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严小刀微眯双眼,感到不可思议:“能让梁通那样人物俯首甘做马前卒,这得是什么人?”
尽管身为微不足道的盒饭龙套角色,谈绍安这些年遵守戏份合同、恪守本分,每年去观潮别墅如期赴约。他可不敢不露面,露面能暂时保住一家平安,不去就是有异心,怕被大哥砍死。钱没分到,还整天操着被砍头的心,这条烂命也是快活够了。
这些年眼见他们那位牛逼哄哄的带头大哥一路扶摇直上,神通广大恨不能一手遮天,却都不清楚这人在燕城附近到底做什么营生,摸不透底。
“我真不知道他干什么的,没胆子问,也不敢瞎打听。”谈绍安难得从白净面皮之下说出一句刻薄嘲讽话,“凡夫俗子野鸡赖汉,命好没准儿都能飞上枝头摇身一变变成凤凰,何况是胆子大下手狠敢做事的。只要靠对了人,一步就能蹬上青天。”
谈绍安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再次对严小刀耳语:“你嘱咐小凌先生,提防那个人。身背人命有恃无恐,对谁不敢下手?恐怕对谁都敢。”
严小刀:“会吗?”
谈绍安无奈地反问:“您家房子也被推平了,您真觉着拆错了?”
严小刀:“……”
凌河穿过走廊走到面前:“谈先生你跟我们走吧,我为你安排一处下榻之所,有人保护周全,这样我也安心。”
谈绍安以他媳妇病重住院为理由婉拒。媳妇病成那样,哪也去不了,不可能撇下媳妇!
谈绍安归根结底仍然心怀忐忑和忌惮,就没料到凌河准备大事化小,主动替他把这么大的丑事敷衍揭过了。况且,他一个随时就要被扒掉官袍栽进班房的背锅侠,老老实实蹲在原地准备背黑锅吧,还能跑哪去?
他目送凌河与严总让人瞩目的背影从医院楼梯拐角处消失,深深叹一口气。
这脑袋裹成一颗大白粽子,也不敢探望媳妇,只能趴在住院部病房门口的玻璃小窗上,悄悄往房间里偷看两眼。
病床上静静仰卧的女人,闭目养神的憔悴容貌显出一丝虚弱微笑。这张脸以及唇边微笑的弧度,谈绍安也已经看了二十多年,从中学时代校园角落青涩的牵手,再到尝遍人生酸涩滋味之后相濡以沫的许多年。这世上大部分人其实一辈子庸碌无为,无甚才干本事,就像谈副局这样,手里能攥住的也就是这一丁点平实无华的念想,只求一家平安。
无甚才干本事还妄揣着一肚子雄图野心的,最后下场就是游书记那样了。
谈绍安站到缴费处的窗口,被收费员告知:“301病房6号床吗?你怎么又来交费,刚才不是交过了?”
“刚交过?没有。”谈绍安说,“账号里钱应该差不多花光了,该续费了。”
收费处中年阿姨的记忆仍然处于鲜活状态,讲话犀利:“刚才来的那个年轻男的,不是你们家的?没错啊,他就是替6号床交的费……高高个子,长头发一个男的?”
谈绍安遽然一愣:“……他交了多少钱?”
收费员莫名瞪了他一眼:“三万,一周的药费和治疗费。他说下周再过来交下周的钱!怎么,你们一家子没商量清楚谁交钱吗?”
谈绍安一手扶着窗口,被这投石问路般的一击戳中,震出一片涟漪,心里更加愧疚无地自容,没脸去见凌河。
收费员瞟着这人背影嘟囔:“只见过一家子全都躲着不来,把病人扔在医院谁也不缴费的,还没见过一家子偷偷摸摸抢着给医院送钱,真有意思。”
……
严小刀从医院出来,也有一事不明,那些人搞这么大动静,除去确实看中这块画了大饼的黄金地皮的利益,想要屠村盖楼,此外,就为了教训教训谈副局?对游景廉都敢痛下杀手,对谈绍安有什么不敢直接“抹掉”?
