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节

  宋慎悠闲抖腿,桀骜不驯,嗤道:“老子不想死的时候,谁有本事取我的脑袋?”
  “性命攸关,小心为上。”容佑棠诚挚劝诫。
  “怕甚?我意已决,特想进宫开开眼界,见识见识皇家气派,容大人可愿意引荐?”宋慎目光锐利,笑嘻嘻地补充:“倘若事成,我立刻告诉你镇千保的下落!抓紧呐,那厮快被东家灭口了。”
  “灭口?!”容佑棠大惊。
  “信不信由你。”
  容佑棠定定考虑许久,紧张问:“宋大侠,我可以引荐,但你会不会一不高兴就拍拍屁股溜了?到时我怎么办?”
  “哈哈哈~”宋慎朗声大笑,乐不可支,揶揄道:“别怕,我就算逃跑也会带上你的。”
  “那不行!家父年事已高,禁不起打击。”容佑棠摇头坚拒。
  “逗你的,放心吧,我已经想好了退路。”
  他们商议至深夜,期间一度讨价还价,就差拿算盘纸笔出来。
  三日后
  宋慎身穿宽大武袍,懒懒散散,没个正形,站在乾明宫阶下。
  隔着数丈,承天帝眯起眼睛,审视半晌,暼一眼容佑棠,而后问庆王:“雍儿,那位就是宋神医?”
  “是。他叫宋慎。”庆王答。
  承天帝摇摇头,皱眉道:“未免太年轻了,倒像是神医的徒弟。看他那懒散的姿态,没规没矩,粗俗野蛮。”
  庆王耐心地解释:“父皇,江湖人士,难免粗犷些,宋慎虽然年轻,但医术很不错,儿臣亲自考验过的。四弟旧疾复发,卧床不起,着实令人担忧,姑且让宋慎诊诊脉吧?”
  第142章 惊夜
  “初时你说为琛儿引荐了大夫,朕只当是世外神医,谁知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承天帝摇头,明显不满意。
  “南玄武门派已传世二百余年,医术精湛且神秘莫测,在西南一带享有盛名,宋慎确实年轻,但却是第四十二代掌门,自开蒙即师从其师祖,深得真传。”庆王嗓音沙哑,因丧礼日夜繁忙,偶尔兼顾北营募兵,疲倦得两眼下青黑。他从容不迫地引介一番,末了严肃道:“父皇,事关四弟的身体,儿臣岂敢大意?倘若宋慎是骗吃骗喝的江湖郎中,一早被儿臣严惩了。”
  承天帝颔首,面色凝重,缓缓道:“朕相信你已经考校过宋、宋大夫的医术,但他实在年轻了些。太医院里像那样岁数的,全是老御医一手带大的徒弟,须得踏实再学十年八年,才能出师。”语毕,他暼向侍立一旁的容佑棠,威严问:“容卿,你一同引荐那人为瑞王调理,是否了解其品性?”
  容佑棠有备而来,不慌不忙,出列拱手答:“陛下英明神武,治下四海升平,宋掌门仰慕您的睿智气度,故千里迢迢入京投靠,誓将一身所学为圣主效忠。岂料,他因年轻,初来乍到,自然无人引荐,为了糊口,便先投入北营,期间无偿为将士们看诊,微臣偶然与其相识后,他又为家父调养身体,其医术确属精湛,品性亦正派。”
  “是么?”承天帝缓缓转动玉扳指,沉吟不语。晨风清凉,刚入秋,他已穿了薄夹袄,痛失爱女后,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圣上。”容佑棠义正词严答。
  “唔。”承天帝换了个坐姿,皱眉审视宋慎许久,终于松口:“叫他上来,朕问几句话。”
  “是。”庆王略垂首,扭头给御前内侍递了眼神,后者立刻走到阶前,响亮唱喏:“陛下宣宋慎宋大夫觐见。”
  啧,磨蹭半日,总算愿意召见我了!
  “好嘞!”宋慎松了口气,风风火火,箭步踏进雄伟殿堂的阴影里,低头撇撇嘴——他在太阳下站了快半个时辰,热得汗流浃背,还不能乱动,险些憋坏了。
  承天帝一看对方走路的姿态,登时不悦,嫌恶地别开脸,说:“没规没矩,不成体统!”
  庆王责无旁贷,严肃地提醒:“宋大夫,快止步行叩拜礼,御前不得无礼。”
  “好、是,是的。”宋慎依言停顿,甚至后退两步,咬咬牙,暗忖:大丈夫能屈能伸!随后扑通跪下,大嗓门喊道:“草民宋慎,叩见陛下,恭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岁万岁万万岁!”
