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节

  徐明薇好笑道,“要寻死觅活也是你自己的事。二姐姐好歹记着些这儿毕竟还不是我的地方,无端端给人添了晦气。真想不开,我劝你还是另外找个清净地方,别走都要走了,还给人添堵。”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若是换在以前,徐明茉早跳脚了,这会儿她也只有生受了的份,仍忍气吞声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吃斋念佛,我也是看开了,只是肚子里的这个,好不容易才有,一回去,便要保不住了……”
  徐明薇听她口气,竟还是一点都不恨,一心一意要保住肚子里的意思,不由得有些诧异。
  徐明茉看出她脸色,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你难不成还以为我是受了人欺负?这世上能教我受了委屈的,还真讨不了好处去。”
  徐明薇心想,那之前死咬住嘴的姿态又是为何,也的确难怪她们会想歪,以为徐明茉是受了哪个不安好心的欺负或是哄骗,她事后懊悔羞愧,才一直不肯吐露实情罢了。
  徐明茉这时说道,“原本一直以为是我肚子有问题,才过门那么些日子,什么动静都没有。她们一个一个的,倒是跟生猪仔似的,接连往外蹦……我为着不能生这一桩子,在他那里受了多少气,眼看着他一个一个地往家里买,为着一句贤惠大度,连个不字也不能说,更不敢说……却原来,不是我不能生,是他不能生罢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怪笑来,徐明薇在一旁听得心惊,郡公府的二爷不能生?那么他一屋子的庶子庶女又是怎么来的?
  徐明茉讽道,“应子非好玩乐,同他那帮子狐朋狗友共包一个粉头都是有的,家里喝酒听戏他也从不避讳,后院里的那几个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出身的,喝醉了几个人一起进帐子都是常有的事……现在想来也实在好笑,不晓得他疼得出血的那个孩子,是姓王呢,还是姓八呢?”
  徐明薇皱了眉头,那应子非竟是这样的放浪形骸,亏得他们家里消息瞒得紧,这么多年,竟也不曾听人说起过。一时心里对徐明茉便有些同情,嫁给这样一个荒唐人,好比哑巴吃黄连,心里有苦难言罢了。
  话都已经说开了,徐明茉也不瞒着,继续说道,“当初你劝我别嫁过门去,我还当你是眼红,心里暗自得意不少……过了门,明白了他是的什么人,心里倒恨你什么都知道,偏偏不曾明白告诉了我,如今想来也是没意思,不明不白地恨了你许多年,全是我自己心里想出来的,疑心生暗鬼罢了。”
  徐明薇不晓得还有这样一层,面上难掩吃惊,讶异道,“我又不认得他,怎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当初也只是觉着他连杨家庶女那样的局都瞧不出,不是个明白人,又或者是个揣着明白当糊涂,只重皮相之人。当时他可是连正妻都还没定,就能大张旗鼓地娶了妾室。我才好心好意地劝你一句,莫贪图眼前风光,你不肯便也罢了,竟难为你还记恨了这么多年。”
  徐明茉被她说得脸上烧红,羞愧低头道,“我当时年纪小,看不清好人也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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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明薇冷笑一声,只是如今也没多大长进罢了。她这话虽然没有说出,徐明茉也从她眼神里头读了出来,一时越发窘迫,想着反正都已经没得法子向人低头认错了,再低些,也没大要紧了。
  “应子非的那个庶子,原本我也是不会朝他下手的,死了一个,还有一堆,为着没有的孩子,我也那个必要做下人命官司来……且还说不清究竟是谁的杂种呢,我还想等着他们长大了,看看到底更像了谁。偏偏她不知好歹,仗着男人的宠,也敢和我叫起板来,那样下贱的东西,打杀她都嫌脏了我的手。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样斜睨着眼儿,朝我肚子上笑着飘了一句,是个母鸡都能下蛋,不能下的,早该杀了吃肉……”
  徐明茉语气里又染上几分恨意,有些得意地朝徐明薇说道,“外头都说我是请了巫蛊,那样骗人的玩意儿,若是真的能成,世上该死的不该死的也都早死绝了,蠢死了才信罢?那贱人平日里最爱吃口甜的,连着奶着小的也都不改,我便让人买了毒药,用蜜糖厚厚裹了,不想竟没吃死她,却把小的给毒死了……不过也好,看着她抱着孩子眼睛都哭肿了,嚎得越撕心裂肺,我心里便越得意,会下蛋的母鸡,也得能护得住崽子!”
