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节

  赵泽安颔首,苦恼地倾诉:“有次在御花园,我无意中听见一些悄悄话。”赵泽安脸颊白嫩,手掌有些胖乎乎,食指顺着被面的龙纹游走,尴尬道:“他们说,昭仪娘娘疯了,嚷破惊天绝密。”
  “她能知道什么绝密?”承天帝不以为然。
  “据说,皇后娘娘……不满意我娘二度有喜,怕多分了父皇的宠爱,故设计加害,她买通文昌阁的管事太监,动手脚推倒书架,砸伤我娘,导致险些一尸两命。昭仪娘娘的亲信侍女目睹事发全过程,那侍女——”他没说完,承天帝就断然否决:“一派胡言!朕当年仔细筛查了,那是意外,谁吃了熊心豹胆敢谋害孕育龙种的妃嫔?活腻了不成!九儿,你究竟从谁口中听说的?朕饶不了他们。”
  赵泽安胆战心惊,浑身一个颤抖,慌忙离开软垫、挪到脚踏上,规规矩矩,跪直了,急切道:“父皇别生气,我错了,不应该把道听途说的消息告诉您的。”
  “好孩子,别害怕,父皇不是对你发脾气。”承天帝定定神,迅速按捺怒意,换上慈父脸孔,扬声唤:“来人。”
  李德英亲自侍奉静养的皇帝,他闻讯匆匆走进里间,躬身问:“陛下有何吩咐?”
  “搀扶九儿起来,赐座。”
  “是。”李德英立即搀起九皇子,他蹲地,仔细掸了掸对方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随后搬来个矮圆凳,放置距离龙床三尺处,恭敬道:“九殿下,请坐。”
  “坐吧。朕说了,并非责怪你。”
  “谢父皇。”赵泽安这才敢落座,捏紧衣摆,暗自后悔。
  承天帝缓缓坐起,李德英和九皇子同时上前,拿软枕给靠着。
  “小九。”承天帝坐定,语重心长地教导:“宫规虽然森严,但架不住人多嘴杂,总难免有歪心可恶之徒,信口雌黄,散布闲言碎语。若下次再撞见了,不宜当场如何,以免刁奴大胆伤害幼主,你记住他们的名字或模样,回头禀告朕,即是功劳一件。记住了吗?”
  “是。”赵泽安点头,却不大赞同,暗忖:无风不起浪,责罚下人有什么用?遂认真地解释:“那天我一听就惊呆了,无暇留意他们的模样。”
  “你没经过什么事,慌张也正常。”承天帝十分宽宏,和蔼催促:“行啦,朕知道了,那不算什么,你该去歇息了,早睡早起,近期功课先放一放,送送你大姐姐。”
  “是。”
  “德子,打发面善稳妥者伺候九殿下就寝,夜里好生陪伴着,孩子随时可能惊醒,身边必须有人。”承天帝细致周到地吩咐。
  李德英直觉不妙,没敢抬头,屏息垂首:“老奴遵旨。”
  两刻钟后,李德英照顾九皇子在乾明宫偏殿歇下,随即返回,自觉地跪下,诚惶诚恐道:“老奴有罪,请陛下责罚。”
  假寐的承天帝并未睁开眼睛,冷冷问:“你有何罪?”
  “承蒙陛下信任,将内廷奴婢们交由老奴管教,如今却出现底下人妄议贵人一事,甚至传入小殿下耳中。老奴管教不力,无能失职,请陛下降罪。”李德英三言两语,可进可退。
  “也就是说,宫里的确在传谣言了?”承天帝语气平静,却是发怒前的征兆。
  李德英义正词严道:“陛下息怒,老奴若抓住多嘴多舌之人,必定以宫规严惩之!”
