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高穹闭上眼睛,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有点儿……不对劲。”他小声地说,“脑子里很乱……”
  “你休息一会儿吧。”袁悦的手仍旧放在他的额头上,他的精神体力量是温暖平静的,高穹紧绷的肌肉开始慢慢松弛。
  一直等到高穹睡着,袁悦才和秦夜时离开病房。
  高穹显然很不对劲,秦夜时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袁悦。
  “是映刻效应的作用吧?”袁悦不太肯定地说。
  他只知道产生了映刻作用的哨兵和向导之前会有极其紧密的、目前还无法科学解释的联系。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有一方发生危险,另一方的精神很容易会崩溃。章晓失去了踪迹,这让高穹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而得知他的来历之后袁悦更能理解高穹的心情:他在这里虽然有同伴,有应长河这样的长辈,可能令他视为亲人与爱人的只有章晓一个。
  袁悦方才接触到高穹不断波动起伏的情绪,心里很担忧。
  高穹仍旧抗拒着向导精神体的进入,似乎除了他自己认可的章晓之外,他并不愿意让旁人深入自己的精神世界。秦双双的强行突破总算让高穹陷入睡眠状态,但显然也没有维持很久。章晓甚至怀疑,高穹会这样冲动地对周沙和他俩说出自己的秘密,很有可能是受到了秦双双的影响:他抗拒着秦双双的精神体,因而在他被秦双双的精神体力量强行突入的时候,情绪发生了更激烈的反弹。
  秦夜时对映刻效应的研究并不特别深刻。在对袁悦产生初级性反应之前,他甚至对映刻效应的存在怀着很深的怀疑。听了袁悦的话后,秦夜时心里不断庆幸,庆幸自己和袁悦之间没有产生映刻效应。
  每每涉及到袁悦,他总要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如果产生了映刻效应,而自己又死了,那袁悦怎么办?
  想的次数多了,他似乎也渐渐能接受袁悦并不把自己视为特别之人的这个事实了。反正为了袁悦好,他就不能喜欢上自己。秦夜时以这种自虐的方式,十分古怪但毫无自觉地在袁悦与他的关系里找到了让自己能够坦然接受的平衡点:幸好,他是不喜欢我的。
  袁悦不知道秦夜时脑袋里正想着什么。他让秦夜时坐到自己身边,像刚刚安抚高穹一样,把手放在了秦夜时的额头上。
  袁悦的手心触碰着秦夜时的皮肤,秦夜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又舍不得似的睁开了,盯着袁悦猛瞧。
  “做、做什么?”秦夜时问袁悦。
  “你不也经历了战斗吗?”袁悦平静地说,“没有‘海啸’吧?”
  “没有。原一苇和章晓的精神体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尤其是章晓的。”秦夜时把车队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袁悦。他此时突然想起原一苇扔下的那句话:宁秋湖是袁悦的前男友。
  他犹豫了很久才敢小声开口:“警铃协会这次行动的带头人好像是宁秋湖。”
  毛丝鼠已经化作无色的雾气,围绕在秦夜时的身边。他感觉到平静,也感觉到舒适,仿佛有无数小而轻的手拍打着他的身体骨骼,淤积在脑子里的负面情绪正随着这些小手的活动而慢慢消失。
  袁悦进入得很深,秦夜时在他面前完全不加防备,他们毕竟已经深入过彼此的精神世界,所以并不觉得陌生和不安。秦夜时同样也能触碰到袁悦的情绪和意识,他发现在自己提到宁秋湖的时候,袁悦产生了波动。
  他立刻抽离自己,茫然且紧张地注视着袁悦,是怕他生气。
  “你知道宁秋湖和我的事情了?”袁悦很平淡地问。
  “不算知道。”秦夜时很诚实地回答,“原一苇就说了一句,他是你前男友。”
  “嗯。”袁悦收回了手,秦夜时等着他的下文,等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
  秦夜时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他拼命回忆自己所学的知识,没有一个能用在这里。
  袁悦伸直了腿,交叉起来,是一个比较放松的姿势。
  秦夜时却知道他远没有那么轻松,毛丝鼠的情绪紧紧张张,忧忧愁愁的。
  “我没想到他居然是警铃协会的人。”袁悦突然小声开口,“我们以前……很好。我一点儿端倪都没发现。他跟我在一起之前就已经是警铃协会的成员了,他甚至还参与了白浪街事件。我俩曾经好到,我以为我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但原来不是的。”
  他停了片刻,语气困惑:“他在骗我吗?他是一直都在说谎吗?”
  秦夜时感觉到了周围不可挡的难过情绪。他不知道是自己本身在低落,还是受到了毛丝鼠的影响,但他下意识地想去安慰袁悦。
  “他肯定喜欢你。”秦夜时甚至来不及细想就已经突兀地说出口,“你这样的人,谁都会喜欢上的。宁秋湖也一样。”
  袁悦没有被他安慰到,反而笑出来了。
  “你说的不算。”袁悦说,“你喜欢我,所以你说的不客观。”
  秦夜时的脸刷地红了,声音顿时提高:“谁说我喜欢你了?!”
