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毛致秀碰一鼻子灰,以灵巧的动作后仰翻过沙发,也是顺手成自然地就把煎蛋奶酪南瓜蛋糕碟拿过来了,给严总打一眼色:甭理他,咱们先吃!
严小刀嚼着暄软美味的蛋糕:“你们凌总以前念过厨师学校?在餐厅里做过?在美国还做过什么?”
“在美国……厨师学校?”毛致秀挑眉,再次往沙发上呈葛优躺的后仰姿势问道,“您念过厨师学校吗,老板?”
凌河说:“没有,但我在许多西餐厅打过工。”
毛致秀对严小刀耸肩:“他在西餐厅打过工。”
凌河又道:“致秀,问问严总还要南瓜蛋糕么?还是吃很快就熟的小牛肉,或者等三十分钟吃千层面?”
毛致秀再凑头探问:“严先生您是继续吃南瓜蛋糕还是吃小牛肉还是三十分钟以后……麻烦您二位能不能直接对话?!”
客厅与厨房之间的传声筒愤而罢工偃旗息鼓,房子里顿时再次陷入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
严小刀默默咀嚼南瓜蛋糕,凌河低头把用黄油和醋汁煎好的小牛肉装盘洒调料。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墙,别人看不到这堵墙,却偏偏将这两人之间的言谈气息心跳和脑电波全部阻挡得严严实实……
毛姑娘顿时后悔几乎要锤胸顿足,她以难以置信的眼光瞅着前后这两个愚蠢的男人,沮丧的神情就是一副“快跟我说话你们谁要说话我来者不拒随传随到”!
严小刀和凌河都不算别扭的人,有仇报仇直接撸袖子干,为什么不讲话?
不讲话就是怕吵架,很怕再次触及某些不愉快甚至价值观念三观底线都无法相容的话题。
如果已经完全不在乎对方,也就不介意撕开脸面口不择言;恰恰是心里还存着体贴和在乎,都不愿让对方难受,所以干脆不说话,堵住嘴吃饭最安全了。
倘若不来凌河的住处,严小刀也不会有如此深刻的感受,两个人,当真是属于两个平行世界的生物,可能原本不该有交集。
许多斑驳陆离呈现不同形状的碎片与细节,为他拼凑出一个更加完整多面的、有棱有角的凌河,让他心里渐渐也有所知觉,凌河是怎样演变成今天这德性的。凌厉尖酸的口齿,偏执刻薄的性情,家徒四壁的大别墅,苍白无趣的衣着装修,不择手段的行事作风,嫉恶如仇却又信奉以恶制恶,明明知书达理才貌双全却偏偏以最恶劣嚣张的面孔对世人鞭笞怒骂……而且,这个人无父无母无亲人,生活中显然也没什么知心朋友,没有感情生活,没什么像样的娱乐爱好,也不养宠物,会弹一手好钢琴但家里竟然没买琴!
一个聪明绝顶万事皆通的人却好像是个了无兴趣的冷淡绝缘体,活得像个孤僻自闭的清教徒。
这应该怨凌河自己长歪了吗?
在这人的少年成长经历中,有人曾经教过他应该怎样更有滋有味地活着,换一种更轻松愉悦的方式去看待周遭的一切吗?
有人曾经教给他如何品味和感知尘世的人情冷暖、凡间的烟火气息,宠爱他,关怀他,保护他,将他拥在怀中教给他应该如何爱人和自爱、如何温存善待他人也温存地善待你自己啊!
恐怕就没有。
幸亏还有毛致秀这样心直口快性情洒脱的姑娘陪侍左右,严小刀打心眼里对兰心蕙质的毛姑娘生出感激之意,尽管这种感激由来莫名——说到底凌河这人现在关你什么事?还用你来关心照顾?
