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柯祺飞快地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言语,然后微微一笑。
  皇上,学生也不想在这种严肃而正经的场合撒狗粮,都是您逼我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虽柯祺心里已经有了后路, 但为了表明对皇上的尊重,他必须要时刻展现出自己的忠心, 于是他故意做出了一副年轻人心直口快、耿直醇厚的模样,道:“学生惶恐, 这花就该要献给皇上才是啊!”
  柯祺是新科进士, 已经能用“臣”来自称了。但他没有受过朝考, 也没有被授官, 因此自称学生并不算错。别小看了这么一个小小的称呼,他现在之所以要自称学生,就是想要让自己显得更无害些。
  面对柯祺这样的表现,皇上心里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其实, 皇上的辞花之举看似是在为难柯祺,但未必不是给柯祺制造了一个机会。最近有几位皇子蹦跶得格外厉害, 皇上对此相当不满, 就有心要敲打一下他们。于是,柯祺成为了皇上手里的棋子。像柯祺这样的职场小新人,被上位者当作棋子不算什么,这恰恰说明了他身上有能被利用的价值啊。
  不过这一来一往的对话显然还不足以让皇上满意。于是, 他笑着说:“朕知探花郎的心意, 也心领了……不过,朕都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今年就不抢年轻人的风头了。探花郎不如瞧瞧朕这几位皇儿。”
  状元郎真是替柯祺捏了一把汗。皇上前头那话还只是在暗指,现在这句就是在明说了。皇上这是非要让柯祺从众位皇子中选一位不可了啊!新科进士不敢张望,皇子们却都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柯祺。
  德亲王眯着眼睛看了柯祺好一会儿。不错, 是个俊俏的小伙子!
  柯祺的脑海中一片清明,语气真诚地说:“皇上雄心未老,就如宝刀锋芒正盛。”都先别管献花的事情了,皇上说他自己老了,难道臣子们就能顺着这句话应下来吗?绝对不能啊!先哄好皇帝再说!
  状元郎简直要为柯祺的急智叹服了!
  谁都知道要夸皇上,但不是谁都能在第一时间说出像柯祺这样有水平的话的。皇上说自己是老头子,臣子要真顺着往下说皇上您确实是老了,这就等着卷铺盖回老家种红薯吧!但如果柯祺说,皇上您一点都不老啊,看着风华正茂才三十岁不到啊,皇上您万岁万岁万万岁啊,这又显得太假了一点。
  于是,柯祺用雄心未老四个字直接把老不老的话题避过去了。
  柯祺正要继续往下说,德亲王笑道:“本王七兄弟,探花郎手中的花却只有一朵。好在这朵宝华玉兰能够被分作一片一片,叫我们都能沾了父皇治下的文昌鸿运。”花只有一朵,但一朵花有很多花瓣。
  德亲王是庆阳侯府的女婿,柯祺也是庆阳侯府的“女婿”,他们可以算得上是连襟 。
  柯祺心里有一些感动。不爱出风头的德亲王能在这种时候站出来,他本人也担了一些风险。因稍有不慎,就会让人怀疑德亲王是在借机拉拢新科进士。要不是为了帮柯祺,德亲王才不会多这个嘴。
  不过,德亲王这个主意确实可行。皇上想让柯祺把花献给皇子,而柯祺谁也不能得罪,索性就把花瓣一片片地取下来,然后每个皇子那里送几片,这样谁都收到了花,又相当于是谁都没有收到花。
  开瑞帝的重点在于他想要敲打那几位不安分的皇子。虽然现在也算是敲打过他们了,只要皇上立刻对着德亲王这个主意大夸特夸,皇子们就该心中有数,其实皇上不乐意看到他们中任何一个冒头。
  皇上无非就是想要表明一点,除了太子,他对剩下的儿子们一视同仁。
  如果皇上觉得这种程度的敲打已经够了,那么他现在完全可以顺着德亲王架的梯子爬下来了。然而皇上有时候可以更任性一些。他觉得这样的敲打程度还不够,而且他对于柯祺也有着更多的期待。
  于是,皇上又笑着说:“好好一朵宝华玉兰,聚天地间的灵气而生,汇明光苑中的贵气而长,玉瓣纷纷就如霓裳羽衣,朕瞧着只觉得甚为圆满啊。若是刻意叫花瓣分离,那就不美了。老二你觉得呢?”
