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节

  ——其余皇子并未同行。事实上,容佑棠特地挑了时机,只悄悄邀请庆王与五皇子,瑞王则因病弱而无法跟随。
  寻获一角布料、一枝花苞,他们十分振奋,没有空手而归已是幸运了。
  傍晚,奔波整日的一行人筋疲力竭返回议事帐篷,虽然园内有舒适楼阁,但他们不愿来回跑动,索性一直驻扎在案发现场。
  “经数名花匠联手辨认,此乃兰花中的名贵品种‘点翠迎春’,源自南方深山密林,以京城的水土,它无法在野外存活,仅兰苑中精心培育了一些而已。”瑞王严肃道,他将目前掌握的所有物证齐整排列,又说:“并且,凶手丢在现场的染血粗布正是用于维护点翠迎春的。此足以证明,凶手从兰苑偷了粗布,却不知布料嵌了一枝花苞,那人携带粗布翻越鹿坡时,不知何故摔倒,留下一角布料、一枝花苞。”
  “好极!”
  躺椅里窝着的五皇子“啪”的用扇子击掌,斗志昂扬道:“虽然禁卫没能在兰苑附近的园墙发现凶手翻墙而入的痕迹,但咱们已将线索大概串了起来,总算没白费苦功。”
  容佑棠坐末席,喉咙干渴,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凝神倾听:“愿上苍与列祖列宗保佑我们顺利缉凶。”瑞王虔诚闭目,悲痛得无法释怀,感激道:“幸而三哥、五弟鼎力相助,否则,凭我这药罐子,只能干着急。”
  庆王温和劝慰:“四弟见外了。宜琳是我们的亲人,身为兄长,岂能坐视其被害而不管?事已至此,只能全力缉凶。你千万保重身体,抽空回去看看惠妃娘娘吧,请她休养等候,别大太阳底下守在御花园门口。”
  “母妃伤心过度,焦急忧虑,我也劝她切莫打搅破案,可劝了两三回不听,最后父皇打发人传口谕来,她才回去了。”瑞王无可奈何,两眼布满血丝,气色极差。
  五皇子同情道:“四哥放心,待我忙完手头急务,就去给惠妃娘娘请安、劝她振作。”
  “今日小九来探,我已嘱咐他多去探望惠妃娘娘,尽量分散其注意力,以免忧思过度。”庆王尽可能地帮扶。
  “多谢。”瑞王点点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因身体无法支撑,他缓缓躺倒,与五皇子的躺椅并排,两人低声交谈。
  庆王见众人没留意,默默将几碟糕点推给容佑棠,心疼对方一连几顿都没吃好,后者欣然接受,趁难得的闲暇,一边果腹,一边听皇子们商讨案情。
  “画师究竟何时能修复好掌印指纹啊?”五皇子第无数次念叨。
  “父皇下了圣旨,他们定会全力以赴。”庆王头也不回地说。他面对御花园勘划图,拿出行军打仗的架势,不时提笔标注。
  “大哥二哥佐助父皇,六弟七弟忙于侍奉身体不适的宸妃娘娘,小八干什么去了?”五皇子纳闷问起。
  容佑棠不由自主扭头,竖起耳朵:
  “宜琳出事,吓坏了二位妹妹,庄妃娘娘也欠安,五弟却在此协助破案,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叫小八去栖霞宫探望。”瑞王歉疚地解释。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五皇子爽朗摆手道:“四哥忒见外了!一家子兄弟,说这些生分话做什么?我娘欠安,自有妹妹体贴照顾,况且八弟也去探望,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沉默片刻,五皇子忽然问:“对了!四哥,昨夜家宴散席后,小八去看你了,你知道吗?”
  背对众人的庆王执笔的动作顿了顿,余光一暼,与同样若有所思的容佑棠对视。
  “哦?”仰躺在躺椅里的瑞王心力交瘁,无暇分神多想,随口答:“昨夜我睡得很早,没听见八弟来探的动静,估计留下问候就走了。”
  庆王面色不改,若无其事地插话:“估计被你的人挡了吧?”
  “不可能。”
  闭目养神的瑞王毫不犹豫,喃喃地解释:“散席回宫我就睡了,不过时辰还早,下人们岂敢挡皇子的驾?他们会通报的,否则没规没矩,成何体统?多半是小八他自己不愿打搅我歇息。”
  “可昨夜我明明看见小八和五弟一道送女眷回栖霞宫了。”庆王又说。他左手端着砚台,右手执笔,心不在焉地蘸墨,蘸了又蘸。容佑棠则捏着一块枣泥酥饼,捏得变形掉屑。
  五皇子莫名紧张,慎重解释:“确实没错。不过,送母妃和妹妹们回宫后,我喝酒喝得脸热,站不住,匆忙离宫回府。小八他没怎么喝酒,拐去皇子所探望四哥了。”
  “原来如此。”
  皇子所?
