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这座城池坐落于流江南岸,因为气候暖润,适宜养蚕植桑,所以织锦刺绣之业极为繁盛,蜀绵蜀绣皆冠绝天下。早在百多年前,朝廷便于此设有“锦官”,因此,成都也称为锦官城。
  轮声轧轧,清晨时分,一队车马缓缓驶到了锦官城门下,守门的兵士方才了领首的裨将,便立即执礼下拜,恭谨地放了行。
  黄硕临窗跽坐在车中香蒲叶织成的茵席上,听着帘外鼎沸的人声,她微掀了那道兰青色的细缣窗帷向外看去,入目便是街衢两侧林立的市坊重屋和鳞次栉比的楼肆,大道之上各样衣饰的行人牵衣连袂,单辕或双辕的马车、牛车、骡车往来不息,一派昌隆繁盛景象。
  成都的建筑格局,与洛阳相似,整座城池呈方形,四面各长数里,城垣高七雉、城隅高九稚,墙高是厚度的三倍。因为中央方位最尊,所以州牧的治所置于此处,宗庙社稷置于其正南方,以示一体。北端设市,四隅则为居民闾里之地。
  左将军刘备刚刚入主益州,昔日的州牧治所便做了现成的左将军府,这也是整座成都城最为壮丽的建筑。绵延近十里的殿宇楼阁座落于锦官城中心位置,重檐黛瓦,白壁丹楹,栾形斗拱庑殿顶,远远望去,便是一派恢宏气象。
  这一处宅邸外绕围墙,墙头是双城檐顶,前墙正中开着一扇两丈余高的大门,上设着一座五脊庑殿顶门楼。
  马车在宅邸前那扇兽面衔环的铺首的青铜大门前驻了步,黄硕透过车帘的间隙,看了一眼那门楼上奔兽逐雁纹的石青色瓦当,神思微微有些恍惚……他,如今便在这儿。
  七年长别,相见在即,心底里竟隐隐生出几分惶然无措来……近乡情怯,大抵如是。
  早有一个家丞模样的老者领着十余名仆从侯在门外,见车马驶近,健步迎了上来。他约是五旬年纪,身着一袭群青色的细缣衣袍,面貌清瞿儒正,气度谦和,周身透着几分阅世颇深的稳敛与从容。
  “老朽姓郑,忝为府上家丞,奉了郎君之命在此恭候夫人车驾。”老者隔帘向她躬身执行,语声恭谨道“千里奔波,车马劳顿,府中已备了饮食茶水,只待为夫人一洗风尘。”
  马车中却是静默了片时,不闻回音,过了一会儿方响起女子极为清越而和润的语声:“劳烦了。”
  “敢问老伯,州境之内近日可生了大事?”她语声温和而平静地转了话头,字字清晰,虽是问询,言语之间却近乎笃定“前些时日霪雨不止,莫非是何处汛情?”
  郑伯闻言,意外之下竟是神色一滞,心底不由暗叹了一声——冰雪心窍,敏锐如斯,难怪自家那位人中龙凤的郎君目下无尘,唯牵念着家中结发之妻。
  “夫人睿智。”一惯从容不惊的家丞,叹服的神色间更添了恭敬“的确是因着前些日子的连阴雨,岷江上游泛滥成灾,半月前湔堋南边有两处决了堤,郎君闻讯,星夜兼程赶赴了岷江,至今未归。”
  她猜对了——他未亲自来接她,是因为根本不在府中。
  至今未归……黄硕心下刚刚泛起微微的失落已被忧切压了下去——已去了半月,想必那边的汛情颇是棘手。
  “如今府中诸事具备,只待夫人入住了。”老者温声和缓地出声道,亦打断了她的思绪。
  “劳烦了。”黄硕微微颔首,而后由郑伯领路,一路进了府中,自南阳随她来此的婢子仆从们便着手开始搬箱笼。
  孔明的住处是府中毗邻着主宅的一处三进五间的院落,颇是深旷雅致。正值莺时四月,已是桃李红褪,春芳渐歇,但甫进了院门,便见东边一株繁花正绽的高大梨树,漫树梨花竟放,琼苞玉蕊,一树繁白,初雪一般的鲜皎莹洁。
  那株梨树大约看上去至少有百年齿龄,高约有*丈,横柯细杪挓挲开来,佚云蔽日,近乎荫了半个东厢。