……
峦城气候凉爽怡人,晚风逼退午后残余的最后一丝热浪,带着花香与海水的咸腥气将脑补中的一番美景吹入窗棱。毛姑娘饭后与几名同伴到半山腰林子里散步兼练功去了,回来时个个的面色因为被汗水浸润而容光焕发。苏哲的烫发被吹成一把湿润朝天的水草。
在客厅里看闲书的严总,抬头瞥见那群人,心里莫名一恸,调开视线……
他出不去,他脚残了。
严小刀一贯压得住情绪,泰山崩于面前也能不躲不闪,不动声色。他遇事不爱自怨自艾,也不怨天尤人,默默地将每一丝可以称作难受的情绪嚼烂了嚼出血再吞进肚里,但心里是真难受。
凌河并没出门,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点闪进客厅,过来抱严小刀上楼。
旁边几人假意客气了一句:“凌总,我们帮忙抬呗。”
凌河干脆地回绝:“不用,我来。”
几名同伴贼有眼力价,手都没从裤兜里伸出来,遵从毛仙姑的眼色指示倏地齐齐往后退一大步,给两位爷让出通道,站成道边两排小白杨的姿势。
严小刀其实很难抱。
他身高腿长,男人肌肉密度大就意味着分量一定不轻。凌河暗自松了松肩膀,两条胳膊伸进来勒起刀爷,发力时咬了一下嘴唇。
一下竟然没勒起来,因为严小刀单手往下抓住了沙发,人就定格半空中,低声道:“别抱了,没必要,我又不是两脚都残,给根拐杖。”
严小刀的嗓音是一发很有男人味的低音炮,眼神慑人,即便重伤在身,周身仍有一股不容侵犯、不可亵玩的气场。
凌河垂眼望着小刀,也是毋庸多言的表情:“我家没配备拐杖,也没轮椅,你只有我两条胳膊能用。”然后一使力将人抱走了。
凌河说话没个温柔劲,动作还是暴露了体贴,小心翼翼将严小刀放在洗手间的一张软椅上。这些天脚踝已止血结痂,可以洗洗了。
热水管源源不断洇出蒸汽,蒸汽再以有形的状态在狭小空间里缓缓扩大势力范围,终于将两人的视线鼻息团团包围,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神情。凌河轻声道:“洗澡吗?我帮你。”
两人之间,竟然也有这么一天,多么荒谬。
严小刀被蒸汽熏得难耐,喉结动了一下:“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凌河拨开白雾,认真地盯着他:“不用这么厌恶我,你自己怎么洗?”
严小刀眉头微蹙:“没厌恶你,我用不着伺候。”
凌河脱口而出:“你肋骨和右脚都不能沾水,你怎么进浴缸?我帮你洗,我又不会强暴你!”
严小刀闻言黑眉跳动,人在屋檐下极易敏感,那一刻当真被刺中男人的尊严,眼光自下而上射穿凌河:“你强暴得了吗你试试?!除非你再砍我另一只脚和两只手。”
两人横眉冷对,盯着对方,却都暗自后悔口不择言,几分钟之前明明没想要吵架。凌河抱着人进来时,心里想的是对小刀温存软语、捶背宽衣、揉腿擦身,端洗脚水,为小刀做什么他也都是愿意的。
他想留下小刀,就一直留在他身边,怎么样都可以……
凌河声音放低,退而求其次:“我怕你在浴室滑倒,你一只脚也没法迈到浴缸里。你这么烦我,我换个人来伺候你,你就不用对着我这张脸了。”
凌河面皮下分明有强烈的失落,但口角不掩锋芒,办事雷厉风行,扭头就喊楼下:“阿哲你上来。”
严小刀一听就压低声音制止:“别让他来!”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一脸了然于心但又互相不爽,嘴上都不能认怂。严小刀又不瞎,苏小弟那样儿都快弯成桂发祥大麻花了,大波浪发型烫得就像一脑袋麻花似的,让苏哲来折腾他洗澡?
凌河没安好心地一翻眼皮:“这样,屋里就只剩下致秀了,不然我让致秀来?”
严小刀快被眼前人气晕,一定是浴室里蒸汽太盛的缘故,他头晕气短。
凌河嘴角暴露出细微可辨的恶劣表情:“你不用避嫌,致秀她……她也是弯的,她对你就没性趣,她才不会见到男人的裸体就魂不守舍要以身相许了,你尽管把她当男孩使唤。”
“凌河你够了吗?”现在是严小刀想要往堪称无赖的凌先生脸上喷一梭子毒液。
凌河就是一副闲情逸致刁难人的表情,深情款款道:“屋里就三个人选,我,阿哲,致秀,三选一严先生您看哪个比较合心顺眼?”
凌河其实不爱掩藏心事,也没有自闭症或者选择性缄默,这几天跟严小刀极为默契地双双陷入冷战状态,这张利嘴着实憋坏了发霉了,他是不爱讲话的人么?
两人你来我往打嘴仗其间,楼下正门响了,有客来访。
凌总根本不用下楼,长了透视眼,直接喊楼下:“蕙真,上来见严先生!”