  容佑棠不甚清楚,他起身,悄悄走到庆王旁边,细看御花园勘划图:诸皇子十岁以前,被生母或帝后指定的妃嫔抚养;十岁到十五岁,则必须搬进位于皇宫西南角的皇子所,与后妃宫殿群隔着偌大御花园;年满十五岁即可出宫开府。
  “据查,惠妃娘娘一行与宸妃娘娘一行,散席后发生了争执,都有哪些人目睹?李总管为何至今没交来相关名册?”庆王皱眉问,罕见的有些烦躁,他神情凝重,紧盯瑞王居住的皇子所与御花园,连续蘸墨,却没有提笔标注,毛笔像是有千斤重。
  五皇子略一思索,猜测道:“昨夜事发,距今不足一日,父皇正在秘审游冠英,李总管必定贴身伺候着,兴许交给底下人办去了吧,三哥再等等,估计明早会送来名册。”
  “唔。”庆王沉吟半晌,当他还想追问时,外面却响起:“瑞王殿下,您请进药。”两名内侍端着漆黑药汁与漱口温水小盂等物,于帐门请示。
  仰躺闭目的瑞王毫无反应,恍若入眠,实则心力交瘁,疲累至极。
  庆王只得暂时搁置疑虑,点头道:“进来吧。四弟,你该进药了。”
  “嗯。”瑞王答应着,静静躺了半晌,才挣扎起身喝药。
  此刻,栖霞宫内
  八皇子正在教导妹妹。
  “宜琪,你已及笄,是大姑娘了,闺誉非常重要,岂能随便与陌生男子交谈?万一传出去不好听的,你怎么办?”
  三公主站着,忐忑垂首,不敢面对端坐的兄长,又羞又愧,脸飞红霞,热辣辣,嗫嚅解释:“我、我一时大意了,没多想。哥,其实我和容大人——”
  “你和容大人?!”赵泽宁目光如炬,不可思议地怪叫打断。
  “我、我……”赵宜琪顿时加倍窘迫,手足无措,尴尬认错:“哥,我知道错了,今后一定会注意的,你不要生气。”
  “哼。”
  赵泽宁态度缓和了些,余怒未消,严肃嘱咐:“姓容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是好东西,凭着一副漂亮皮囊——啧,连提也提不得!妹妹放心,你的终身,我正悄悄地打探合适人家,一定求父皇给指一门好亲。”
  赵宜琪羞涩垂首,温顺含糊道:“一切听凭长辈安排。”
  “这才是懂事的。”
  赵泽宁欣慰之余,仍不忘语重心长地教导:“宜琪,你记着:自古有‘红颜祸水’一说,这世上无论男女,容貌过于出众均非美事,知道吗?”
  可是容大人的眼神清澈正派,谈吐文雅,谦和有礼,与之相处如沐春风……然而,这些话,赵宜琪打死不敢说出口,她顺从点头:“我记住了。”
  “好。”赵泽宁终于消气,手一指椅子,说:“坐吧。”
  “嗯。”赵宜琪这才敢落座。
  天已擦黑,侍女毕恭毕敬进来掌灯,赵泽宁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手脚筋骨,不容反对地吩咐:“御花园解禁之前,你给我安份待在栖霞宫,不准乱跑,无聊可以给庄妃娘娘请安,或者寻宜珊说说话,姐妹俩绣绣帕子,别成天闷在屋里,仔细发霉。”
  “怎么可能发霉?才不会呢。”赵宜琪抿嘴浅笑,意识到兄长已消气,总算敢正眼面对闲聊。
  片刻后,赵泽宁长长吐出一口气,懒洋洋地说:“行啦!我该去御花园帮忙查案了,你早点儿歇。”说着便朝外走。
  “哥哥们辛苦了。”赵宜琪赶忙快步相送,忧虑地提醒:“哥,凶手还没抓到,你千万小心点儿,查案时记得跟紧三哥他们,切忌落单,大姐姐正是落单时被害了的,我吓得夜里睡不着觉。”
  赵泽宁停在门槛前,咬咬唇,转身,鼻子以下被角落的戳灯照亮,眉眼隐在昏黑里,眼神很亮,心情十分复杂,平静说:“从小到大,皇姐不知欺负你多少次,如今她死了,再没有机会能欺负你。”这样不好吗?
  “唉。”赵宜琪沉重叹气,惋惜道:“虽然大姐姐爱欺负人,但只是生活琐事而已,忍忍就过去了。真没想到,她居然去得这样早、死得那样惨,叫人心里难受。”
  “难受?”赵泽宁歪头,挑眉,诡异地弯起嘴角。
  “嗯。”低头揪玩丝帕的赵宜琪柳眉紧蹙,怜悯道:“因为大姐姐的事,惠妃娘娘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父皇也非常悲痛,家里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元气。”
  呵呵~
  “傻妹妹。”赵泽宁长叹息,温柔教导:“皇家不比寻常百姓家,一味忍让没用——算了算了!你只管放心,家里的事轮不到小公主犯愁。我得走了,免得三哥他们找,你回去吧。”
  “哥哥慢走。”赵宜琪一无所察,她全心全意信赖兄长,从未朝不好的方面考虑。
  但,下一瞬,赵泽宁行走间,袍角自然掀起,依依不舍目送兄长的赵宜琪细心发现了欠妥之处:“哎呀!”