  一阵晨风拂面而来,夜露未晞的雪白瓣儿扑簌簌地抖下几点水珠儿来,零落地点点飘洒下来,有几点正落在自花树下经过的颊边,一阵沁人的清爽凉意,仿佛瞬时濯净了这一路的倦意与窒闷。
  她不自禁地仰头看了上去,才正是花时,所以叶芽儿还蜷缩在枝头一个个覆着细白绒毛芽苞儿里,所以举目而视,唯见满树梨花盛绽,似雪繁白,透过繁花间隙,可以窥见晴蓝的天穹和缕缕萦浮的云丝,时卷时舒,惬意而自在。
  黄硕几乎是在这一霎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一路进了内院,前院和中院皆是他办公之处,而这儿则是他们夫妇的寝居之处了。
  有些意外地,院中东西两厢前后原应种草植花的地方,眼下皆是空置的,大片湿润的褐色新土似乎刚刚翻过不久……
  “这儿因着郎君吩咐,翻地种了笋。州境之内少有云丘竹,所以便种了越王竹,蜀地暖热多雨,适宜竹木生长,这些笋到秋日便能长成丈余高的新竹了。”郑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温声解释道。
  黄硕闻言一怔——待这几丛筠竹长成,这院落的格局便几乎同南阳的家一模一样了……
  “自两月前主公城头受降,入主益州,郎君封了军师将军,住进这府邸起,便一面遣入东赴南阳接夫人入蜀,另一面亲自布置了家宅,以应夫人住处的一应细务。”老者的语声没有太大起伏,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份量。
  --刚刚接手益州,正是千头万绪,诸事待举的忙乱时候,他身为主事,竟还分心为妻子安排这些琐碎事宜。
  黄硕听得也是微微一怔……这人呵,从来就是这般的妥当体贴,数年如一日的温和细致。
  她走近了几步,低头仔细端量,果然在褐色的土壤间,看到零星几个细尖的新笋已破土而出,鲜嫩又茁壮,一派生机勃勃模样。
  她心底里忽然不自禁地涌上几分动容——七年了呵,他终于有了安定之处,可以给她一个安宁的家。
  他当年择定的主君——左将军刘备,如今已据有荆州二州,北抗曹操,南凌孙权,天下三分之势隐然已定。真正划地称雄,位尊一方。
  而天下间又多少人赞叹诸葛孔明的鉴人之明,当年慧眼识珠,扶助英雄于穷途末路。到如今,昔日落魄皇叔成就了一方基业,俨然无冕之王,而居功至伟的南阳才子坐镇中枢、总揆百事,俨然丞相。
  黄硕莫名便忆起了七年之前,南阳隆中的草庐之中,她自棋室的小窗中窥见的那个年近五旬的谦和长者,那个时候,他几度惨败于曹操之手,部属流离,义仆星散,狼狈地带着寥寥几个亲信投奔了荆州牧刘表,以求荫庇。
  真正寸步难行,前途渺茫。
  那个时候,其实,她心底里也并不看好这位刘皇叔。
  以时人的眼光,士子们若要求仕,想在乱世中博一个前程,最佳的选择乃是北上许昌投奔丞相曹操。
  因为名义上的天子,所以就有了名义上的正统,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朝廷势力,对于一个有志之士,不论他拥护汉室天子还是拥护曹操,他都必须归附到曹公的麾下,为其效力。当年荆州官学的许多士子,都同孔明的同窗好友孟公威一样择了这条路。
  而即便不选曹操,其时江东基业初定的孙权亦称得上一方雄杰,虽不及曹操兵多将广,但据着长江天险,自保却是无虞。
  但,那个时候,孔明却是在连她也意外之中,择定了其时狼狈落魄的刘玄德为主——是为了那个汉室宗亲的身份,还是因着三顾茅庐的恩义,甚或……其他?