  老二就是指德亲王。
  皇上这意思就是说,柯祺必须要找一个人献花,还是献整朵的花。
  柯祺:“……”
  虽然柯祺心里早早就想好了要洒狗粮作为退路,但这条退路是轻易不能走的。
  身为臣子,肯定免不了要在上位者面前卖弄聪明,但有时卖弄得太过了,就会叫上位者不喜。比如说,曹操和杨修间就曾发生过一件事。曹操拿了一盒酥,上书“一合酥”三字,杨修拿起点心就吃,称这是“一人一口酥”。曹操虽在当时肯定了杨修的才智,然而这件事却已经为杨修之死埋下了伏笔。
  柯祺不知一盒酥是真有其事,还是后人杜撰,却从这个故事里学到一点,绝对不能因一点小聪明就在上位者面前洋洋得意。为了展露自己的小聪明却丢了皇上的看重和信任,那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可现在情况紧急,皇上步步逼近,柯祺是不得不选择走非常之道了。
  于是,柯祺啪得一声跪下了,眼神中透着决绝和哀伤,他诚惶诚恐地说:“皇上,学生寒窗苦读十几载,四书五经铭记于心,今得高中,本以为有幸侍君,却不想……皇上您是英明之君,学生人小而位卑,心里也存了敬仰……”他不怕肉麻地把皇上从头到脚夸了一遍,这话竟有些交代遗言的意思了。
  皇上有些摸不准柯祺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他至少被柯祺的马屁拍得通体舒畅。
  “好了,朕已知探花郎的忠心。”皇上坐在高位,将所有人的脸色都一览无余,“该献花了。”
  柯祺面露犹豫。
  “怎么,难道给朕的皇儿献花,还为难了你不曾?”皇上说。
  柯祺听出皇上这话中其实根本没什么责怪的意思,心中大定。
  柯祺的脸上硬生生憋出两片薄红:“玉兰花能寄情。有道是,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增君。学生曾对家中契兄发誓,此生再不将整花赠予他人,好全了学生对他的心意。若我违誓叫天打雷劈。”
  这一句话联合前一句话,意思是:皇上您叫我献花,那我就献了,若我被天雷劈死,我也认了。
  众人目瞪口呆。这样的展开确实不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皇长子本以为自己肯定能在明光宴上出一次风头,柯祺却不配合,他冷笑一声,道:“既发过誓,刚刚为何还敢给皇上献花?是想要招下天雷,还是你这些话都是现编出来的?呵,这可是欺君之罪!”
  柯祺便又行了一个大礼,说:“学生对契兄的心意天地可鉴!然,情爱二字高不过忠孝。先有天地君亲师,后有其他。在学生的心里,契兄重于学生的生命。然,天地君亲师重于一切。求皇上明鉴。”
  这当然不是真话。
  谢瑾华在柯祺心目中的地位当然比开瑞帝重要了不知道多少。然而,在这个时代,在这种场合,柯祺必须要说这种政治正确的话。这话既显出了他对家中契兄的情深义重,又显出了他的忠孝节义。
  按照柯祺这话里的意思,他的花能献给天地,能献给君王,能献给亲人长辈,能献给师长。但除了这五类之外,他就要守着对谢瑾华的诺言,再不能将花朵献给他人了。否则,他愿意被天雷轰顶。
  众位新科进士都为柯祺捏了一把汗。
  柯祺的胆子真是太大了!
