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你看我的耳朵上面是不是有一只耳环?”女人问。
鲤伴看到女人雪白的耳垂上有一只吊坠耳环。
“是的。”鲤伴说。
女人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你帮我摘下来。”
鲤伴便一手拨着她的头发,一手去摘她的耳环。他刻意不碰到她的耳朵,可还是避免不了。
那耳朵也是凉凉的,仿佛是寒夜里绽放的没有温度的花。
吊坠像是一滴水,又像是一滴泪,落在鲤伴的手心,在昏暗中熠熠生辉。
“你把这只耳环交给他就可以了。”女人说。
“不用带什么话吗?”鲤伴问。
女人摇摇头,说:“不用,他看到这只耳环,就什么都明白了。”
狐仙则忧心忡忡地说:“他能认出这只耳环,但是他会再次出山吗?我听人说,他妹妹被仇人换皮削骨改变了模样,再也找不到了。因此他发誓退出江湖,不再干涉世事。”
女人说:“眼下没有其他办法了。这些天你的故友陆续找上门,看来初九已经羽翼丰满,按捺不住要对付我们了。除了小十二,当年追随我们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我们除了在他那里碰碰运气,就只能坐以待毙。”
狐仙来回踱步,然后站住,说:“当年皇帝陛下虽未明言,但已默认留我们在这最后的避难之地,初九又岂敢违抗皇帝陛下的命令?”
女人叹息一声,说:“当年皇帝陛下确实默认此事,没有明言。而初九并没有明目张胆地对付我们,只在暗地里做手脚。皇帝陛下即便知道,也没有办法。”
鲤伴听了他们的对话,激动不已,这些话进一步验证了映荷的妈妈说的话是属实的。只是一个看似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常人不知的事情呢?鲤伴想不明白。
同时,他清楚了这几天鲇鱼精和獐子精并不是无缘无故找上门来的,而是背后有个名叫初九的贵妃娘娘的指使。
这个名叫初九的人原来只存在于他听来的故事里,现在却从故事里走了出来,还与他有了直接的关系!
鲤伴问:“初九就是贵妃娘娘吗?”
女人听他这么说,惊讶不已,反问道:“你认识初九?”
鲤伴摇头,将教书先生给他讲故事的事情说了出来。
女人的表情渐渐恢复平静,说:“当年是贵妃娘娘,如今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你爷爷在朝为官之时就与初九的父亲有过……”
这时,不远处的狐仙咳嗽了一声。
女人就此打住,瞥了一眼狐仙,转而说:“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不值一提。你只要帮我把这只耳环送到小十二那里就好。我会记得你帮过我,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你。”
鲤伴摆手说:“我不要报答。”
女人说:“我这边耳朵上有一只一模一样的耳环,你帮我摘下来。”
鲤伴又将她另一边的头发捋起,摘下那只耳环。
女人说:“给我看看。”
鲤伴双手捧着那对耳环,放在女人眼前。
“这只耳环要送给什么人呢?”鲤伴问。
女人笑了笑,说:“这只耳环是送给你的。倘若时来运转,我有了新的身体,离开了这里,而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的话,就送这只耳环来,我一定信守承诺。”
鲤伴不肯要,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行,我帮的忙都微不足道,这样的礼物太贵重了。”
女人说:“送出去一只,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我留着一只也没什么用。”
鲤伴说:“如果送出去的那只还能回来呢?”
女人说:“如果它还能回来,那你就帮了我的大忙,耳环反而微不足道了。”
鲤伴只好收下。他心想:花瓶女人若有一天真的能离开这里了,那这只耳环可以算是留作纪念。以后自己老了,也能像那些老人一样坐在大槐树下给小孩子们讲当年自己是如何帮助一只狐仙和一个花瓶女人脱离困境的。在小孩子不相信的时候,他拿出这只耳环让孩子们轮流看一看、摸一摸。
第二天,鲤伴一大早就找到明尼,要他陪着一起去县城。明尼正想去县城看皮影戏,于是欣然答应。
他们两人还没走多远,又碰到了映荷。映荷听明尼说去县城看皮影戏,缠着也要跟着去。
映荷的妈妈听了,附在映荷耳边说:“那可不是小孩子能看的!演皮影戏的师傅会把小孩的魂魄抓起来,附到皮影上,这样的话,那些皮影就能自己动,师傅省力气!”