  “为何不及早禀报?”承天帝面无表情。
  李德英早有准备,忠心耿耿地解释:“回陛下:谣言是近几日出现的,老奴不敢轻视,当即着手调查源头,孰料、孰料长公主出事,太医请您静养调理,老奴纵使再糊涂无知,也不能在这节骨眼让您烦忧啊!于是,便继续追查,只盼尽快查清缘由,而后上报。”
  “你了解多少?朕要知道得清清楚楚!”承天帝黑着脸,尾音拔高。
  “老奴该死。”李德英低眉顺目,据实以告:“自昭仪娘娘进入冷宫后,曾夜间发病四次,病中说了些话,被人听去了,口耳流传。老奴斗胆猜测,那便是根源。”
  “王昭仪说什么了?”承天帝瞪视发问。
  “娘娘发病时,老奴并未在场,但据谣言所传,确实牵扯了皇后娘娘和已故的淑妃娘娘。”
  承天帝深吸了口气,严厉呵斥:“王昭仪神志不清,她说的全是疯话,毫无根据!皇后究竟怎么管理后宫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她就没听见谣言?她就没设法看紧王昭仪?”
  “这……”李德英一脸为难。
  “唉!”承天帝“咚”地捶打床榻,烦闷不堪。
  此时,御前内侍行至屏风后,毕恭毕敬通报:
  “启禀陛下,庆王殿下求见。”
  “他又来干什么?”承天帝脱口问。
  呃?
  内侍错愕,正要回话,承天帝却威严说:“宣。”
  “是。”
  旋即,庆王带着一身秋夜的凉意,稳步踏入,一丝不苟地行礼:“儿臣叩见父皇,给您请安。”
  庆王的嗓音明显沙哑。
  承天帝疑惑皱眉,怒意稍缓,沉声道:“平身。”
  “谢父皇。”
  “你的嗓子怎么回事?”承天帝立即问。
  庆王简明扼要解释:“喝了药,困的。”
  “困怎么不去——”承天帝停住,一口气梗在胸口,半晌才徐徐吐出,转而嘱咐:“除了老四和小九,不拘叫谁搭把手,你赶紧歇一歇。”
  “除了四弟和小九,兄弟们都在弥泰殿议事——”庆王屏息,也突然停住,父子对视一眼,同时黯然:昨夜以后,赵泽宁被幽禁,皇子们再没有“都”了。
  承天帝无声叹息。
  “儿臣一时口快,请父皇节哀。”庆王低声致歉。
  “罢了,你何错之有?”承天帝语调平平,欲言又止,最终疲惫问:“那孽障如何了?”
  “儿臣傍晚顺路拐进皇子所看了,您派的太医给八弟治了烧伤,彼时他正在休息。”庆王干脆利落答。
  “不派太医怎么办?难道任由他伤口溃烂长虫?”承天帝呼吸急促,咬牙颤声道:“他是讨债的逆子,朕却不愿做毒父!”
  “您先别伤神了,请静心休养,一切等康复再说。”庆王劝道。
  “静心?哼,朕怎么静心?朝政一堆事,宫里又一堆事!王昭仪发病嚷的那些疯话,你听说了没有?”承天帝开门见山问。
  她是疯了,但说的是真话。
  “略有耳闻。”庆王答。
  “为何不及时上报?”承天帝威严逼视。
  “事关母妃之死,儿臣比任何人都重视。”庆王直言表明,肃穆地解释:“不过,您龙体欠安,忌操劳费神,儿臣不敢鲁莽,只盼父皇尽快康复,出面主持大局。”
  承天帝一怔,登时五味杂陈,沉吟半晌,道:“朕知道,你是实心眼的孝顺孩子,淑妃、淑妃……此事容后再议!眼下你先督促礼部送宜琳入土为安。”
  “是。”庆王垂首领命。关于生母的死因,他早有打算,正暗中搜集证据,隐忍不发。
  承天帝满腹疑团,但也欣慰于儿子并未急冲冲催促自己主持公道。他换了个坐姿,关切问:“你深夜求见,有何要事?”
  “为一事请旨。”
  庆王快速道:“儿臣本有三个妹妹,宜琳却遭遇不幸,痛心是必然的。但,您还有两个女儿,二妹妹三妹妹皆已及笄,二妹妹早定了明年出阁,已看好黄道吉日。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推迟一年,但儿臣认为,姑娘家花期短暂,不如服小功吧?何必留得她那么晚。”
  此番话说进了老皇帝心里!