  哦?倒还不算无礼至极。
  被带刀侍卫簇拥围护的承天帝态度稍缓,徐徐道:“平身。”
  “谢您啦!”宋慎灵活敏捷,“噌”地弹起来,高大劲瘦,手脚修长,眸光锐利有神。
  承天帝眯着眼睛,挑剔地打量年轻大夫半晌,总之就是不满意——毕竟在传闻中,神医一般都是须发雪白、但鹤发童颜的老人。
  “你叫宋慎?”承天帝通身的帝王气派,威严发问:“据说你是孤儿,那么姓名因何而取的呢?”
  容佑棠殷切注视,可谓提心吊胆!生怕江湖大侠一翻脸就失控,激怒帝王被砍脑袋。
  幸而,宋慎还算克制,他神采飞扬,朗声解释:“草民的确是孤儿,无父无母,幸得师父收养,如亲生一般悉心抚育,自然随师父的姓;‘慎’乃长辈期望草民细致谨慎、端方正直之意。”
  落落大方,口齿还算伶俐。承天帝的态度又缓和一两分,他带着三分希冀,颔首道:“唔,贵派师祖一片良苦用心,眼光毒辣,赐名‘慎’,这很对。”
  “嘿嘿嘿,其实师父还给草民取了个小名儿,叫‘泼猴儿’。”宋慎自己乐了,笑得咧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状似没心没肺,又状似觐见皇帝激动得呆傻。
  宋大侠,别笑了,憋着!容佑棠恨不得冲过去捂住宋慎的嘴。
  庆王抢在父亲发怒前,沙哑的嗓子训斥道:“放肆!长公主丧礼期间,宫中不得嬉笑。”说着看看对方,再看看地面。
  又要跪?!
  宋慎心里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动作却干脆利落,扑通跪倒,佯作惊恐,甚至能抖若筛糠,嚷道:“陛下饶命!草民三生有幸得以面圣,激动坏了,一时忘形,并非故意不敬。”
  “哼!”
  承天帝冷哼,面若寒霜,因为庆王先一步作出了斥责,他便不好重复。但眼看着对方短时间内变了几副脸孔,活宝一般,竟奇异地觉得有些意思。
  “陛下饶命呐,草民知道错了,今后再不敢失礼。”宋慎卖力地大呼小叫,非常恐惧,嬉笑涕泪信手拈来,台面表情比京城名园的名角儿还要丰富多变,看得容佑棠险些当真。
  承天帝俯视半晌,不疾不徐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平身吧。”
  “谢您啦!”宋慎复又“噌”的弹起来,眼眶鼻尖红肿,可怜巴巴。
  承天帝高居皇位,生平没跟江湖草莽打过交道,颇感棘手,他思索许久,说:“宋大夫能同时得到庆王和容大人的引荐,应当有些本事。但耳听为虚,眼见方为实。这样吧,朕考一考你:医者通过‘望、闻、问、切’诊病,你依据朕的气色,能否诊出什么?”
  “父皇——”庆王诧异地扭头,刚要开口,承天帝却坚定地说:“无妨,朕特赦他有话直说。”
  “是。”庆王只得颔首,悄悄瞥了一眼宋泼猴儿,提醒对方需慎言。
  “好啊。”宋慎毫不畏惧,头一昂,顺理成章地直视皇帝,忽略对方的刺探之意,专心琢磨片刻,随即侃侃而谈,直言不讳道:“陛下勤勉爱民,日理万机,必然常年操劳,心肺脾皆弱而肝火旺,加之近期失去一位亲人,悲伤过度,夜间应喉咙干痒闷咳,无痰,目赤盗汗,饮水消渴却导致频频起夜解手,心口烧热,难安寝——”
  “够了!”
  “住口。”承天帝蓦然沉下脸,断然喝止,不假思索,倏然扭头看容佑棠!但转念一想:不,不可能。雍儿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他生性孝顺忠诚,绝不会将朕的病情告诉容佑棠。而容佑棠是外臣,凭他自己,无法得知朕的状况。
  莫非,宋慎果真医术高明?