  然而,仔细想一想,柯祺这行为中却又没有什么错漏。安朝重嫡,柯祺和谢瑾华是合法的契兄弟关系,柯祺如此看重谢瑾华,愿意发下那样的誓言,不能说他不对。而且柯祺没有直接说自己不愿意献花,只说自己献了花以后可能会被天雷劈死。柯祺再如何胆大,他并没有直接拒绝了皇上的旨意。
  皇上笑道:“哈哈,没想到朕的探花郎竟还是一位性情中人!”
  柯祺低着头,心里缓缓出了一口气。
  过关了。
  “看来这花只能是由朕收下了。”皇上心情很好地说。
  新科进士都是皇上的人。皇子的地位再高贵,能高过君王吗?他们再如何争,能争得过皇上?献花一事不过是在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重点不在于花,始终在于大家的态度能不能叫皇上心中满意。
  柯祺给大家做了一个好榜样。在座的人回头仔细琢磨下,就知道皇上这出戏唱的到底是什么了。皇上还夸柯探花和谢六元是天作之合,听听,这要不是柯祺叫皇上满意了,皇上能说这样的话出来?
  德亲王用眼睛的余光瞄了荣亲王一样。他这位心量向来不大的兄长只怕已经记恨上柯祺了。
  柯祺只觉得这几分钟过得非常漫长,好在事情终于解决了。他恭敬把花献上,慷慨激昂地说:“圣上受命于玄穹,厚泽于环宇,乃为天地也。万民当鞠养皇王之高上,亦感念陛下爱育黎首之父恩。我等门生既承君亲恩威,景行维贤,克念作圣,则当以生徒之礼报之。我朝素以殿试招贤,旨为不附权贵,不朋比为奸,盖此蘤葩唯献与陛下一人,才能谓之形端表正,不逆天和。惇信之士方可以安心。”
  柯祺这话翻译成大白话就是:
  皇上受命于天,治理地上万民,是天地的化身,是君王,是万民之父,新科进士是天子门生,皇上自然也是新科进士的师长。于是,天底下唯有皇上您一人把天地君亲师都占了,这花不献给您,还能献给谁呢?新科进士们不敬仰您,还能敬仰谁呢?万民不视您为至高至尊,还有谁有这个资格呢?
  这话说得简直太有水平了!
  在皇上接过玉兰花的瞬间,德亲王从他位置上站起来,撩起衣袍跪在了地上。他心里想着,就柯祺这个段数,大哥肯定是玩不过他的,只等着柯祺接下来平步青云吧。心里这般开着小差,德亲王口里却及时地喊着吾皇万岁。王妃说了,别的事情不要上赶着凑热闹,但拍龙屁的机会是不能错过的。
  众人纷纷把膝盖献给柯祺,齐齐跪地,顺着德亲王的话,对皇上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一百五十二章
  明光宴后, 柯祺独自坐着马车回家。
  明明出尽了风头,柯祺心里却没有半点得意。他今日能全身而退, 还从皇上口里得到了关于他和谢瑾华之间的夫夫关系是天作之合的称赞,归根究底在于他看透了皇上的心思, 挠到了皇上的痒处。
  是因为柯祺尽力配合着皇上达成了皇上的目的, 所以他才会是皇上口中的“性情中人”, 才能在明光宴上留下一段佳话。否则就算他说破了天, 一个藐视皇威、不遵圣旨的帽子扣下来,他就完蛋了。
  所谓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
  柯祺到家时,谢瑾华并不在。这并非是休沐的日子, 谢瑾华还在崇文馆里忙于公务。柯祺觉得有些累。昨日金榜题名,今日明光设宴, 他的心情一直处在兴奋之中, 直到现在松懈下来才觉出了累。
  因有谢瑾华那次从明光宴上酒醉归来的经验,维桢阁里已经把解酒汤和热水都准备好了。柯祺几乎没怎么喝酒,快速洗了个澡后,就打算去床上躺躺。他原只想小憩一下, 却不想一觉睡到了晚上。
  柯祺醒来时, 大概是怕晃了他的眼吧,屋子里只远远地点着一盏灯。
  谢瑾华洗过澡, 头发却没有干透,正坐在灯下看书。
  橘黄色的烛光给谢瑾华整个人都染上了一种仿佛不那么真实的温柔,岁月在这一刻被模糊了。所谓灯下看美人, 柯祺只觉得心里一动,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就如春日的野草一样疯长。
  金榜题名后,就该是洞房花烛夜了!