  袁悦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否认什么。
  “喜欢我也没用啊。”他轻声说,“恋爱很烦,和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也很烦。不知道哪一天你的恋人就成了大反派,还会跑回来杀掉你的伙伴。你会恨他,也会恨自己。”
  这些感慨实在远远超出秦夜时的应对水平,他琢磨了半天,窗子外面的日头都变了位置才说出几句话。
  “你不觉得我特别安全吗?”秦夜时问袁悦,“我姐姐是危机办的主任,我父母都是当官的,我也在危机办工作,我还是危机办最优秀的哨兵。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我想叛变,也没有组织会放心收留我的。”
  袁悦一头雾水:“所以?”
  “所以你为什么不考虑我?”秦夜时紧紧盯着他,“我那么安全,绝对不可能背叛。”
  袁悦哭笑不得,但又不知道怎么回答。秦夜时很坦荡,他甚至羡慕他的坦荡。有人愿意捧出真心给你,你再怎么不愿意接受,也不可能把它打到地上的,袁悦知道自己绝对做不到。
  他又摇了摇头,心里坚硬的某一处却因为秦夜时这几句话而软塌了下去。他保护和封锁自己的那堵墙,不牢固了。
  “不是这样算的。”袁悦小声说,“哎,小傻瓜。”
  秦夜时很心烦。袁悦是个多么絮叨的人,只要他和章晓凑在一起,整个文管委都会充斥着两人叽叽呱呱讲话的声音,可是一旦问题涉及他自己,或者涉及他不愿意面对的部分,他立刻就变成了一个说话只说半截的混帐。自己还成了“小傻瓜”——秦夜时不乐意接受这个称呼,但是这称谓里的亲热又很令他不舍。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秦夜时勇敢地开口打破僵局:“你在想宁秋湖吗?”
  “嗯。”袁悦坦白道,“我在回忆他说了多少谎。”
  秦夜时其实和高穹原一苇一样,一直紧绷着神经。车队里的其他人已经可以回家休息了,而他因为惦记着医院里的原一苇和高穹,而且也被秦双双安排守在这里,因而一直都没能好好休息。他踟蹰片刻,犹犹豫豫地歪了脑袋,靠上袁悦的肩膀:“你慢慢想,我……我靠一会儿。”
  袁悦在想他曾经的恋人。秦夜时琢磨了一阵,挺心酸:自己一直那么好,而袁悦现在变得似乎越来越坏。
  但袁悦没有推开他。毛丝鼠显出了圆滚滚的形状,趴在秦夜时的肩膀上,小耳朵小脑袋在他脖子上蹭来蹭去,是一个亲昵而温柔的动作。
  秦夜时和袁悦在高穹病房外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周沙过来了。
  她眼睛里都是血丝,黑眼圈十分沉重,看起来是没睡好。
  “他醒了吗?”周沙问。
  “还睡着。”秦夜时说着转身打开了门。随即三人看到了空荡荡的病床和大开的窗户。
  袁悦:“……这是九楼!”
  三人冲到窗户往下看去,楼下一切平静,早起的护工穿过草坪往住院楼走来,地面上没有尸骸也没有血迹。
  秦夜时想起了章晓救助杜奇伟时高穹爬楼的壮举:“他可以徒手攀楼,也可能是借助了他那头狼的帮助。”
  周沙:“……好了,我现在相信他真的是从别的时间线过来的了。怪物!”
  此时此刻,这个怪物正站在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生科院的楼里,在电梯的密码按键盘上按下“2046”。
  严谨前一天晚上仍旧在办公室里睡觉。听到敲门声之后他爬起来,见到来访者居然是高穹,很结实地吃了一惊。
  高穹争分夺秒地跟严谨说了章晓和陈氏仪发生的事情。
  严谨一边刷牙一边紧皱眉头,还没洗干净的脸上油光焕然,眉眼都像涂了一层反光剂,闪闪发亮。
  他这儿没什么可招待高穹的,见高穹看起来很疲累便给他冲了一杯咖啡,顺带递去几块梳打饼。高穹为了多熟悉章晓一点儿曾尝试过喝咖啡,但很快被苦哈哈的味儿打败了。他咔咔咔地吃饼干,不碰那杯咖啡。
  “这牌子的咖啡章晓特别喜欢喝。”严谨说。
  然后他就看到高穹很快端起了咖啡,小心翼翼地嗅着。
  严谨是一个大学老师,没谈过几次恋爱,反倒多是看着自己的学生三三两两地手牵手上下课,心里对爱情充满了在一定程度上可称为“纯真”的向往。
  而且他认为,观察产生了映刻效应的哨兵及向导,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所以他津津有味地看着高穹喝咖啡。
  “陈氏仪是坏了吗?”高穹的问题把他拉回到现实里来。
  “没坏吧。”严谨说,“章晓不见了之后,你有没有那种突然被猛击一锤的感觉?”