谈绍安或许仍然没有说出全部实话。
严小刀驾车驶到路上,冷不丁爆出一句粗口:“妈的,梁有晖他爸也有问题。”
他心里确实懊恼搓火,毕竟多年相交的挚友。
凌河把一条腿翘起来搭在车窗边上,伸展开让自己坐得舒服:“你才知道梁董事长有问题?”
严小刀瞟凌河一眼:“你早就知道但是不说,眼瞧着我当傻子。”
凌河一脸无辜:“我看你跟梁少关系那么要好,眉来眼去郎情妾意的,我怎么说呢?好像我吃他醋。”
严小刀本来就憋屈:“有晖他人品还是不错的,可是我什么时候跟他眉来眼去?绝对没有过!”
凌河反唇相讥:“从游轮上就开始眉来眼去,高级法餐厅里品着象屎咖啡,只差没有睡进一个被窝。”
“胡说八道。”严小刀一脸道貌岸然的正经模样,被一句“象屎咖啡”膈应到了,仿佛再次闻到涮肠子水的销魂夺魄味道。
“云端号上住你房间左右手的,都是我的眼线,专门盯你跟谁睡过,严总您还继续狡辩么?”凌河用视线磨着小刀的脸,嘴炮就是闲聊天。
“我就跟你睡过。”严小刀将刹车和油门踩得前蹿后跳,车子在公路上蹦得活像一只暴躁的大兔子。
嘴上毫不相让,闲来无事练练舌头的灵敏度,俩人相邻的两手攥在一起握了,互相抚摸揉搓对方手指,严小刀问:“饿了吧,先吃饭再商量下一步。”
凌河抬手随便一指街边小店:“就这家炉间驴肉火烧吧,贵的我请你吃不起了,最近手头紧。”
“什么话!”严小刀喷了他一句,“我难道请你吃不起么?你吃多少老子都养得起你。”
下车时凌河突然一步前倾,顺势搂住严小刀肩膀,嘴唇几乎贴上:“小刀,我……我把美国的房子都卖了,以后我就无家可归了,你不会甩我吧?”
严小刀扭过头,有意碰触凌河的鼻尖,轻轻一蹭:“我家不能当成你自己家?”
凌河从鼻尖处化开一丛笑纹,脸上云开月明一般,笑容明艳不可方物。他得到这句承诺,把沉浮不定的心暂时揣回原位,于是潇洒地搂着小刀走进这家高档酒楼。用严小刀的话讲,这是南郊县城里最上档次一家饭馆,就甭跟你们峦城的海鲜大酒店比较了,我们这土掉渣的内陆小县城,舌尖上的品味和档次就没法比。
凌河在饭桌上不住嘴地吐槽:“你看吧,我说去一家小店,咱俩在高档酒楼里吃的也是驴肉火烧。”
严小刀以享受的心态,欣赏凌先生嚼着驴肉一路狼吞虎咽瞬间干掉四个大火烧的痛快淋漓吃相:“哥能让你吃苍蝇小馆么?那不就是吃地沟油吗。以你的饭量,我怕你回去拉肚子。”
凌河心里浮出暖意,眼睫下一道微光剐向小刀的侧脸,小声说:“驴肉大补,弄得我火旺,今晚,严总陪我吗?”
严小刀回脚踹开凌河在桌子底下不怀好意的一只脚。
凌河确实变了,比从前活泼风趣太多了,让严小刀打心眼里喜欢,爱不释手。这小子的心理年龄仿佛沿着轨迹急速往回倒带,生理年龄又在某一天发生质变飞跃之后,迅速就向着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奢靡生活模式一去不复返。最近浪得不着边际,欠收拾!
以前的凌河什么样?