映荷便不吵着要跟去了。
鲤伴和明尼走到半路,遇到一个身穿道袍、须发皆白的老翁。老翁一手执签筒,一手执幡旗,幡旗上写着四个大字“指点迷津”。四个大字旁边还有对联一样的小字,写的是“丞相落轿求风水,将军下马问前程”。口气大得很。
“两位小哥可是从桃源来的?”老翁问。
鲤伴看到老翁的嘴唇在人中处有一道裂口。
“是。”明尼不假思索地回答。
老翁又问:“你们可是去县城?”
“去看皮影戏呢。”明尼喜滋滋地说。
老翁欣喜不已,说:“那我们同路。”
于是,他们三人同行。
明尼看了看老翁手里的签筒,觉得好奇,问:“老人家,这签筒真的能预测好坏吗?”
老翁得意地摇了摇签筒,说:“那是当然。天下乾坤,尽在我一手之中。旦夕福祸,全寓于一筒之内。
明尼不信,斜眼看了看他手里的签筒和幡旗,咬了咬嘴唇说:“这么说来,世间所有事都被你一手掌握喽?”
老翁自知牛皮吹大了,连这个毛头小子都不信,于是收敛了一些,说:“掌握当然是谈不上的,但是能比世间人知道更多的过去和未来。”
明尼的好奇心被他吊了起来,问老翁道:“那你知道些什么过去和未来?”
老翁不看明尼,却盯着鲤伴看了一会儿,问:“你可是鲤伴?”
鲤伴点头。他虽不发言,但一直在听老翁和明尼的对话。他像明尼一样觉得老翁挺有意思的。当听到老翁说知道更多的过去和未来的时候,他想让明尼先验证一下,如果确实如此,他打算问问老翁小十二会不会收下那只耳环。
他还想问问楼上的女人未来是否能如她所愿离开。但考虑到前些天狐仙的故友来访皆被拒,他又担心泄露了狐仙和花瓶女人的机密。
没想到老翁却主动问到他身上来了。
“你就是那个家里楼上住着一只不露脸的狐仙和一个装在花瓶里的美人的鲤伴?”老翁略微惊讶地说。
鲤伴见他说得这样清楚,就点了点头。
明尼不满意地说:“这事情桃源的人都知道,问一问就清清楚楚,不少人还见过狐仙出来散步。老人家,你这说的不是比世间人知道的更多的过去啊。”
老翁摇了摇他的旗帜,说:“小哥不要着急,桃源的人知道他家楼上有狐仙和瓶中人,但是有谁知道狐仙和瓶中人为什么不在别的地方,不在别人家的楼上,偏偏在桃源这个地方,在他家的楼上?”
明尼摇头,问:“莫非你知道?”
老翁不急着回答,转头问鲤伴:“鲤伴,你知道吗?”
鲤伴摇头。
老翁面露得意之色,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说:“你们不知道吧?别人不知道吧?但是我知道!”
明尼和鲤伴诧异地互相看了一眼。
“那你说说看。”明尼将信将疑地说。
在鲤伴的心里,狐仙和花瓶女人之所以来到他家的楼上,无异于某片落叶飘进了他家地坪,某朵雪花降落在他家屋顶,某只鸟儿栖息在他家窗边,虽然恰巧,但属自然。
因此,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到底为什么来到桃源,为什么来到他家楼上。
但是昨天他听到花瓶女人无意间说到了他以前在皇城朝堂位列三公的爷爷,而狐仙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花瓶女人便收住了话。当时他就觉得有些蹊跷。
老翁偷瞄鲤伴,又摇了摇签筒,说:“即使我说了,你们也不一定信。不过,我可以先说给你们听,然后鲤伴从我的签筒中抽一支签,看看能不能与我说的对上。倘若对得上,就说明我所言可信;倘若对不上,就当我一派胡言。”
明尼说:“说话全凭你一张嘴,我们不知道可信不可信。但抽签是天意,如果恰好跟你说的话对应,那不但说明你说的不假,也说明你的‘指点迷津’四个字名副其实。鲤伴,你觉得呢?”
