条膀子全麻了。
  卯时,东边且露了一条金边,整片天还沉在黑蓝色的夜里,唐荼荼便要出发了。
  府里静静悄悄的,只有爹爹起得比她早,袍服官帽整齐上身。
  他堂堂一老爷,毫无一家之主的气派,既舍不得夫人早早起来给他忙活更衣盥洗;又不好意思麻烦小厨房开灶,每天一个人悄默声起床,去前衙吃大锅饭。
  唯一的爱好,是上值前抽出点工夫,侍弄侍弄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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