严小刀对“以前”已经没有印象了。
两人吃完烧饼和炒菜,慢条斯理喝着香菜羊肉汤,给这顿午餐收尾填缝。凌河这种洋胃口竟然对香菜都能来者不拒,严小刀坚定认为这也属于“爱屋及乌”的侧面表现,就好上这一口了。
这间酒楼的格局,是个“工”字造型。他们坐在酒楼大堂的普通坐席,二楼靠窗位置的小桌,约莫是骑在“工”字的左腿上。严小刀往窗外眺望楼下花园的风景,不可避免地顺着窗户角度看到拐角之后另一侧的窗户。
身后,与他们呈现九十度拐角的位置,是酒楼的一个高档包间,一伙人正在交杯换盏,传出阵阵略显粗俗的嬉骂吆喝。严小刀偶然间回过头,隔着一段距离,淡淡地回眼一瞟那间包房的窗子。
他回过头来,脸上并无多少表情,晃动着玻璃杯里所剩的小半杯啤酒,之后,以刻意拉长的慢镜头动作侧过头,又瞟了一眼背后那扇窗。
严小刀回过头时,深藏不露的神色仿佛瞬间凝固了,固化成一层坚不可破的岩石,眼睛和面色一同变得深沉。他把半杯啤酒一饮而尽,喝得一滴都不剩,轻抹一下嘴唇,低声对凌河说:“你别抬头,你悄悄地帮我看一眼,我身后那个窗子,背对窗口坐着的那个人,你看他的后脑勺。”
严小刀面色如此严峻紧张,凌河会意,翻动灵活的眼皮迅速往那窗口连瞟了三四次。
在他眼里,那就是个普通如常的男人的后脑勺,脑袋剃着青茬,剃完了发现头颅骨骼形状略微凹凸不平,不够圆,挺寒碜的。除此之外,也没看出什么蹊跷?
当然,也是他眼神没有严总那么好使。严小刀的一双眼,视角一向剑走偏锋,刀刃砍在皮肉上这类细微区别都辨得出来。
严小刀低声说:“你起来,跟我换个座位。”
两人以若无其事的神态慢悠悠起身,迅速调换了位置。
严小刀这时能够以绝佳角度端详那个让他感到蹊跷疑惑的后脑勺……他的脸色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愈发凝重,脸庞由暗青色转白,如同刷了一层白漆。
凌河欠身关切地握住他一只左手:“小刀,你没事吧?”
严小刀用口型悄声说:“那个人,应当是刚剃过头,所以不慎露了相。他后脑骨骼起伏比较特别,而且靠近风池穴的位置有一块红色的斑,小指甲盖大小,你看见么?”
凌河不好泼小刀的冷水,真的没看出来……
严小刀神情严肃:“我跟你说过,当初杀害陆警官的主犯逃脱了,因为我当时没能看到主犯正面五官。我能辨认的就是那个凶手的背脸,我给公安画过一幅背脸像,描述过骨骼形态。”
凌河一双浅绿色的瞳仁像是被一道光芒击中,缓缓地从深处燃起火苗,不由自主握紧小刀的手,两人紧张心跳的节奏都是合拍的。
严小刀嘴唇有些发抖:“那个背脸我印象太深刻了,我就是盯着他的后脑勺,亲眼看着他对陆警官开了二十二枪。那人脑后同样位置,恰恰就有一小块色斑,一模一样。”
凌河感到不可思议:“能有这么巧?”
他们早上刚刚从铁骑大军混乱的游行现场逃回来,顺便救下不幸成为火力目标的谈副局。
不可能这么巧。
对方竟然还敢在方圆百里之内光天化日之下露面。
凌河以眼神掠过严小刀桌上的手机:你给鲍局或者薛队打电话,立刻报警。
也就在这时,对面窗口的目标突然站起身,仍然背对他们,迅速就从视野中移动消失。严小刀来不及打电话,他毫不犹豫地紧跟着起身,面无表情走向拐角之后的包间,脚后跟带风。
喝得半醉、从包间房门口晃晃悠悠横着出来的,正是耀光集团的所谓老板,郭兆斌。
包厢里传出一句毫无警惕性的吆喝:“我说斌总,关键时刻咱们别肾虚,放完水回来继续喝,美女还等着您呐!”
严小刀听到了这句话。
竟然是这个人。
这位斌总,显然也是从回马镇暴乱闹事的地方调头回来。他自己一手造出来的好事,自认为运筹帷幄将一群蚂蚁揉捏在鼓掌之间,怎么能不亲临现场围观热闹?
