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母后何必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舅舅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不知道?背后的人固然可恶,他自己的过错却更大。这一点,母后不必再说!朕任用了他,自然也是朕之过。”
  “陛下不要自责,此事是哀家之过。若不是想着他毕竟是你嫡亲的舅舅,入了朝你也好有个支撑,怎会如此?”太后叹气,“往后哀家不会再过问国事,陛下行事时,也万望记住这一次的教训,三思而后行。”
  “母后的教诲,朕记住了。”虞景深吸了一口气,“那儿子就不打扰母后休息了,这便告辞。”
  从西宫里出来,虽然事情还是摆在那里没有解决,但找人说说心里话,虞景还是觉得好过多了,至少心里那种烦躁的感觉淡了许多,让他能够耐着性子去解决这件事。
  回到长安宫,虞景便收敛起精神,开始批折子。虽然避居偏殿,不上早朝,但这政事却不能不处理。
  只是这些奏折里,十份有八份都是各部官员劝谏自己的,其中尤以御史台那帮谏官的嘴最毒,引经据典,半句不合适的话都不提,就能让他看得满面惭愧。
  过了最初愤怒的时间段后,虞景自己也在反思犯下的错。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且他已经想着要改了,再这样被人一遍一遍拿出来说,心里终究不痛快。
  不痛快,自然要设法发泄。现在唯一一个适合发泄这种愤怒的人,自然就是周敬。
  虞景拟了旨意,将周敬除官,并派人锁拿回京,听候审讯。
  虽然答应过太后留他一命,但该走的程序却是不能省下。而朝臣们看他如此有魄力,并没有回护包庇周敬的意思,都松了一口气。若是陛下糊涂,真的要维护周敬,他们的行事就更难了。
  到底年轻,虽然会做错事,但改得也十分干脆,不少臣子因此转变了态度,开始站在虞景这边了。
  这种转变,虞景自己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给秦颂翻案。按理说这是治文年间的案子,子不言父之过,虞景这个孙子,自然也不好翻文帝的案子,但好在当时是他本人监国,这个案子也是他自己处理的。现在翻案,倒更显得他知错能改。
  这幅姿态的确是说服了朝中绝大多数臣子。
  大臣们对皇帝的要求不高,只要不糊涂,或者糊涂的话就别乱办事,就足够了。哪怕皇帝只是个摆设,他们也有办法让朝堂运转下去。而如果皇帝有点能力,那就是“陛下圣明”了。虞景刚登基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好相与,也有很多大臣担心他会是跟武帝一样的脾气,对官员有什么不满直接杀了。但通过这一次的事来看,他的脾气倒是更温和,当不至于随意迁怒。
  这件事对虞景来说,是个巨大的危机,但处理得当,同样能够迅速的拉进君臣之间的关系,让他登基这半年以来胶着的局面有所缓和。
  意识到这一点,虞景不由心情复杂。
  这么想着,他忽然想见见清薇了。
  她到底还是赢了。出宫之前她曾说过,即便是帝王之尊,也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时虞景不以为然,如今却不得不信。
  知道了这个消息,她会不会十分高兴?
  甚至这阵子,江南的事都在京城里传遍了,清薇不会不知道,她又是怎么想的?
  虽然这么想,但虞景还是等手头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之后,才微服出宫去见清薇。这一次,他去的不是清薇的摊子上,而是直接去了她的住处。
  他来的时候,说来也巧,清薇正跟赵瑾之说话,听到敲门声,再爬墙显然不合适,清薇就将人塞进了房间里。不管来的人是谁,基本上没人会要求进屋,毕竟只有三间屋子,她一个姑娘家住着,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开门见到虞景,清薇似乎也不惊讶,迅速的将人请到了院子里,行礼问安。
  她是猜测过,虞景还会来见她。若是他来了,想必自己的事,也就算是彻底揭过去了。
  虞景四处打量了一番这个院子,地方很小,但收拾得很齐整。角落里的丁香树花期已过,只剩下密密实实的叶子,将院子遮挡了大半,在夏日里显得十分清凉。
  这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院子,但看到它,虞景才终于真切的意识到,清薇想出宫,想踏踏实实的过她的小日子,从始至终都是认真的,并不是为了搪塞自己。
  为何那时会认为她只是在欲擒故纵,始终不信她能舍得下宫中的那些东西?说到底,她在宫里看似风光,但只是个地位卑微的宫女,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自己的。
  “你倒过得悠闲。”沉默片刻,虞景才道。
  清薇道,“比不得陛下日理万机。”
  “你这张嘴还是这般,难道就不能好好同朕说说话?”虞景道,“朕在忙什么事,不信你不知道。朕之前一直在想,你知道此事之后,是不是一直在等着看朕的笑话?”
