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回到景辰宫的时候,乔木和丝箩果然都急坏了,丝箩连忙上前几步有些埋怨地问道:“美人一大早的出门也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可把我跟乔木姐姐吓得呀!”
  乔木见郑薇脸上神色还好,才跟着附和道:“是啊,美人你出门的时候怎么也不叫醒奴婢?奴婢醒了看见你没在,可吓死了。”
  自从那天晚上在叠翠阁门前将乔木训了一顿,乔木虽然在后来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也向郑薇保证,以后遇事要多思多想,不会再没头没脑地冲出去瞎说话,但同时,她说话做事也失去了以前的爽利憨直,变得有点畏畏缩缩起来。这段时间,她就连对着郑薇,也不敢有什么说什么了。
  只是今日郑薇的情绪实在太不对头了,乔木同她两个走在景辰宫众人的最后面,看着她自从翘起来就没放下去的嘴角,忍不住低声问道:“小姐,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怎么这么高兴?”
  郑薇吓了一跳,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绷直了嘴角问道:“有吗?”但是她的脸颊依然是红中带粉,眼神柔和如春波,一点也没有之前几月挥之不去的阴翳。
  乔木胆子大了些,仔细再看郑薇一眼,“有啊,小姐,你的眼睛里像装着水一样,好亮的,以前你都不这样的。”
  郑薇并没当一回事,微笑道:“大概是早上的空气新鲜些,一呼吸新鲜空气,心情当然就变好了。”
  郑薇从小就爱说一些旁人不知道的新鲜词,乔木虽然听不懂,却也不再乱问,心道:若是早上起得早些,能叫小姐的心情好一点,那也算不错了。这两个月,大小姐不理小姐,小姐嘴上虽没说什么,但情绪一天比一天差,尤其昨天听说王常在的死讯后,更是一整天都没说什么话,怪叫人担心的。
  郑薇却在想,今天早上应该把话问清楚的,她想了又想,明明跟这人从过去到现在一点交集也没有,他却冷不丁给了她一个平安符,郑薇觉得,她真是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反而有点惊吓。这个年代,男女之间互赠物品可是私相收授!她只想规规矩矩地在后宫里混吃等死,绝没想过要搞什么大新闻。结果现在……
  直到入睡的时候,郑薇都在惦记着这件事,她难得的,有些失眠了。
  翻来覆去的,好不容易挨到快要卯时,郑薇鬼使神差的从床上起来,准备跟昨天一样,再去外面透口气,走一走。
  绕过乔木的时候,原本还打着小呼噜的乔木猛地惊醒过来,她揉着眼睛一边起身,一边问道:“小姐,您今早又要去御花园吗?”
  郑薇不知从哪生了一股恼怒,有些生硬地道:“我只是去外面走走,你睡你的吧。”
  乔木哪敢一个人放她走?而且,宫里哪个后妃出门不是好几个人前呼后拥的?她赶紧拍拍脑袋,马上就清醒了,连忙穿好衣服,三两把挽好头发,打来清水净了面追上郑薇,“小姐你等等我啊。”
  郑薇也顾不得斥责乔木了,看见那个虚掩的角门时,她的心突地跳快了两拍,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门扉。
  但是——
  那里居然站着两个朱衣侍卫!一个高又黑,壮得像头黑牛,另一个,面皮白些,却足有二十多岁,蓄着两撇小胡子,都不是他。
  沈俊呢?他今天没来吗?他为什么没来?
  郑薇心里的失望几乎快要克制不住,那个问题搁在她心里,这一天一夜几乎快要爆炸。乔木一直在关注着她,此时见她脸都灰了下来,忙问道:“小姐怎么了?”
  郑薇随口道:“有些冷了。”
  乔木轻轻拍了下脑袋,“哎呀,看我,都忘早上这么凉,该多穿件衣服的。美人,你等等,我回去给你拿件披风去啊。”
  不说还不觉得,一说,郑薇还真觉得有点冷了,刚刚好,一阵穿堂冷风吹来,郑薇打了个哆嗦,往前走了一段路。
  甬道口,那个红衣侍卫微微偏了一下头。
  沈俊!
