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钟荟的穿着打扮向来是全权交代给阿枣的,今日这见卫郎的大日子,她自然在主人身上铆足了劲,精心挑选了一袭藤花色广袖绢衣,缀真珠的叶绿罗裙,这衣裳的颜色挑人得很,若肤色差一分明净便村得引人发笑,然而二娘子生得白皙如玉,衬得一张小脸越发莹润。
  阿枣仔细地与她系上绣木兰花的腰带,挂上青玉麒麟佩和香囊,又从奁盒里挑出一对白玉臂钏替她戴上,退后几步端详自己的杰作,露出欣慰的神色来,两眼放光摩拳擦掌道:“咱们小娘子真是好看得像仙子一样,可惜出门要戴幂篱,不然奴婢给您梳个又像云朵又像花的发髻,保管将全京城的小娘子都比下去。”
  钟荟并没有心思将谁比下去,此时她更想钻回暖烘烘的被窝里睡个回笼觉。
  这时有奴婢禀倒:“三娘子遣奴婢来请二娘子,说车架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急什么!投胎都没这么赶的!”阿枣不耐烦地道,在二娘子发髻上点缀了几朵翠钿,又插上一大一小两朵绢做的木兰花。
  “人家也是奉命行事,做什么急眼,”蒲桃低声埋怨蒲桃,吩咐那下人道,“一时半刻便好了,叫那姊妹去茶房歇会儿,吃杯茶。”又转头对阿杏道:“你再去瞧瞧季嬷嬷准备好没有。”
  阿杏哎了一声便蹦跳着出去了,不一时折返回来道:“季嬷嬷说今晨起来在台阶上崴了,脚踝肿得馒头似的,不好随我们出去了。”
  阿枣一翻白眼道:“那老妇尽误事!不知又闹什么幺蛾子!”
  “你这张嘴啊!”蒲桃无奈地道,“小娘子出门身边没个老成持重的嬷嬷不像话,奴婢看着茶水上的赵嬷嬷性子利落人也干净,要不叫她顶替一回,娘子您看如何?”
  钟荟点点头道:“你说好的定然错不了,叫她赶紧收拾收拾,咱们即刻出发,莫叫三娘子他们等急了。”
  ***
  钟荟登上车时,三娘子已经在里面坐好了,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外罩白纱罗帔子,梳了个双平髻,眉心点缀一片金箔剪成的梅花钿,双颊匀了胭脂,姣妍得像朵初绽的迎春花。
  “阿姊如何这么久,”三娘子嘟了嘟桃花瓣似的小嘴,娇声埋怨道,“叫妹妹好等。”
  “对不住妹妹,阿姊起迟了,”钟荟有心逗逗她,勾了勾嘴角道,“昨夜读书读到三更。”
  三娘子一听不得了,赶紧把膝上的幂篱搁在一旁,从小竹笥里翻出一卷《春秋公羊传》专心致志地读起来。
  钟荟忍俊不禁地扑哧笑出了声,一心向学的三娘子不满地抬起头,拧眉道:“阿姊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钟荟摆摆手,好心劝道,“车上颠簸得厉害,仔细看坏眼睛。”
  三娘子心说要你假好心,就许你半夜三更刻苦用功,不许我分秒必争,嘴上应声是,抿了抿唇,并未将书卷放下。
  钟荟便也不劝了,撩开车旁的青绸帷幔往外张望。婢子们说的一点儿也不假,天边金乌方破云而出,街上已是香车盈路,行人络绎,恐怕再晚上半个时辰,就要堵在巷口无法前行了。
  即便早早出了门,这一路仍是走走停停,时不时有新的车驾汇入,遇到路窄或是坑洼的地方便要停上一时半刻方能继续缓缓前行,好不容易捱到了通往洛水边的大路,道旁已经停了许多车驾,拉车的牛马羊等牲畜将路旁的青草都啃秃了。
  晚来的行人和车驾越来越多,无处停靠便挤在一处,将宽阔的大道占去大半,车驾只能停在外围,再要往前就得下车步行了。
  钟荟和三娘子戴上幂篱,带着奴婢仆从下了车。道旁已经站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有的讲究一些戴了幂篱,有的则露着脸,美丑妍媸都紧挨在一处,各色绫罗和粗布迎风招展,人人都伸长了脖颈翘首以盼,许多人臂弯里拗着装满鲜花和果子的小竹篮。
  钟荟从袖中抽出帕子掩住口鼻,空气中混杂着脂粉、汗水和牛马羊身上的臭味,着实不怎么令人愉悦。
  姜氏姊妹由婆子抱在怀里,在汹涌的人潮中慢慢穿行,一行人不时回顾,互相叮咛,以免走散。几个机灵的男仆先行探路,选定了一处视野好的落脚地停下。
  不过片刻,便陆陆续续有王公贵族的车马过来,两旁的人自觉地往后退开,让出中央一条能容四马并驱通过的道来。
  这些世家娘子们大多坐在车中,有织锦帷幔挡着,郎君们则大多鲜衣怒马,大大方方地任人观瞻,每过来一队人马,周围便有好事者评头论足,外行看的大多是这个儿郎生得俊,衣裳鲜丽,那匹马儿膘肥体壮,毛色滑亮,内行的则能从车驾排场、家族徽号上看出端倪,甚而对小郎君们的家世、官职和齿序如数家珍。
  钟荟有幸紧挨着一位戴着幂篱的风鉴行家,她的衣饰乍一看不起眼,细看却不是凡品,听声音是个年轻女郎。
  那女郎指着徐徐通过的一辆饰金油朱络网车道:“那车里坐的是荀家的女眷,前面那匹马上的是二房嫡三子,”见身旁一个将两腮抹得绯红的村妇犹豫地看着手中的花朵,那戴幂篱的女郎嗤笑一声道,“荀家人都长着虾蟆似的鼓突眼,这便要投?我劝你这花果还是省着些用吧!”