  徐明茉低着头,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扭曲,徐明薇心生凉意,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身子。
  徐明茉察觉到动静,抬头倒笑了,说道,“吓着你了?一时想起那贱人的嘴脸,有些忘情了。与你说了这么些前尘往事,便是想让你明白,我肚子里的这一胎,是千万不能割舍了的。要了他,便是要了我的命罢了。六妹妹但凡还有一丝体惜我这苦命人的,还请别念前程旧恶,发一回善心,帮我这一回罢!”
  说着,竟是从床上起来,跪到徐明薇脚下,扎扎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
  徐明薇也不去扶她,叹气道,“你当是过家家呢,这孩子也是想生便能生的?你只眼瞧瞧,外头这些无婚有子的,又是个什么下场?纸到底保不住火,便是这一两个月将消息瞒住了,家里凭空多出一个人来,是个女孩还好,贱生贱养,寄养在别人名下一辈子也就浑浑噩噩地过去了,要是个男孩,你忍心见他父不详母不贤,仕途无望,一辈子只做个屠狗卖菜之辈?”
  “你眼下是想着自己素来没有,一旦有了自是欢喜不得,那将来呢?这孩子生下来会不会恨不得没来过世上一遭,会不会恨你?还有四婶婶,四叔,你又叫他们两个在爷爷奶奶面前,宗族面前,如何自处?人活一世,便是想干干净净一人,脚底下还连着影子,走到哪儿便随到哪儿,摆脱不得,又何况家人,宗族?”
  徐明茉教她一番话说得怔楞出神,黯然落下两行清泪,只半晌无语。
  徐明薇见她有些松动了,又继续说道,“你不肯把那人供出来,这事也只有往京里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毁了一家一族的名声,这孩子也如同你说,多半是要保不住。但只要那人肯娶你,眼下月份也还小,急忙嫁过去了,还能买通了稳婆只说是早产,与你与家都无碍,你自己想想吧,旁的话我也不再多说,只等你的意思。”
  徐明茉跪坐在地上面色变了又变,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咬牙道,“那人也在这处,马厩里的徐大山,你叫人过来,我自己问他。”
  徐明薇想过许多,却从未想到过是徐家的下人,徐明茉不是素来眼高于顶的吗?怎地会同一个马厩里做活的牵扯上?
  徐明茉大概自己也觉着丢人,才一直不肯说了实话,被徐明薇吃惊地一打量,越发脸红地滴血。
  徐明薇不好多问,果真出去让人把徐大山给叫了过来,自己掩了门出去,只在外头等了一会儿,里头便传出了准话,定着五天后就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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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徐明茉的婚事虽然头里定得急,到底还是没失了规矩,本身就是只要她自己肯点了头,一切便能作准的。而且她的肚子也的确等不得了,如此赶紧,连着像样的嫁衣都备不齐,好在碧桃懂事,肯将自己的先给徐明茉用了,也难得她这回没再扬着下巴傲气,真心实意地同碧桃道了一声谢,这场婚事总算在匆促间走完了过场。
  徐明薇是一早便将这边的情形写了信回京的,那徐太太也是机灵,一听说徐明薇有意问她买人,便直接将徐大山的身契送了来。后头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知道是徐明茉看中了徐大山,竟还送了个“义父”来——四五十的私塾先生,家底也清白,徐明薇哪有不肯的,连忙劝着徐明茉认下这宗干亲来。有这么一招,这场婚事算是好看了些,说起来那徐大山至少也是个读书人家的出身,比起商贾家的下人出身,却是体面了不少。
  徐明茉从头到尾都没有同徐明薇说过自己到底是怎么跟个马夫勾搭上的,但匆匆看过一回徐大山,徐明薇心里也大概有了底。小伙子毕竟长得十分精神,一双眼睛花得能勾人似的,又身高腿长,因着平日里做惯了体力活,倒养出一身的腱子肉,往地里一站,看着便比着京城里那些叫酒肉空虚了身子的银枪蜡头不知好出多少。没嫁过人的小姑娘多半喜欢的是斯文秀气的公子哥,但像徐明茉这样嫁过人,又空涝了许久的,才晓得一身腱子肉的好处哩。
  如此一来,这孩子是个怎么回事,徐明薇便也不用再问了。多半还是徐明茉胆子大,当真以为自己不能生,出了京城又是天高皇帝远,对方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下人,勾着玩了便玩了……倒没想到,她自己是个能生的。徐明薇一想到这个便不厚道地笑了,玩火玩出来的孩子,也亏得徐明茉敢放纵!