  郑薇压抑着自己的步幅,慢慢踱到甬道口,拿眼角的余光瞥着他。
  沈俊眉睫不动,眼神直视着前方的红墙,站得笔直,郑薇也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她,她轻声咳了一下,想好的话突然卡在嗓子眼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身后有人快速地在向她这个方向跑过来,郑薇半侧了身子,是乔木捧了她的披风过来了。
  郑薇再看一眼沈俊,天空开始发白,星光最后的余辉投映入他的眼睛里,简直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郑薇像被什么蜇了似地,把头往另外一边撇过去,匆匆丢下一句话:“你的东西你自己收好,我不要!”言罢,她几乎像逃一样的,快步离开了这个让人坐卧难安的地方。
  郑薇却不知道,在她离开的时候,沈俊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住她,直到郑薇拐了个弯,消失在那一片重重叠叠的红墙翠瓦中,他才收回目光。
  时间溜得飞快,转眼便是八月十五。
  每年的上元,中秋,以及年前封印的那一天宫里都要大宴群臣。
  郑薇虽然跟郑芍没有见面,但澄心一直在两人之间传话,因此,郑薇也知道,威远侯太夫人及夫人本次都会进宫,郑芍早早地就在盼着这一天了。
  其实,郑芍不知道,郑薇想威远侯的人进宫比她想得更加厉害。
  自从春天的牡丹花宴郑薇收到那张让她坐立难安的银票之后,她心里就一直不踏实,只是,她找不到地方去问那张银票是怎么回事,也就只好强迫自己先忘掉。现在,威远侯家的人要进宫了,郑薇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只恨不能一步跨到八月十五当天。就算不能明说银票的事,但郑薇决定,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弄清楚姜氏这段时间在家里干什么。
  今年的中秋宴订在中午,凡是在京中六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携眷入宫。一大早的,郑芍就领着景辰宫的人赶了过去,郑薇想想之后可能还需要郑芍帮忙,赶在她出门之前,厚着脸皮挤到了郑芍的旁边。
  郑芍傲娇地别过脑袋,好在到底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威远侯的人来的却慢一点,郑薇大老远地看到威远侯夫人季氏时,眼睛立刻黏在紧紧跟着季氏来的玲珑身上不动了。
  玲珑是季氏身边第一得力的大丫鬟,她的手段,早在威远侯府的时候,郑薇就见过了,如果说姜氏在府里有什么事,就算季氏不知道,玲珑也不可能不知道。
  跟威远侯的两位长辈见过礼之后,郑薇见郑芍和威远侯家的两个女人说得热络,她瞅了个空,让乔木将玲珑拉到殿外僻静一点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开了口,“玲珑姐姐,这次我娘没捎什么东西进来吗?”
  玲珑为难地摇了下头,道:“没有。”
  郑薇心里更不踏实了:姜氏虽性格越发清冷,但对她一向没得说,从小到大,她跟其他普通的慈母没有任何的两样,吃喝住用,样样关心,样样过问,何况她们母女此生再见无期,按照常理,不是更要牵肠挂肚?她捎了东西倒还好说,她没捎东西进来的话,必有九成的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
  郑薇着急地问道:“怎么没有?玲珑姐姐,你确定你问过她了吗?”
  玲珑微微有些不悦:像她这样主母身边的大丫鬟,别看只是个奴婢,可是,除了几个侯府正经的主子需要敬重外,一般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只这一次,她想到一些事情,也不免对这位薇姑娘心生同情。
  但是,有些话不能说就是不能说,玲珑点点头,简单答了句:“不错,薇姑娘我亲自去的幽竹苑问的,你娘她真没有给你准备东西。好了,不说了,我离得久了,我们夫人怕要找我,薇姑娘没别的事的话,我回我们夫人身边去了。”
  玲珑一边说,一边挣开了郑薇的手,跑进了大殿当中。
  第28章 跟班在两难
  郑薇好不容易才逮到季氏进一次宫,怎么可能就这样放玲珑走?眼看玲珑就要消失在穿行的人流当中,她连忙提起裙子追了上去。此时玲珑一脚已经踏进了门槛当中,却被郑薇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袖子,连拉带拽地将她从殿内扯了出来。
  玲珑从没见过郑薇这么强硬,一下没提防住,让她拉出来时脚下没留神,还被门槛绊了个蒜,她跟着郑薇跌跌撞撞地出了外殿,被扯进一条偏僻的廊道才怒道:“薇姑娘你干什么?”