  她……一直疑惑。
  而,七年之后的今日,几乎整个天下的士子都在惊赞孔明当年慧眼识珠的睿智。他所择定的主君而今已成为了与曹、孙两家分庭抗礼、三分鼎足的一方雄主,而他自己更因当年识于微时,所以为主君推诚相待,至敬至重。
  因此,令名得彰,文才武略著于天下。
  ——诸葛孔明,几乎已是天下士子心向往之的楷范。
  而于她而言,她的丈夫,终于有了一方长久安身之处,所以可以安顿家小,不必两地离居。
  这一天,她已等了太久呵。
  黄硕在内院安顿了下来,如她预想的一般,正堂的簟席几案,书房的布置格局,内室的床榻围屏……几乎都同南阳的家中一般模样。
  在这陌生的熟悉之中,她心底里不自禁生出几分动容。
  未久,郑伯便带了一卷帐册呈与她,并禀道:“郎君受任为军师将军时,并赐了金五百斤,银千斤,钱五千万,锦千匹,尽录在此,请夫人验看。”
  黄硕倒是怔了怔,而后收了帐册——细细阅看起来……刘玄德的确厚待,他们如今,倒有一份不薄的家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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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五月南风吹遍巴蜀大地,遍野小麦覆陇而黄的时候,黄硕终于得了孔明不日归家的消息。
  那天暮时,她听了仆从通禀,急急放下了手中竹卷向外奔去,出了中院,便再移不开目光——
  那人便立在前院西厢那一株参天的梨树下,夕阳筛过密密的新叶,斑斑点点地缀在一袭若竹色的衣袍上,长身立玉,颀长劲拔,眉目温静隽致,一如当年。
  只是,相较于昔日那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士子,如今的他气度较更显稳敛从容,风云过眼,轻尘不惊。
  看到她的一霎时,他眼底里忽然泛上笑意,清隽温文的男子,就那样含笑立在一树盛绽如雪的繁白梨花下,偶有几瓣琼玉迎风而落,蹁跹着缀上他的鬓发衣裾,如画也似……
  瞬时间,仿佛天地之间的所有景物皆虚化作了淡色的幻象,清晰可见的,唯有他须他发,他眉他眼……
  “阿硕,”他温声开口,轻唤“我回来了。”
  她怔怔立在了当地,细细端量,发现那一双湛然的墨色眸子,此刻隐隐可见血丝,露出彻夜未眠的疲态……瞬时间,一胫投酸涩自她心底涌上眼角,视线都微微模糊起来……
  所谓情根深种,大约就是,莫论那个人怎样的狼狈窘迫或憔悴落魄,你的第一反应,都只是心疼。
  ☆、第108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二)
  自孔明归家之后,黄硕原本悠闲的日子便变得忙碌了起来。
  前些日子,湔堋那边的水患颇是棘手。孔明虽未细叙,但她却可以想见其中的万千艰难,他赶卦岷江之后,也不知是怎样焚膏继晷地调度斡旋,昼夜劳顿……所以,疲惫成这般模样。
  ——这人呵,总是不知爱惜自己,真当身子是铁打的么?
  所以,她得好生管上一管了。
  自住进左将军府中这一处宅邸后,黄硕很快便适应了女主人的身份,主持中馈,料理庶务,府中一应仆婢亦用得如臂使指,因此,如今行事颇是顺当。
  她近乎有些强硬地监督着他卧榻休息,一日三餐烹了各样滋补之物,看着他吃完……
  黄硕一向深明大义、通情晓理,所以难得地惫赖一回,孔明竟一时没了辙,最后,只好微微苦笑着,无奈地妥协,令属官只将每日最紧要的公文呈送上来。
  ——他如今任军师将军,署左将军府事,实际上是一人主理着主公刘备治下荆益二州——方圆数千里地域的几乎所有事务,说是隐然丞相也不为过。
  是以,镇日间公务几曾轻松过?又有多少是耽误得的?——但,见着她这般忧切模样,却是莫论如何都不愿辜负了这番心意。
  所以,此后便是他倚枕卧榻,她敛衽跽坐在榻边,将各地呈上的公文一封封读与他听……
  黄硕一惯心思敏捷,时常甫念罢,便能条分缕析地试着提出几个章程来,许多竟都可行。孔明只需仔细斟酌之后,精简或增益一二,再由她执笔记叙……如此一来,事半功倍。
  他目光温暄地静静看着敛衽跽坐在榻侧的青瓷灯下,挽袖悬腕,一字字运墨落笔的女子。暖黄色的灯光映着她秀致恬然的侧颜,神情专注里带着几分潜静之气,文雅娴丽……他的阿硕,从来就是这般博学广见、灵悟敏捷的女子呵。甚至与他相较,所欠的也不过是政事军务方面的经见与历练而已。
  得妻若此,平生何幸?
  如此一来,孔明的确是得了许多空闲,安心地休息了数日,一日三餐的滋养也颇见成效,待黄硕松口许他出门时,已然恢复成那个温静隽致,博雅澹然的翩翩美丈夫了。
  这一天清晨,黄硕自夜梦中悠悠醒转,睁开眼时,却发现榻侧已空,一惊之下,她推枕而起,神色惶急地匆匆披了衣裳,几乎踉跄着步子就向外奔去……
  孔明正立在厅堂门前,目光越过庑殿顶上重重石青色的甓瓦,遥眺向东边天穹间微露的曦光,眸光澹然而深湛……听到女子有些惶乱的足音,他诧异地回了头,而后便见她泽衣外只披着细绢氅衣,神色匆匆地快步自内室奔了出来——
  “晨间寒气尚重,当心着凉。”他急急几步上前,伸手替她拢紧了衣裳,半揽入怀中温声关切道。心下却是生出了几分错愕——她从来处变不惊,从容自若,眼下究竟为何惶乱成这样儿?
  “我醒来时,你不在……”她被他半揽在怀中,低低垂了睫,似乎当真是因为侵晨时分寒气过重的缘故,竟有些畏冷似的微微缩了肩,一惯清越的语声里透着轻低的脆弱“所以……便以为,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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