凌河轻声解释:“蕙真很想念你,一面之缘还想再见见你,问候一下严总,她手脚比我温柔利索,让她来吧。”
“我……”严小刀莫名其妙,还不及反驳,一串半高跟皮鞋踩出的细腻优雅的脚步声迅速攀上楼梯,已经来在浴室门口,蕴含一番迫不及待的心情。美丽端庄的姑娘头戴绢花礼帽,深色格子薄呢外套内搭套裙,透明丝袜配精致的褐色皮鞋,这一身复古打扮,恍然是从九十年代画报里走出来的宅男女神,松岛菜菜子的款型。
姑娘摘下礼帽对严总颔首弯腰,满眼惊喜期待地向他问好,第一句是尼桑语,第二句就是标准普通话了:“严先生,很荣幸还能再次见到您,非常想念,非常关心您的安好。”
严小刀一见对方礼帽下的白净脸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他自己愚钝他早就该想到了!
凌河窃夺渡边仰山的产业,在“云端号”上设下圈套必然每一步都精心布置,渡边老毒物身侧怎么可能没有凌老板的人?不然,是谁在生意伙伴的礼品内暗下手脚让礼品成为一记杀招,录下了那一段让游家最终身败名裂、诱使游公子命赴黄泉的情色视频!
来人正是“户下真优美”小姐。
“真优美”十二分抱歉地再次90度鞠躬:“严先生,真的很对不起上一次没有对您说出实话,以后请叫我柳蕙真,请严先生原谅宽恕我的欺骗隐瞒。”
严小刀很有风度地对柳小姐摇摇头:“不会怪你,隐瞒也是你背后的凌老板隐瞒我。蕙真,你头上伤好些没有,脑震荡康复了?”
柳蕙真对严总的关怀备至感到惊喜,眼眶洇出湿气:“已经好了,让您担忧了是我的过失。”
严小刀淡淡一笑:“不用客气,我一个糙人不了解内情,不知你是凌老板的红颜知己,那天失礼冒犯了你,姑娘你别介意!”
红颜知己?凌河眸心被刺了一下,咬着嘴角扭开头,严小刀对柳蕙真的态度都比对他温存许多。
柳蕙真本来就是服侍男人的行当出身,穿着套裙皮鞋提供蹲式服务,十根葱葱玉指帮严总宽衣解带不会流露分毫的扭捏羞涩。她将洗澡水调试成最舒适温度,再递上温热的擦脸毛巾。
一家之主凌先生顿时好似戳在浴室里一根孤家寡人似的晾衣杆,还长手长脚地占地方很碍事。他伺候人确实不如柳小姐,他服侍过哪个男人洗澡?温言软语妩媚娇羞那就更比不上,他对谁做小伏低地献媚过?
柳小姐快要剥到严小刀的内裤,凌河两眼发直盯着墙上被水雾打湿成迷茫色调的镜子,眼眶里突然爆出自尊心受伤的神情,决意对浴室里这一男一女今晚哪怕将要发生的风流韵事滚床单之类都不闻不问放任自流随他们去!他一言不发调头就走,不会低声下气地恳求严小刀赏脸待见他。
“凌河你回来!”严小刀突然沉声叫住他。
柳蕙真从精致的睫毛下对严小刀递出一枚细雨春风绕指柔的眼色,脸上分明是与毛仙姑遥相呼应的福至心灵与善解人意。姑娘用口型悄声道:“严先生,我老板他是个好人,您不要责怪他……他很爱你的。”
柳蕙真是用口型呵气,最后那几个字严小刀不能确定,却让心口与软肋同时被戳。
柳蕙真像顶着雷完成了某项重要任务,在两个男人都还骄矜气躁没反应过来时,提起裙子踩着半高跟以一阵优雅的小碎步迅速从现场消失,下楼找毛姑娘倾诉久别衷肠、表达姐妹情深去了。
以后洗澡都可以省去挑挑拣拣的兴致,凌河、阿哲、致秀、蕙真四选一,还有什么可选?在严小刀内心深处,能牵他肚肠伤他心的,普天之下四海之内就只有这位顽劣不堪不可救药的凌公子,让他又爱又恨,爱恨交织!
凌河历经身心煎熬终于松一口气似的转回来,阖拢了浴室门,转怒为喜的表情重新融入满室白雾。凌河这回彻底学乖,眸子里映着阑珊的灯火,依照方才柳蕙真做事的姿势,温存地将严小刀的右腿架在安全处,褪下衣服。
严小刀无奈叹息:“所以,柳蕙真在船上是奉了你的指示,前来跟你接头暗通消息。”
凌河:“是。”
严小刀:“怎么就那么巧,我从简老二手里抽中她的扑克牌?”