  ——倘若宜琳别眼高于顶、她若是能早几年出阁,性子也不会愈发急躁,兴许已经儿女成群,可惜偏偏没有!她挑来挑去,耽误了花期,留在宫里,与那孽障争斗,闹得骨肉相残……
  承天帝痛定思痛,决意吸取前车之鉴,当即赞同:“哀悼缅怀长姐随时随地都可以,重在真情实意,而不必限期,小功已足矣。”
  “多谢父皇仁厚体恤。”庆王松了口气。
  “你把朕的意思转告皇后,让她丧礼期间慎言,别让二驸马家里误会。”承天帝谆谆叮嘱,后悔得无以复加,假如时光能倒流,他必定令长女及笄后一两年就出阁!
  “是。”
  “唉,皇后真是越来越糊涂了,你是兄长都能考虑到,她反而没留意!”承天帝忍无可忍,不满地责备一句。
  庆王沉默倾听,没接话。
  承天帝想了想,纳闷问:“老五怎么没来?宜珊可是他胞妹。”
  “五弟正在与礼部商议明早起用的僧道人数。”
  “好。你们几个很该齐心协力。”承天帝满意颔首。
  “父皇可有其它吩咐?倘若没有,儿臣告退了,您请早些歇息。”
  “你忙去吧,尽量抽空歇会儿,要懂得劳逸结合。”承天帝和颜悦色地嘱咐。
  “是。”
  庆王刚迈出门槛,承天帝瞬间拉下脸,愠怒呼喊:
  “来人!”
  李德英了然,却明知故问:“陛下有何吩咐?”
  “即刻传御前侍卫统领!朕有急务交代。”
  “是。”
  承天帝脸色十分难看,虽然躺着,头脑却一刻不得清闲,总有操不完的心。
  次日
  长公主的丧礼正式开始操办。
  但容佑棠并没有接到召唤,他上午在户部听了一肚子的小道消息,幸而下午在翰林院得了清静:协助知识渊博的老修撰孟维廷编书。
  傍晚,他刚回到家门口,险些迎面撞上“噌”一下弹出来的宋慎!
  “啊——”凝视思索的容佑棠毫无防备,吓得往后踉跄。
  “我想到一个办法!”宋慎用力钳住对方的手臂。
  “什、什么办法?你放手慢慢说,我又不跑。”容佑棠挣了挣。
  宋慎惊觉自己逾矩了,立刻松手,高举手后退几步,两眼炯炯有神,问:“皇帝是不是有个药罐儿子?”
  “小声点儿。走,进屋谈。”容佑棠抬手引请,率先迈过门槛,问:“你是说瑞王殿下吗?”
  “他是不是天生患有心疾啊?”宋慎生性跳脱,走路一踮一踮的。
  “是。怎么了?难道你能治?”容佑棠踏进客厅,先倒了杯茶喝,冷静地开口:“宋掌门医术高明,独步天下,令人万分钦佩。但,假如你想通过医治瑞王而援救令师姐,相识一场,请恕在下冒昧提醒几句。”
  “你说,甭见外!”宋慎大咧咧窝进圈椅。
  “我不懂岐黄之术,天生心疾是可以根治的吗?” 容佑棠正色问。
  宋慎挑高左边眉毛,撇嘴道:“难说,得看具体病情。不过,那个瑞王已活过了弱冠,说明病情并不严重,否则无论皇帝老头如何厉害,也保不住他儿子的性命,早夭折了。”
  话糙理不糙。
  容佑棠点头,发自内心道:“皇宫难进,更难出。”
  “怎么?怕皇帝扣留我啊?”
  “一分为二。假如你能治愈瑞王殿下,必将名扬四海,陛下极可能任命你为皇室御医;假如你的医治并未见效、甚至加重其病势,那麻烦可就大了!说不定要掉脑袋。”容佑棠客观地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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