  柯祺坐了起来。
  “你醒了?炉子上温着吃的。你想要喝粥,还是想要喝面汤?”谢瑾华问。
  “想吃肉。”柯祺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已经不早了,吃肉不利于养身。”谢瑾华笑着说,“不过,我叫人给你炖了排骨汤,喝一碗吧?”
  “肉汤喝得不少了,该吃肉了啊。”柯祺小声地嘟囔着。
  谢瑾华放下手里的书,亲自去端了食物。除了一小碗肉汤,还有切片的馒头和两碟小菜。柯祺的饭量肯定不止这么一点,可晚上吃太多不利于养身。虽然柯祺没吃晚饭,谢瑾华也没叫人准备很多。
  柯祺吃东西的时候,谢瑾华就坐在一旁看着他,随口就问起了明光宴上的事。
  在这会儿,很多消息都没有传开。谢瑾华不知道柯祺还在明光宴上洒了狗粮,而在谢瑾华面前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的柯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明明更没脸没皮的事他都做过,忽然就不好意思了。
  柯祺赶紧低头灌了两口肉汤。
  “我听说,皇上带着除太子以外的几位皇子都去了?”谢瑾华问。
  柯祺“嗯”了一声,道:“谢哥哥,今天确实发生了一些事,若有人问起来……你就对他们说,我曾经对着你发过誓,此生再不愿意送花给别人。若他们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的誓,你就说是两年前吧。”
  口供是一定要对好的,否则柯祺就犯了欺君之罪了。
  谢瑾华愣了一下,笑着说:“若真有人问,那我自然是这么答。可你何时发过这样的誓了?”
  “我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啊。”这是柯祺的甜言蜜语,也都是他的肺腑之言,“而且我现在马上就能给你补上。若有违誓,叫我天打雷劈。”这话说着,柯祺就放下筷子,举起了右手,正要指着天发誓。
  谢瑾华赶紧拦下了,用玩笑般的语气说:“这点小事都要惊动天地,小心折了福寿。这样吧,你快快重新发个誓,以后只给我一个人送花,若是违反了誓言,就叫你……叫你再也不能长得比我高了。”
  好容易才把前世的大长腿重新长回来的柯祺觉得这个誓言有点毒。
  柯祺忍不住笑了起来。
  “快说!这个誓,你到底发不发?”谢瑾华洋洋得意,让他去抓柯祺的软肋,还不是一抓一个准。
  “发发发!”柯祺重新举起了右手。
  谢瑾华立刻就心满意足了,说:“行了,我和你开玩笑的。”在谢瑾华看来,他和柯祺之间的关系不在于誓言,而在于他们自己的本心。所以柯祺没必要发誓。他说的每句话,只要他说了,他就信。
  而且,谢瑾华不是那种心里只想着情爱的人。他不觉得让柯祺给别人送花有什么不对,文人间互相赠花是种正常交际。他舍不得让柯祺倒霉,就伸出双手抓住柯祺右手,不让柯祺有机会指天发誓。柯祺明白谢瑾华的心意,干脆就着谢瑾华这动作,低头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说:“谢哥哥你真好。”
  “以后别动不动就说要发誓。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会遇到那么多事,说话时要给自己留有余地。”
  “我什么都不怕,因为谢哥哥就是我的全世界啊。”柯祺已经化身了油嘴滑舌的柯小撩。
  谢小姑娘被撩得毫无招架之力。
  夫夫俩笑闹了一阵。谢瑾华装作不经意地问:“好端端怎么就扯到誓言什么的了?”难道是宴上有人对着柯祺大献殷勤,还想要叫柯祺送花给他,柯祺脱身不得,于是只好编了几句不算谎话的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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