凌河笑道:“你即使没抽中她,她也可以寻求各种方式‘毛遂自荐’啊。”
严小刀摇头感叹这一步一陷坑的套路,不解地问:“可是你们俩都没说上一句话?”
凌河解释道:“也不用说话,她只要把想要传递的消息告诉你,通知你有人设计暗害我,你自然会设法护卫我的安全,对吗,严总?”
“有理。”严小刀对凌河的连环计表示钦佩信服,难怪柳姑娘不顾个人安危为他们报讯,瞄到杀手动静不惜从高空坠下为他们示警。他又问: “你怎么提前预知游灏东会跟麦先生做那事?”
“我并不能提前确定。”凌河轻巧而不屑地道,“但这些人上了‘云端号’就是做这桩龌龊不堪的人肉买卖,录下他跟谁都是大有用处的备份,赶上谁就录谁。当然,其他人房间里我也录了,存档有备无患。”
严小刀对凌河某些时候表达出的无情无义和不择手段深感皮肤血管发冷,尽管洗澡水是热的,但又想不出理由来反对。
“还记得蕙真在你房里点了一杯拿破仑吗?”凌河靠近他,声音温柔,“对游公子得手了就点拿破仑,如果录的其他几人,就点芝华士或者勃艮第。”
严小刀恍然大悟,冷笑道:“然后,你在我眼皮底下,跟她玩儿了一个‘摔杯为号’。”
“是。我欺瞒你但当时并无意害你,小刀,你还生我气吗?”凌河聊着前情,脑子已经在片刻须臾之间走神了,流连着严小刀的脸和鼻尖那颗小痣。
确实,那时的凌公子,将全盘计划欺瞒着他,却并没有意图下手害他。
“好歹一个姑娘家,你派遣她在渡边那个下流东西身边做那种以色侍人的生意,于心何忍?”严小刀终于憋不住道出他的价值三观。
凌河蹙眉,也是忍不住了:“你这么看我?我认识蕙真时,她就一直在渡边身边好几年了,我没有逼她做那种事!她想要脱离火坑,我随时可以助她脱困。”
两人近在咫尺,鼻息可闻,互相之间皮肤的温度都可以感知,讲话不知不觉变成知心达意的耳语。
凌河什么时候在他面前乖巧得像一只猫,严总都不习惯了!然而他确实行动不便,拖着伤腿由凌河轻挪慢捻将他扶进浴缸,一只右脚翘在外面。
凌河却还不回避,眉间眼底描摹着严小刀的脸和身躯,神情竟是近乎猖獗的崇拜和发痴。严小刀身材是极好的,无论从男人还是女人的品味眼光看去,每一分每一块肌肉的分布都恰到好处,线条干净利落,横卧在一池温水中。这样健美又极致诱惑的男性躯体,在各种高热量垃圾食品、添加剂和地沟油填塞毒害的一代肥胖虚弱人群中,当真已经不多见了。
严小刀不看对方,好些天没沾水了,他觉着自己身上都快馊了。终于泡进浴缸,迅速拨开头顶的花洒,将全身沐浴在淋漓的水雾中,洗涮个酣畅痛快。
没有筹划,没有预谋,凌河的眼眸卷起两丛墨绿的漩涡,在凝视中悄悄荡起浪花。小朵的浪花越聚越多,终于化作澎湃的波涛汪洋。替小刀冲净头发泡沫时再控制不住内心一重一重的万水千山,凌河蓦地往前一跪,下巴磕在严小刀肩膀上,将滚烫的嘴唇用力摁上他的后颈,只一下就像皮肤拥有磁力产生强烈的互相吸引,黏住了扯不开!
凌河轻抖着在他后颈和肩膀上印下一片细细密密的吻,寻觅渴望已久的热度,刚才还信誓旦旦地吼“我又不会强暴你”,这才几分钟,就要把那句话原封不动地吃进去打脸了。
严小刀挺直着脊梁,不暴露丝毫的孱弱病容或者迁就姿态,调开视线不看对方。凌河陷入舌尖深吻撩热他的后颈终于控制不住开始追逐他的嘴唇时他猛地偏过头去,拒绝与对方接吻,在忍无可忍躲无处躲的情形下沉声开口:“凌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