  “奴婢不敢。”清薇低头道。
  “所以是不敢,不是没有?”虞景说,“当日秦颂之案,你曾经劝过朕,朕却没有听。后来周敬去湖州上任,你便半个字都不曾说过。清薇,是否你那时便已料到了今日?”
  “陛下说笑了。奴婢又不是神仙,哪能料到往后的事?不过是知道说了也没用,便省些口舌罢了。”清薇道,“何况,我若真能料到,又为何不说?”她停顿片刻,又微笑着道,“当时我并不知道,原来陛下不想让我出宫。”
  虞景一时语塞。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清薇,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不出宫,留在朕身边?”
  清薇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还是一贯的淡然从容,直视天颜亦不会让人感觉被冒犯,片刻后,她道,“想过的。”
  虞景神色微微一动,心里有些意外。他如今回想,一直觉得清薇出宫的心十分坚定,甚至他觉得,某些时刻,清薇是想过宁死也要出宫的。所以此刻虽然这样问,但并没有想过能得到肯定的答案。
  偏偏清薇给了。
  “那日,陛下说可以纳我为妃,问我是否愿意。陛下大约不知道,倘若当时陛下说的是封我为女官,留在宫中为陛下尽力,我或许就点头应了。陛下明知我有青云之志,却只愿意将我囿于后宫一角,深陷种种纷争,空耗青春,无非因为我是女子,而陛下不敢立女官。”清薇道。
  虞景听到最后一句话,面色微变,看向清薇的视线,也带上了几分奇异之色。很显然,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还有这样的解决之法。哪怕是九五之尊,也仍旧容不下清薇这些离经叛道的念头。
  这时虞景才觉得,让清薇出宫或许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太后说得对,清薇留不住,更留不得。
  ……
  虞景走了很久,赵瑾之才从房间里转了出来,看向清薇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复杂。
  他猜测过清薇在宫中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惹怒虞景,但怎么也没想到,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竟然会是这样的。
  虽然皇帝一口一个朕,但实际上,他在清薇面前却没什么皇帝的架子,而清薇也敢于在她面前说话。那句“陛下不敢立女官”简直让赵瑾之心惊肉跳。恐怕最大胆的朝臣,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这么说吧?
  哪怕他还年轻,哪怕根基未稳,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却不能有任何不敬,这是本分!
  这是赵瑾之从小受到的教育。
  哪怕是他的祖父,那位人生经历颇为传奇,胆子也不小,胆敢当面跟皇帝对着来的老人,说这种话的时候,也会选择更加委婉的方式。比如引用某个典故之类,让彼此心照不宣,又不用直白的说出口。
  但清薇就敢。这简直颠覆了他此前曾经认定过的某些东西。
  “赵大哥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清薇见他目光有异,多少也猜到了一点。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不是忽然觉得我长了三头六臂,所以不怕死?”
  赵瑾之动了动唇,本来想问清薇跟皇帝的关系,但随即醒悟这不是自己该知道的,便改了口,“我一直知道你的胆子不小,却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大。”
  这段时间,清薇简直一直在刷新自己对她的认识。每当他觉得眼前这个清薇已经足够让自己吃惊,花费巨大的精力去适应之后,清薇又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震撼。
  她和赵瑾之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所以无法归类,无法描述,也无法理解。
  “什么胆子大?只是情势到了那里罢了。”清薇说,“就算我低头求饶,方才那种场面,难道就会有用吗?”