  高穹表示这个说法太玄乎,他听不懂。
  “反正你记得,如果章晓出了事……对,我说得直接点儿,如果章晓是没了,那你肯定会知道的,我跟你保证。”
  严谨是章晓的导师,而且懂得很多东西,高穹对他是很信任的。既然严谨这么说,他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神经总算放松了片刻:“太好了。”
  对陈氏仪莫名启动的问题,严谨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终端机上检索了一堆资料。
  “你对电器熟悉吗?”他问高穹。
  “我熟悉手机、电视和电磁炉。”高穹说。
  严谨点点头:“足够了。你遇上过手机或者电视因为过热而自动关机的情况吗?”
  高穹说遇到过。他用手机二刷《盛世王孙》的时候,因为过热而关机的次数太多,差点把章晓的手机给弄坏。
  “接下来我说的都是我的猜测,不一定对。”严谨走到他面前坐下,是一副要长谈的架势,“你说在车上的时候你给章晓戴上陈氏仪,然后让他调节了陈氏仪的时间和经纬度数据,对不对?”
  高穹点头:“是的。”
  “所以那个时候,陈氏仪是处于待机状态中。”
  严谨推测,陈氏仪之所以会无端启动,原因肯定还是在章晓身上。
  章晓的精神体力量异常强大,所以他可以打破欧得利斯壁垒,也可以修复受损的精神体。虽然目前没有仪器和准确方法测量出精神体力量的数值,但从这些事情可以推断,章晓的精神体力量远远大于他们已知的任何一个人。
  陈氏仪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它是一个仪器。和手机、电视这一类电器虽然不完全相似,但它们都是由某种能量启动的,在设计的时候,必定会针对这种能量设置出一条警戒线,一旦能量超出警戒线,仪器便立刻关停。
  陈氏仪的能量来源是章晓,而当时章晓正戴着陈氏仪——甚至是带着所有的陈氏仪——去修复原一苇的精神体。
  他在那一刻溢出的精神体能量,可能远远超出了陈氏仪所能承受的阈值。
  于是陈氏仪立刻启动了保护措施,它退出了待机状态,主动关停了机器。
  但章晓修复过程并不是一瞬间就结束的,它持续了一定的时间。
  陈氏仪虽然自动关停,但它本质上还是一个由章晓的精神体能量来启动的仪器。于是在关停之后,陈氏仪立刻又被章晓满溢的精神体力量驱动,强行开启了。
  “我认为这个过程是非常短的。”严谨说,“陈氏仪关机了,然后立刻又被章晓的力量驱动开机,章晓可能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这个重复开机的过程才最为重要。严谨认为,重复开机之后陈氏仪再次检测到了自己无法承受的精神体力量,但它刚刚才开启,无法再次关停,于是机体内部产生了紊乱,它强迫自己恢复了初始状态。
  “其实就是一个仪器自我保护的过程。”严谨说,“陈氏仪恢复初始状态的时候,应该是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平衡状态之中:章晓那个时候可能已经脱离了最紧张的状态,情绪开始慢慢转为平静,精神体的力量也慢慢平复。如果章晓一直没有意识到陈氏仪的异动,可能也不会出问题。”
  高穹跟上了严谨的思路:“章晓发现了陈氏仪不正常,他肯定下意识地想去用自己的精神体力量让陈氏仪停下来。”
  “但他那时候已经很累了。”严谨接着他的话往下说,“他没办法很精准地拿捏力量分配的分寸,他肯定是没办法控制陈氏仪的。”
  “……所以陈氏仪的平衡被打破了,它在恢复初始状态的时候被章晓启动,进行了时空迁跃。”得到了可能性极高的答案,高穹的脸色有了些活气,“他可能去了哪儿?”
  “仪器在恢复初始状态的过程中是没办法操作的。只有在它恢复成初始状态的瞬间才能运作。”严谨想了想,“说实话,陈氏仪的事情……我虽然听长河说过,我以前也研究过,但挺多机密信息我是接触不到的。我怀疑,陈氏仪是恢复到他第一次启动时的状态了。你知道它第一次启动是去了哪里吗?”
  高穹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苍白。
  回到医院的高穹被好几个人狠狠批评了一顿。
  得知他失踪,应长河吓坏了,牙都没刷立刻就赶往医院,一路上回忆了许多映刻效应造成的惨案:某哨兵死在战场上,他的向导由于过分伤心,在感知他死讯的十分钟后跳楼身亡;某向导病重不治,她的哨兵日夜在家中哭泣,最后竟因为脱水造成的器官衰竭而身亡……
  他越想越害怕,谁知道一路堵车,等抵达二六七医院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在门口徘徊而不得入的高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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