  承天帝满腹狐疑,不再转动玉扳指,捏紧了,目光如炬。
  “是,您息怒,草民闭嘴了。”宋慎表面惶恐,心里却捧腹大笑,为激得皇帝老头急眼而得意洋洋。
  “父皇息怒。但凭‘望’难以确诊,宋大夫初次面圣,难免慌张失措,您宽宏大量,别与他一般见识。”庆王及时劝慰,以免父亲下不来台。
  “哼!”承天帝怒哼,当机立断,扭头吩咐:“来人,把他带下去,细细地搜身盘查,而后送去为瑞王诊脉,全程需有八名禁卫、两名太医随同监督,不得有误。”
  “是。”御前侍卫躬身领命,皆手握佩刀,威风凛凛,尽职尽责地带宋慎下去搜身盘问。
  离去前,宋慎悄悄朝容佑棠投去得意的一瞥,大摇大摆走了,仿佛皇宫是他家后院。
  乾明宫恢复了本有的肃穆宁静。
  “啪”的一下,承天帝面无表情,重重一拍扶手,起身。
  庆王默默上前搀扶父亲。
  容佑棠屏息凝神,忐忑悬着心,洗耳恭听。
  果然!
  “那人虽看似有些能耐,为人却甚粗鄙,不知进退,不懂规矩礼仪。容卿,你为何会结识他呢?”承天帝不满地问。他刚才被宋慎三言两语道破身体状况,很有些恼羞成怒之意。
  我刚才已经解释了啊……
  然而,容佑棠不能与皇帝争辩,只得识时务地认错:“谢陛下训诲,微臣受益匪浅。”
  承天帝吃软不吃硬,他稳坐龙椅半生,几乎遗忘被无礼冒犯的感觉,刚才若不是自己有言在先,险些当场严惩宋慎。他黑着脸,威严不可直视,训导容佑棠:“你是朕钦点的状元,又是翰林清贵,应该多结交儒雅饱学之士,见贤而后思齐,你却混迹市井!辱没斯文,成何体统?”
  哈哈,陛下也很喜欢训“成何体统”!如此看来,殿下是学的他父亲……
  容佑棠忍笑,恳切道:“微臣遵旨。”
  一旁的庆王欲言又止,有心想劝两句,可又怕适得其反,只能作罢。
  承天帝畅快淋漓地训斥一通,心情平复好些,不容置喙地催促:“民间大夫一事且拭目以待,你们忙去吧,务必盯紧弥泰殿,香烛纸钱日夜焚烧,人来人往,切莫大意。”
  “儿臣明白。”
  “微臣遵旨。”
  随即,承天帝负手踱步,被李德英搀进了寝殿。
  一刻钟后
  容佑棠和庆王错开半个身子,一前一后,穿过两宫之间的巷道,准备返回弥泰殿。
  “哎,刚才真是好险!”容佑棠心有余悸。
  “宋慎无拘无束惯了,行为举止与宫廷格格不入,父皇自然看不顺眼。”庆王摇摇头,紧接着歉意道:“父皇只是随口教两句,并非责骂你,别放在心上。”
  容佑棠不以为意,苦中作乐,唏嘘道:“普通老百姓想面圣都难于登天,我不仅见到了,还得到陛下的训诲,何其荣幸?一定要放在心上的。”
  “你——”庆王语塞,半晌,板着脸说:“好。他并未教你作恶,放在心上也没什么。”
  “我早就见识了宋慎的古灵精怪,嗯……说句无礼的实话,他精通旁门左道,所学技艺繁多,医术高明,但没料到居然会治心疾!”容佑棠由衷地感慨。
  庆王也觉得纳闷,猜测道:“江湖门派各有看家本领,兴许南玄武确实出类拔萃吧。他自荐为瑞王看病,本王原不打算答应,可四弟病势愈沉,父皇焦心烦忧,太医们诊治二十多年,早已使出浑身解数,只能让他试试,希望能出现转机。”
  “殿下,”容佑棠悄悄四顾,面色如常,耳语告知:
  “事成了。”暗卫们已生擒镇千保,正秘密关押在暗牢。
  “好!”庆王虎目炯炯有神,步伐不变,精神却一震,下意识想握拳,岂料牵动了烧伤,当即眉头紧皱,咬牙隐忍。
  容佑棠立时察觉,忙关切问:“手疼吗?早上换药了没有?”
  庆王摇摇头:“待会儿就换,太医估计已在弥泰殿等候。”
  容佑棠爱莫能助,只能叮嘱:“千万别忙起来就忘了,那是你自己的手!早些康复早些方便。”
  庆王欣然颔首,低声说:“知道了。”
  数日后的夜晚·庆王府偏院内。
  月色皎洁,红灯笼统统换成了白灯笼,亮堂堂,冷清清。
  “她这两天怎么样?”容佑棠轻声问。
  “老样子。沉默寡言,死气沉沉。”暗卫谢霆答。
  “余毒可清干净了?”容佑棠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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