  郑薇原好想好声好气地打听一下她娘消息的,玲珑这样的态度,想来就是她再好言好语,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了,索性冷了脸道:“玲珑姐姐,你不必骗我,我娘肯定是出事了,你直说我娘是出了什么事吧。”
  玲珑从郑薇手里把胳膊抽出来,低着头只顾着整理被郑薇扯乱的衣裳,一口咬定:“没有,薇姑娘你别多想了。”
  郑薇看了看,这附近只有宫女太监在来回穿梭,她们离这些人离得远,想来不会被关注到,见玲珑一副满心焦急,匆匆忙忙要回大殿的样子,冷不丁地威胁道:“你跟世子的事,现在还没告诉夫人吧?”
  玲珑万万想不到郑薇竟然知道这么隐秘的事,骇然失色,“你怎么——”她脸色一变再变,虽然她及时截口,但她的神色已经相当于承认了。
  郑薇悠然一笑,不再说话。
  玲珑咬了咬牙,怒道:“薇姑娘,没有的事你怎么可以乱说?您不知道随便乱说话,是会要了奴婢命的吗?”
  玲珑这丫头精利能干,一向是除了几个侯府主人之外,谁也不看在眼里的,像是郑薇,也只因为她跟郑芍走得近,能被她略略放在眼里,但其实心里并没有拿她当回事。更不必提,她会有对着郑薇自称“奴婢”的那一天。
  别看她姿态摆得高,其实语言上已经软了。
  郑薇冷笑道:“玲珑姐姐看来是已跟世子断了,这也不错,我也好跟夫人报个喜,省得她整日里怕世子被府里的小妖精勾坏了身子。”郑薇说完,半点不打顿儿的转身便走,真的是直直往殿中季氏的方向而去。
  这一回慌的人便轮到了玲珑:她虽跟郑薇这个在侯府吃了近十年白饭的堂小姐不熟,但对方在侯府里做过什么事,性格如何,她也有个大致的了解,她并不敢不将对方的威胁放在眼里。
  玲珑脸色大变,拉住郑薇恳求道:“薇姑娘,奴婢求您给奴婢一条活路吧。”她双目含泪,一脸苦相,若是远远望过来,只怕要把郑薇当成仗势欺人的主子,而玲珑便是受足了欺凌的奴仆。
  郑薇冷眼看她,慢慢道:“我不想与你为难的,玲珑姐姐,我只需要你告诉我,我娘是出了什么事。”
  玲珑眼神几度挣扎,最终颓然耷下肩膀,道:“好吧,既然薇姑娘您一定要知道,那奴婢就冒死跟您透露一点吧。其实,姜夫人这些天病卧在床,我们夫人不想让您为这事担心,便不让奴婢告诉您。”
  郑薇上下打量着玲珑,一时没有说话。
  玲珑明明比郑薇还高上一些,却生生像是被对方审视着一般,整个人都要紧绷得跳起来。
  郑薇勾了勾唇角,一语不发地朝殿里走。
  反而是玲珑被她这摸不着头脑的表现吓住了,忙又拉住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薇姑娘,奴婢说得是真的啊,您相信奴婢啊!”
  郑薇甩出三个字:“说实话!”