  “裴家人这长相也怪,一房一个样,竟没有个定准,他们家长房的两个儿子长得倒不赖,可惜都娶了亲,二房三房俱无足观,想那裴太保弱冠时也是京都数得上的美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一连过去几队车马,女郎只是一个劲摇头,竟连批语都欠奉。钟荟杞人忧天地担心她摇头摇太猛,将自己晃晕过去,却见那女郎突然指着远处一个着紫衣骑枣红马的少年振奋道:“终于等来了个能入眼的!让本......娘子我瞧瞧,这双桃花眼一看就是萧家人,宛转多情,眼珠子活,将来想必是个懂风月的,噫!生了双薄幸唇,不知要哭煞多少小娘子也!”低头掰了掰手指,胸有成竹地道,“对了,必是萧家三房的九郎,年岁对得上。”
  回头对那目瞪口呆的村妇道:“这个你可以放心掷了,不过萧家盛产纨绔,看看得了,别太上心。”
  萧家车马经过后,又是一系列乏善可陈的人家,便有人不耐烦起来:“那卫家人何时才来啊?”
  “卫家人自然是压轴的,急什么,”那女郎老神在在地朗声答道,“咦,怎么还不见钟家的车......哦,对了,他们家十一娘年前刚过世,想必是不会来了,可惜,钟家人也是生得好相貌,可惜子嗣不丰,还有祖传的少白头,钟太傅的独子也是芝兰玉树样的人物,今日无缘得见咯。”
  钟荟正百无聊赖地从阿枣给她准备的小竹篮里掏果子出来吃,骤然听那女郎点评到了自家阿兄头上,差点噎住,紧接着一阵猛咳,直咳得面红耳赤。
  “怎么?我说的可有半点虚假?”那女郎不满地瞥了一眼钟荟,又探头看看她手里的篮子,“莫再吃了!一篮果子叫你吃得都见底了,一会儿卫郎来了你拿什么掷他?”说完不见外地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果子咬了一口道:“说了这许多话口干舌燥的,咦?”她诧异地看了看手里的果子,又拿眼打量钟荟,也不知隔着两层皂纱能看出什么来。
  就在此时,人潮中突然掀起一浪高似一浪的欢呼,那女郎惊喜叫道:“卫六郎来了!”
  钟荟透过薄纱幂篱向来路张望,便看到卫家的车马缓缓行来。她一眼就望见端坐在骏马上的卫家六郎。
  卫琛一身飘逸的锦绣朱衣在晨风中飞扬,仿佛随时要凌风而去,益发显得丰神俊朗。
  “卫家人相貌美还在其次,更难得的是那一举手一抬足间世无其二的风姿......”女郎啧啧称赞,后面的话已然淹没在声浪里。
  人群炸了锅,“卫郎”、“六郎”的呼声此起彼伏,香囊、果子和鲜花冰雹般地向卫家的车驾砸去。卫琛显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脸色如常,甚至嘴角含笑,时不时侧过身与一旁并辔齐驱的人说两句话。
  钟荟乍见故人,又被那群情激昂的气氛所感染,促狭之心陡起,从小竹篮里挑挑拣拣地掏出一个最小的花红果。
  这还是前些日子宫里婕妤娘娘赐下的,这个季节没有花红,这几个是御花园温室里种的,钟荟还有些舍不得,攒在手中啃了一口,方才朝卫琛扔去,也没想着能砸中他,不过是凑个分子罢了——果然失了准头,那果子在空中划过道弯弯的弧线,越过卫琛,朝他身旁骑白马的人飞去。
  那人身量比卫琛矮小些,身着斗篷,头戴风帽,裹得严严实实,与卫琛一同出行,想来也是卫家嫡系。
  只见他抬起左手,灵巧地将那啃了一口的花红接住,喜怒莫辨地朝钟荟的方向看过来,一边缓缓摘下风帽。
  那少年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冷冷淡淡,仿佛屈子笔下的山鬼,美到了绝处,几乎生出几分凄清来。
  钟荟感觉自己的心停跳了半拍,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难怪此人要将自己裹得这般严实!
  方才还吵吵嚷嚷欢天喜地的人群忽然被施了定身法似的,陆陆续续静了下来,一时间竟然鸦雀无声,只闻布帛在风中猎猎作响,间或有一二声马嘶。
  继而人群中爆发出沸反盈天的欢呼声,所有人都发了疯似地将篮子里剩下的花果和香囊兜头朝那少年掷去。
  钟荟有心听听方才那女郎有什么话要说,回头却见她正拿帕子擦眼泪,捶胸顿足地哭喊道:“十一郎啊,阿姊是等不到你长大了,我怎么就不能晚生几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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