脖子上憨粗的金链子,以及腰间、手指上各种值钱的硕大装饰品,明火执仗地暴露这一身廉价的富贵。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已是腰缠万贯的老板,手头或许比严总都更加阔气豪气,却洗脱不掉乡镇企业家的粗陋气质,钱越挣越多,品味一撸到底。
他原本就是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泥腿汉子,仗着胆大手黑,也仗着有靠山,一文不名的人转眼摇身一变就能成为有名有号的公司老板。这世上从来不缺有野心想发财的人,缺的就是肥得流油的胆子。
郭兆斌刚才在包间里打电话,一条腿翘在桌边,让陪酒的小傍家儿给他捏脚解乏。这家伙借着酒意,悄声跟背后的大靠山汇报:“庭舅舅,我办事您就放心!谈绍安那个人生性懦弱,我量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舅舅您作对啊。那小子就是憋不住了背后使点小动作,他敢使小动作我们这回好好收拾他,严逍能捞他一回,救不了第二回 第三回,他的官位肯定保不住了,到时您还怕他不乖乖听话?呵呵……”
郭兆斌就是酒喝多了,出来解个手。
他晃进男洗手间,走这一路就开始粗俗地拉扯裤链,移动起来活像一只铁灰色的肥蟹,将横行的嚣张气写在脸上。冷不防地,身后有个人几乎贴着他的肩膀,寸步不离也跟进来。
严小刀没有跟着去解手,而是背对郭兆斌,伪装在洗手台前搓手,偶尔抬起眼皮,盯着对方后脑清晰的轮廓……
郭兆斌就是太大意。
他之前躲在外省销声匿迹,很久不敢回到本地招摇过市,耽误了赚大钱的机会。时过境迁,公安这三年没有摸到他的毛儿,得意忘形就失去了往日的警惕与谨慎。
最重要的是,他竟敢剃头,曝露出独一无二的标志性的脑瓢和红斑胎记。以他对严小刀浅薄无知的了解,他就不认为有人还能在三年后凭借稀薄模糊的记忆认出他的后脑勺。
严小刀已经十分确定,以他的眼力不可能错认三年来让他辗转反侧夙夜难眠的头号目标。
他这两年对追查凶手一度心凉和心灰意冷,这样的心灰意冷间接加重了他对陆警官的负罪和愧疚感。他的这种绝望,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普通常人推断,凶犯恐怕早就远走高飞人间蒸发,还敢回来?他高估了对手的智商和忍攻,又低估了对手的穷凶极恶和嚣张妄为。
郭兆斌享受般的抖抖下半身,八足蟹横三竖四地向洗手池走过来,精明的眼光若有若无地掠过严小刀的侧面。这人就要伸手摸到水龙头的时候,突然姿势一顿,步子向后一撤,胸口粗重的呼吸声暴露了此时的心虚胆寒。
小小的洗手间里灯影人影憧憧,乱晃的镜头视野里一片大乱,瞬间风声鹤唳。
严小刀一手按上水龙头时,郭兆斌恰好将手抽回来。
两人抬眼四目相对,都是瞬间面色大变,彼此身份已不言自明,不必多说一句废话。郭兆斌甚至没系好裤链和皮带,或许还有几滴尿水没放干净,此时一脑门酒气轰然吓醒,下半身裤腰还敞开着,冲开洗手间的门!
郭兆斌刚跑出来,尚未看清门口堵他的人物是谁,就被突然伸过来的暗坏心机的大长腿绊了个嘴啃地,结结实实摔在沾满黏腻浮油的酒楼地板上,发出一声痛叫。
凌河以痛打落水狗的方式毫不犹豫一脚踹上。
郭兆斌回身抬手就是一只酒瓶子。酒瓶带着雷电风声,翻滚着狠狠砸向凌河的脸。
凌河挡飞了酒瓶,听着酒瓶与墙壁相碰,炸出一片玻璃碎渣。酒楼里人马乱套,郭兆斌骤然遭遇仇人,端着裤腰慌不择路冲下楼梯。
凌河在两步之内冲下楼梯紧追不舍,五指掏出去几乎撕破对方的丝绸大花衬衫。
严小刀甚至没有走楼梯,直接从二楼天井处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