  玲珑疑惧地看着郑薇,也弄不清楚郑薇到底从哪里看出她是瞎编的。但对方这高深莫测的样子无疑让她压力倍增,她也不敢随便瞎唬弄了。
  “好吧,我说,不过,薇姑娘您可千万别出卖我啊!其实姜夫人自您走后就一直想要遁世清修。”
  郑薇没听懂,“什么?”遁世?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玲珑既然连最难开口的那一句都说了,再说点其他的也不会觉得难到哪里去,“是这样的,姜夫人不知在哪里认识了一个叫静惠的老尼,从上次我们夫人进宫后没多久,便说要跟着她回什么寂月庵清修,我们夫人一直在劝她不必如此,侯府肯定要养她终身的,可她不听,这些天在家里她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还执意落了发。”
  玲珑见郑薇的神色越来越难看,生怕她迁怒自己,忙道:“薇姑娘,奴婢不是没去劝过姜夫人,可她连门也不让奴婢进,奴婢看她真是铁了心了。”
  郑薇只觉头晕目眩:是了是了,姜氏在这世上除了惦记一个她外,别无所系,而她现在进了宫,以后活得是好是赖,姜氏一点忙都帮不上。既然如此,她在那侯府里本身就是在挨日子,住得不快活,何不弃世出家?反正,她天天住在那里本来就像出家似的。难怪她上次用那么隐秘的方式把银票送了进来,这想必就是她们家里她不知道的一笔钱吧?姜氏把全部的家当给了她,自然更加了无牵挂了!
  郑薇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能是真的。
  正在郑薇心慌意乱的时候,威远侯太夫人身边的核桃跑了出来,叫着玲珑的名字,埋怨道:“哎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躲懒了?夫人找你找得急死了,你快跟我来。”
  玲珑偷眼看一下郑薇,叫了一声“薇姑娘”,见后者没有反应,提心吊胆地跟着核桃去了。
  郑薇这时哪还顾得上玲珑的那点小九九?她娘要出家了,这可怎么办?!
  郑薇愿不愿意倒还在其次,问题是,她娘的那个长相,哪家庵堂盛得住她啊?而且,她虽从小没怎么出过威远侯府的大门,可小时候没少怂恿郑薇偷着弄话本子,里头那一本本的尼姑和香客的故事,她可不信全是凭空捏造的!
  还有这个寂月庵又是打哪冒出来的?是不是专骗没出过门,心思单纯妇人的野庵?她在京里长大,是一点也没听过!
  现在该怎么办?她娘拗起来真的很可怕啊!别看侯府府门高深,可她娘真想要走出去,不一定没有办法。可是,她到底要怎么阻止她娘?
  郑薇恍然大悟,难怪季氏不许玲珑告诉她此事!
  这种事说之无宜,反而可能会让郑薇因为姜氏要出家而对威远侯府不满。反正她人在深宫当中,也不可能真正知道她娘的情况,时间久了,还不是由着她们说什么是什么?
  但是,郑薇惊慌过后更是发现,即使她再着急,所能做的也是非常有限。她能出宫劝她娘吗?她娘能进宫听她劝吗?她能像威胁玲珑一样威胁季氏,让她对她娘多关注一些吗?
  不能,不能!都不能!!
  郑薇想得腿脚都发软,尤其是考虑到其中潜伏的危机后,几乎站立不住,她踉跄了几步,将手撑到旁边宫殿的门框上。
  然后“吱呀”一声,那门竟是自己开了。
  郑薇措手不及,整个人都向里倒了下去!
  郑薇把那声尖叫死死地憋进嗓子眼里,眼看一张脸就要砸到地上去。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正巧架住了她的臂弯。
  郑薇愕然抬头,又是他?!!她随即恼怒起来:他又在这里?那刚刚的话,他听了有多少?
  沈俊脸也有些发红,像是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一样,解释了一句:“我不是故意要听的。”这里原本是乾宁宫内的一处偏房,他今早觉得穿的里衣后背有些不对,看见这里门开着,屋里又暂时没人,便想摸着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哪曾想,他前脚进去,门都没来得及锁,后脚便被玲珑和郑薇堵在了里面。而且,两人说得那么投入,他反倒是不方便出去了。
  他原想等二人离去后他再出来,谁知竟会让郑薇抓到。
  郑薇低下头,小声斥道:“放开!”
  沈俊手如同被火烫过一般,才发现自己还牢牢地握着郑薇的胳膊,连忙放下,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现在这个样子,他说什么都不管用,干脆抱了个拳,快步越过郑薇,准备离去。
  郑薇却看着他红色的公服,眼睛猛地一亮,行动已经先于大脑地叫了一声:“等等!”
  沈俊回过头来,眼里是纯然的疑惑。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郑薇颇为底气不足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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