  傅恒是等这些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才知道内情,对于徐明茉肯下嫁给个马夫也是诧异不已,但想着好歹是将这烫手山芋给丢出门去了,又是安心不少,便也没多说什么。
  过了几日,贺兰氏写了信来,说凉氏虽然言语中还有些不甘,到底还是顾念着女儿,打算天气凉一些,便随了镖队来平陆县看女儿女婿。至于徐明薇的四叔徐天诚,闷闷不乐了几天,也渐渐看开了,还让凉氏到时候多带些细软财物,显然是顾虑到徐大山家底薄,怕徐明茉跟着他吃了亏罢了。徐老爷子和徐老太太对此事倒是没说什么,大概早当没这个孙女,只要不在外头败坏了徐家名声便好。
  如此凉薄冷情,也叫徐明薇暗暗冷了几分心,女儿果真是不值钱,比不得儿子贵重罢了。
  徐明薇原先信里也隐晦问过几句家里的情况,对此贺兰氏只字不提,只叫她安心在平陆县同傅恒过着日子,傅家眼下虽然是倒了,底下却还有骨头支撑着,那知州眼前是得意,往后还不知道谁熬得过谁哩!
  徐明薇细细体会着这话里的意思,越嚼越觉着贺兰氏另有所指。她一时也参不透,等傅恒回屋里来,也把她娘的信给傅恒看了。他倒是眼神一亮,笑道,“娘说得对,咱们只耐心等了便是。”
  徐明薇不肯教他这样一句话给糊弄过去,还抬眼瞧着,傅恒只好搂过人来亲了几口,闷声笑道,“这会儿我也是不晓得内底如何,眼前唯一晓得的,那知州便是杨阁老的学生,萧妃又是杨阁老的侄女儿,如此,你大概也能明白了吧?”
  徐明薇点点头,原来贺兰氏是这个意思,那么多半京城里的局面,徐家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一时也有些不解,歪头朝傅恒问道,“你记不记得在家时有一回下了大雪,你穿了一身秦王的大毛披风回来?从那时起,我便以为秦王同你有厚,如今看来,离得远了,却是淡了,不然这些消息,也不必从我娘这儿吐露出来了。你自己又是作何打算?从龙之功,也不是那等容易得的。”
  傅恒早知道瞒不过她,低声说道,“说没一点私心,你也是不信的。不过英韶这人,的确是越处得久了,越教人心生敬仰,有帝王之相,也有帝王之术,礼贤下士,听进谏言,日后如果是他荣登大宝,我信他会是一代明君。反观齐王,刚愎自用,性情残暴不仁,又亲近小人,只近喜不近忧,天下若为他所有,只怕富足不过三年,天下必有乱象……我选英韶,是为友,也是为苍生。从龙之功,我是不敢想,奈何不得有人想。原本父亲是替我寻了京郊的差事,才隔了一日,旨意再发送下来却换成了这里,是谁从中作的鬼,也不难查实。英韶大概也心里明白,只不过那人比着我,如今更有用处,也不好撕扯开来说罢了。”
  徐明薇听出他语气里有几分落寞,安慰道,“不好便不好罢,咱们不图他家的,随他们闹去。”
  傅恒轻笑了一声,这便是家有贤妻的好处了,旁人只瞧见那花团锦簇的热闹,瞧不见底下已是烈火烹油,她却能先瞧见了底下的凶险,拦着自己三思而后行罢了。一时心里越发感触,想起她刚过门还怀着娇娇那会儿,自己竟还为着防她,做了不少的糊涂事,此刻想来,越发脸热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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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以后就咱们两个,谁也不理,只好好过日子。”傅恒抚着徐明薇的一头乌发,心中溢满柔情,低声说道。
  这句话他以前便同徐明薇说过,这会儿搜肠刮肚了半天,似乎也没别的好说,唯有这一句,能将他的真心实意给嘱托出来。
  徐明薇只抬眼朝他笑笑,眉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傅恒心里一痛,她终究还是不信自己的。一时也是自嘲,这便同她说给娇娇听的狼来了的故事一般,说得多了,信的反而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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