  赵瑾之想了想,的确是如此。皇帝虽然没有怀疑这件事跟清薇有什么关系,但言辞之间,的确是相信清薇有能力做到的。而他今天出现在这里,多少带着几分要和清薇“和好”的意思,若清薇反而示弱,岂不更让皇帝觉得自己这个头低得十分难堪?
  赵瑾之便不说话了。
  清薇见他沉默着,却也不说要走,便问,“赵大哥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吧。”
  “你当真想过留在宫中?”赵瑾之问。
  清薇失笑,“不会。从我进宫那一日就想出来。方才那番话,不过是说了敷衍陛下的。让他觉得我心里仍旧爱重他,或许便会觉得好过些,放手得也更干脆。”
  “我猜也是。”赵瑾之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犹豫的开口,“所以虽然你矢口否认,但我想你应该早就猜到陛下不会让你出宫了吧?”
  这话问得含蓄,清薇不由笑了,“赵大哥的意思是,我是不是早就知道周敬去了江南会造成水患,却为了自己能够出宫脱身,眼睁睁的看着它发生,致使今日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皇帝不知道这件事是她做的,所以猜不到,可赵瑾之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有这种猜测,也不足为奇。
  就是清薇自己,也没办法否认当初留下秦颂的奏折,不是为了这一日。但是,“赵大哥这样高看我,真令我受宠若惊。”清薇一笑,“如果你问我,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今天,我回答你,是的。周敬是什么人,只要稍稍查一查就知道了。他为了能当上湖州知州,先是借机构陷秦颂,又走了太后的门路,终于如愿以偿。但他之所以看上湖州,不过因为湖州富庶可以敛财,江南女子又温柔美丽罢了。这样一个人,会认真治理地方,整修河道,防备天灾吗?”
  所以湖州出事,是理所当然的。“我并不知道湖州会出什么问题,但翻来覆去,不外乎那几种罢了。不管哪一种,只要发生了,就是我的机会。”清薇说,“我一直在等的,能够帮助我摆脱陛下控制的机会。”
  她说到这里,转身看向赵瑾之,“但还请赵大哥放心,我还没有那么下作。用上万人命来换自己的自由,这种事我做不出来。秦大人的案子,我尽力了。”
  因为平日都要在院子里忙碌,所以清薇在这里弄了一张石桌,方便休息。这会儿走过去坐下,“话可能有些长,赵大哥坐下说吧。”
  赵瑾之便在她对面坐下,诚恳的道,“我没有疑心你的品德的意思。”
  “便当做是我想为自己辩解吧。”清薇道,“这些事,从前是没人能听我说的。如今时过境迁,倒不怕了。”
  这句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赵瑾之却听得莫名心惊。深宫中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虽然没有经历过,但多少也能想到。皇帝既然如此看重清薇,她的地位就不会低,自然很容易知道许多隐秘。而这些东西,是永远不能说出口的,出口便是祸事。
  清薇沉默的想了一阵子,才慢慢开口,“我十七岁去了陛下身边,那时他才十四岁。赵大哥是世家子弟,想来也能想到那时皇太孙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一路走来,我不敢说自己在其中有多少功劳,但总归做了些事。因为太后和陛下都看重我,宫里的人自然也就肯抬举几分。我在宫中的地位,可以称得上‘风光’两个字。”
  “可我自己知道,再尊贵的奴婢,也只是奴婢而已。我是个宫女,再多荣耀也是主子给的。”清薇说到这里,不由一叹,“所以赵大哥觉得我的话能顶什么用?那时先帝在重病之中,什么事都比不上这一件重要。赵大哥当秦大人的奏折是哪里来的?是我在御书房里一句一句背下来,然后再默出来的。这东西若被人发现,便是一个死字。”
  “便是因为这件事,叫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君臣之道,主仆之道。今日死的是秦颂,他日这件事落到我的头上,结局可会有不同?想来是没有的。所以我承认,从那一日起,我就已在谋划今日之事。但……这么说或许有些虚伪。但秦颂之案,我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
  “纵是如此,这番心思也足够令人赞叹了。”陛下对你应该知之甚深,却似乎完全没有怀疑?