  赵泽宁转身笑问:“怎么了?”
  “哥,你的外袍破了。”
  赵宜琪奔上前,她一时间又忘记男女之别,弯腰捞起兄长的后袍角,嗔道:“看,破得这样!跟着你的人太不上心啦,连这也没发现,任你穿着破衣裳到处走。”
  ——外袍是茶色绣银叶纹的,月白绸料作里衬,破了三角形的一块,颇为显眼。赵泽宁从昨夜穿到如今,只有密切关注他的亲妹妹发现了。
  何处勾破的?昨夜下手时?还是得手后四处行走时?
  赵泽宁倏然瞳孔放大,心跳停止,屏住呼吸,脑海瞬间蹦出无数猜疑!他浑身紧绷,定定俯视妹妹佩戴珠花发簪的头顶,一动不动。
  “哥?”赵宜琪抬头,水亮大眼睛与兄长对视,依赖敬仰。
  赵泽宁咬紧牙关,半晌,艰难开口道:“哦,这个啊,估计是在御花园被石头或者树枝刮破的。原来我居然穿了破衣服到处走,真丢人呐。妹妹千万别嚷出去,否则我一定特别生气!记住了吗?”
  “我嚷出去做什么?”
  赵宜琪莞尔,深知兄长一贯要强、极度憎恶他人异样眼神,遂欣然点头,认真许诺:“你放心,我绝不会透露。你快换了吧,免得外人看见笑话。”
  赵泽宁心如擂鼓,呼吸急促,紧盯至亲的眼睛,肃穆叮嘱:“千万保密!绝不能告诉第三人。”
  “知道啦。”
  小半个时辰后,赵泽宁火速烧毁了破衣,换上一件一模一样外袍,返回御花园的议事帐篷,抬眼便看见当中圆桌上摆放的一角月白衣料。
  好险!
  天助我也——幸亏去栖霞宫走了一遭,若非宜琪指出,乱糟糟的,我还真没发现袍角缺了一小块内衬。
  他惊慌了一瞬息。容佑棠敏锐察觉,他坐在帐篷角落翻看卷宗,目不转睛,观察八皇子的神态。
  “小八,来喝茶。”五皇子朗声招呼。
  “好啊。”赵泽宁定定神,关切问:“破案可有新的进展?”
  庆王面色如常,端着茶杯,说:“午后上鹿坡走了走,在隐秘的林间小路寻到些新鲜足迹、一角布料、以及一枝名贵兰花的花苞。”
  “现已确定:凶手从兰苑偷了粗布,并不慎带走一枝兰花苞,那人横跨太清池曲桥,登上鹿坡,抄小路翻山抵达荷花池。”瑞王激动地细细告知,万分期盼早日破案,好尽快安葬亡妹。
  他们知道得越来越多了……
  赵泽宁难免忐忑恐惧,强作镇定,附和道:“是吗?太好了,真希望快些破案,以告慰皇姐阴灵。对了,五哥请放心,庄妃娘娘并无大碍,太医说是受惊后忧思重了些,给开了安神汤,静养几日即可康复。她让我转告,嘱咐你专心查案、无需担忧。”
  “如此甚好。”五皇子诚挚道:“有劳八弟代为问候照顾,为兄感激不尽。”
  赵泽宁恳切道:“应该的。庄妃娘娘平日不知多么照顾小妹,我不过略尽了晚辈应有的心意而已。”
  “三妹妹懂事得很,平常倒是她照顾二妹妹居多。”五皇子谦道。
  “哪里哪里,她仍是孩子心性,刚才拉着我,有的没的,说了半天话。”赵泽宁疼宠地抱怨。
  庆王若有所思,问:“是吗?”
  “是的。”赵泽宁狼狈垂眸,没敢对视。
  “画师传了消息来,说是明早能修复掌印与指纹。”庆王透露。
  “是吗?”赵泽宁勉强作出惊喜的模样。
  “是的。”庆王的嗓音低沉浑厚,很有压迫力。
  “那可太好了!”赵泽宁屏息称赞。
  容佑棠一心二用,只顾听,提笔蘸墨,墨汁溅起而不自知。
  庆王没再说什么,一口将温茶饮尽,却只品尝出满满的苦涩,毫无回甘——他一直没忘记,曾经无意中窥见的、八弟私底下残忍虐杀雏鸟的场面。
  怎么可能?不可能吧?
  叫我如何往下推测?
  庆王面无表情,连灌了几杯茶,一撂茶杯,招呼容佑棠:“酉时末,父皇应当有空。小容大人,走,一齐去上报破案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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