鲤伴忽然有些忐忑,想了想,说:“那就试试吧。”
老翁笑了笑,说:“我说出来你可别害怕。狐仙和那女人不去别人家楼上,偏偏去你家楼上,是因为他们要等着你妈妈的身体。”
鲤伴浑身一冷。
明尼面露诧异之色。
老翁继续说:“狐仙活得比我年数长,修为比我高,我能看到的未来,他也能看到。他算到你母亲会遇到劫难,会被当今皇帝下令斩首,而跟随他的花瓶女人需要新的身体,于是早早来到这里,等待劫难降临。待那一日来临,鸠占鹊巢,偷梁换柱,花瓶女人不再需要花瓶,借用你母亲的身体恢复往日的自由之身。那时,狐仙会和不再需要花瓶的女人一起离开桃源,去他们想去的地方。”
虽然鲤伴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听到他说母亲会被斩首的时候,仍然出了一身冷汗。
明尼意识到鲤伴被吓到了,连忙反驳老翁说:“老人家你说话太胡诌!鲤伴的妈妈既不是朝堂的官员,不会因言获罪,也不是孤山的土匪,不会杀人放火。她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怎么可能冒犯皇帝?怎么可能斩首?亏我还以为你真的有些本事,没想到只会吓唬别人而已!”
老翁微笑地看着明尼,说:“是不是吓唬人,我说了不算,我这里不还有签筒吗?这签筒里有上上签、上吉签、中吉签、中平签、下下签,每支签上都有一句话。”
然后,老翁将签筒伸至鲤伴面前,说:“你抽一支看看。”
鲤伴有些犹豫。
明尼说:“我还就不信了,哪有这么巧的?鲤伴,你抽一支。”
鲤伴随意抽了一支。
“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明尼迫不及待地说。
鲤伴看到上面写了一些蝇头小字,写的是:有朋东来气太骄,脚下有屐首长毛。若逢门前冰霜涣,盗走我肉回东郊。
老翁急忙凑过来看,只瞥了一眼就捶胸顿足,痛惜无比地说:“哎呀,下下签!”
鲤伴将那支签翻过来看,果然看到背面写了“下下签”三个朱砂字。
明尼傻眼了,但还问老翁:“这……这……这上面说的什么意思?”
老翁摇头叹息一番,说:“这还不简单吗?有朋东来气太骄,说的是有一个朋友从东边来,自傲得很。脚下有屐首长毛,说的是这个朋友脚下穿着木屐一样的鞋子,头上长了毛。你听听,说的可不就是狐狸吗?鲤伴,你回去问问你母亲或者父亲,看这狐仙是不是从东边来的,是否应验了这签上的话。如果不是从东边来,也尽可不相信这支签。后面两句就更简单了,等到门前冰雪融化的时候,也就是初春,偷走我的肉,回到东郊去了。说的是要夺走你母亲的肉身,跟我之前说的话分毫不差。”
明尼争辩说:“不对!签上的话应该是谁抽到都能解的。如果别人抽到这支签,你又如何解释?”
老翁从容不迫地说:“这支签呢,原本是提醒抽签的人要提防小偷和小人盗走家里的钱财和食物,隐喻成黄鼠狼来偷鸡的说法,屐说的是黄鼠狼的爪子,也有谐音‘鸡’的意思。这么多签中,它恰好被鲤伴抽到,这是天意。”
明尼无言以对。
此时鲤伴的心情复杂起来。
正如签中所说,他看到狐仙的耳朵上有毛,脚下有和木屐类似的松糕鞋。或许狐仙不让人看到正脸,正是因为脸上还有狐狸毛。
昨晚在楼上的时候,他也确实听到花瓶女人说她在等待时机,要离开这里。莫非正如这位老翁所说,花瓶女人等待的时机不是别的时机,恰好是他母亲遭遇劫难的时机?
花瓶女人要他去县城找小十二,而人人皆认为小十二曾在皇城做过皮囊师,莫非花瓶女人要提前与皮囊师打好招呼,等他母亲身首异处时,以皮囊师的手法将母亲的身体当作花瓶接到那女人的身上去?
皮囊师既然能换皮削骨,大概给花瓶女人接个身子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这么一想,鲤伴更觉得老翁的话可信了。
鲤伴忽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倘若狐仙和花瓶女人真是这么计划的,那么我此时去县城找小十二,岂不是在帮他们谋害我的妈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