  清薇转头看了看墙外,“赵大哥你知道吗,除非刻意去注意,平常时候,我们是看不见自己的鼻子的。明明就在眼睛下面,反而因为离得近,就看不见了。有个词叫灯下黑,说的也是差不多的道理。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心思,大抵都是如此。因为不在意,所以自然不会深究。我只是个宫女,再厉害,还能翻了天不成?”
  赵瑾之听到她这句话,忍不住笑了。清薇之前可不就是几乎翻了天?
  不过,灯下黑,这总结果真精辟。在这件事情里,并非皇帝不如清薇聪明,只不过她轻视清薇,从来也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罢了。
  便如清薇所说,他就是想留下清薇,也是因为种种顾虑,并不是真的多看重他。所以他会开口说纳她为妃,将之当成莫大的恩典,却没想过为她立女官。
  这就是清薇想要离开的理由。
  她的才华,她的能力,她的思想,都能支持她做出这个选择,所以为何不选?
  “其实出宫对我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过了片刻,清薇轻轻一叹,“如今陛下登基,是万万人之上的存在,从前落魄时的事自然不会想要提起。偏偏他那时的样子,我都见过,他看见我,心里岂会高兴?但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终归不至于为此就要了我的命。所以远远的打发了,眼不见心不烦,便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她选择出宫,也是一种识趣。否则真到了忍不下去的时候,虞景可不会送她出宫,多半是找个偏远的宫殿远远扔着,任由她自生自灭罢了。
  这种关于将来的设想,无端的让清薇想到陈妃娘娘。她当时的处境,与自己所想的这一种何其相似?
  清薇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那么精明厉害,能力卓绝的女子,最后的结局却只是在深宫之中毫无存在感的度日,陈妃能忍,她却不能。
  陈妃说过,“你是宫女,你能出去。”
  所以她就出来了。
  赵瑾之见清薇面上露出恍惚之色,便猜她应该是想到了从前的事。该问的都问了,他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结果和判断,所以便开口告辞,“赵姑娘,这里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今日耽搁了赵大哥的时间,留在这里用晚饭吧。”清薇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时间,当即起身去厨房,拿了晚上要用的菜出来处理。
  赵瑾之今日是来跟她商量那些太学生该如何安排的。虽说因为声势浩大,法不责众,其中大部分人都不会有事,但朝廷为了震慑他们,肯定会将为首的几个抓起来。至于如何处置,就要看虞景那边的意思了。
  这些太学生是被赵瑾之煽动,他将自己摘出来了,倒是把旁人推进了火坑,自然不能不管。
  这件事到底是清薇拜托的,而且赵瑾之从前不觉得,现在越想越觉得清薇不简单,而且在朝事上,许多地方看得恐怕比自己更清楚,因此索性来同他商量。既是为了这事来,清薇自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走。毕竟都这会儿了,赵瑾之若回去,也是随便找点东西垫垫肚子就罢了。
  赵瑾之本来还想坚持,但想到清薇的手艺,又不免有些犹豫。毕竟吃惯了清薇的手艺之后,再去吃别的就提不起劲了,他忙碌了一日,也实在不想随便打发了这一顿。
  索性又坐下来看清薇处理蔬菜。
  清薇也没有同他客气,将其中一部分分到他面前,“赵大哥若觉得不好意思,就帮帮忙吧。”
  赵瑾之没做过这些事。不过他自觉不是所谓君子,自然也不必远庖厨,要留下来吃饭,帮忙自然也是应该的。因此虽然有些生疏,但也跟着动了手。
  只是弄出来的东西只能说差强人意,再看清薇手指灵巧翻飞,做得又快又好,赵瑾之忍不住感叹道,“赵姑娘,你这么一双能翻云覆雨的手,现在就摆弄这些菜蔬和卤肉,不可惜么?”
  “翻云覆雨和做卤肉,有什么分别?”清薇抽空看了他一眼,“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再大的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从别的事上能得到的东西,食物也能给。不过许多人看不透罢了。”
  赵瑾之愣愣的看着她,一时无言。
  他自己心里时常会有许多想法,自觉已经是个不合俗流的人了,但是现在见到清薇,却每每被震动。但最让他觉得难得的,是清薇的眼睛仿佛从不会被外物蒙蔽,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行走在这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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