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8)

  糍粑着实软糯香甜,熟悉的味道勾起回忆, 与那日在红坊别无二致。
  甜!祝久辞笑起来。
  美人手执玉箸, 亦笑起来。
  峨眉月弯弯挂天, 祝久辞心道能与昭歌一起过生辰真好。
  他慢慢悠悠吃掉了小半盘糍粑, 惬意地靠着栏杆消食。
  消着消着突然觉出不对劲来,梁昭歌身为病号竟然去打糍粑!
  都说糍粑难做, 若非千百次捶打无以成形, 昭歌如今体力怎能担此重活, 平日里祝久辞连喝茶练琴都限制着那人, 更遑论这等体力活了。
  祝久辞托着下巴细细思考, 想来也是自己这几日被宫中典规折磨地无暇分神, 这才让某人钻了空子。祝久辞总算把前后盘算明白, 猛然抓住梁昭歌要和他好好说道说道此事。
  温煦夜晚,月色正好。
  可怜月下美人劳苦无功,将某只小白眼狼投喂完还要听那人唠唠叨叨半个时辰, 从寝居到吃食事无巨细婆婆妈妈。
  小公爷翻脸不认人。美人哼一声,抱着玉碟子走了。
  祝久辞一路晃晃悠悠跟在后边,嘴上仍没停下叨叨。
  许是吃了糍粑的缘故,夜晚香甜伴梦,着实惬意。迷迷糊糊睡至半夜,似有梦神降临,神仙托梦道,小公爷生辰吉乐。
  祝久辞伸手一抱,沉沉睡去。
  景裕十七年六月廿八,晨熹落雨,午时雾散,天虹乍现。
  日光刺破云层时,祝久辞坐着圣上钦赐的步辇随壮阔的车马队伍行在长安大道上。
  长虹贯日,辽阔至极,从京西直直连到了皇城,若登顶香山望下去,这道天虹恰好落在皇城与国公府之上。
  百姓观天而跪,一时之间大街小巷人头攒动,几不能行。
  祝久辞坐在步辇里,有薄纱自顶而落,弥蒙轻晃。一纱之隔外,百姓冲着壮阔的队伍行跪拜之礼。
  无人指挥,无人发起,但万千人动作整齐如一,场面震撼。
  祝久辞藏在薄纱之内,心情复杂。
  他只是一介少年,如何承受得起万千百姓的跪拜。
  而这一切也要归功于那个留在府中的人。
  百姓有言,天虹降临,是为神旨。
  百姓的跪拜声惶惶然落在耳后,转眼间,祝久辞被众人簇拥着进入太和殿,身侧纷纷攘攘不知换了多少拨人,他被牵着行上行下,数次跪拜起身,随着礼官一声清亮的嗓音,祝久辞猛然回神。
  四野寂静,他站在大殿中央,眼前一身九龙明黄。
  令月吉日,受天之庆!礼官在侧,高声宣扬。
  祝久辞悄悄望过去,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站在不远处笑眯眯看着他。
  国公爷居镇国大将军之职且有国公爷之爵位,二者相较之下,国公爷穿了九蟒四趾爵位宫服,国公夫人亦未穿诰命夫人宫服,反而穿着一品女将军服,二人衣着皆以最高规格对待。
  视线不小心与爹娘对上,娘亲笑得更开心了,国公爷狠狠瞪过来,祝久辞连忙摆正眼色,不再向两旁张望。
  冠礼之加冠,一为缁布冠,二为贤冠,而小公爷由于有爵位,因此还有第三道爵弁。
  礼启,祝久辞躬身揖礼,左手叠至右手,展臂齐眉。
  眼前明黄的衣袖动了动,祝久辞只觉发髻被轻轻扶住,温凉指尖偶然划过额头,细腻温煦。不知为何,祝久辞觉得圣上是个温柔的人。
  礼官还在旁侧吵吵闹闹地宣读着繁杂的礼规,其言语之冗长、用词之繁复、语调之单一令人发指。除了使人昏昏欲睡,别无其他作用。
  说千道万,这礼规无非说的是你已经长大成人啦,要懂得孝顺父母啊,爱护姊弟呦,保家卫国噢,最后祝你吉祥哈!
  一句话解决的事情,礼官念了整整一天。
  繁琐的冠礼终于在黄昏临近结束。圣上于保和殿举办宫宴,百官齐至。
  虽说宫宴是为小公爷行冠礼所备,但隆重的加冠之仪已过,后续的宫宴小公爷已不再是主角。
  宴启,舞乐齐起,祝久辞藏在自己小位子上安心当米虫。
  然而某人空有当米虫的心而没有当米虫的命。头戴三冠身着厚重礼服,想要吃到美食着实需要下一番功夫。
  冠礼之礼服层层叠叠有十多层,袖口宽阔直坠地面。而礼服为达宫仪要求,边角硬朗,腰封紧箍,一举一动都透着不便。暂不论其材质样式有多折磨人心智,单说礼服之颜色,全身以玄色为主,内衬以红,边边角角都在诉说着大方严肃沉稳庄重八字,全然在精神上挟制穿衣者秉持礼节,娴静自守。
  一身玄衣的小公爷搂着袖子探身揪来一颗葡萄,甜!
  国公爷在旁侧瞧见,气得牙痒痒。
  国公夫人笑眯眯把琉璃盘挪近,习惯性地要摸摸乖孩儿脑袋,又连忙制住手。
  祝家有儿初长成,想哭。
  国公夫人巾帼英雄自是不会哭出来,端起琉璃盏豪饮一杯。
  国公爷侧眼瞧见祝久辞又探着身子去够更远的桂花糕,不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端起酒盏也痛饮一杯。
  宴会行至中旬,众宾喧哗,觥筹交错。今日宫宴本也是以小辈名义举办,自然不似平日严肃正式,众宾客酒过三巡便全都放开了身段。
  美酒佳肴流水一样呈上撤下,舞乐美人也换了好几拨。
  祝久辞顶着沉重的冠冕晕晕沉沉,饮下半盏葡萄酒,更加晕晕沉沉。
  小公爷生辰吉乐。梦中靡靡之音突然回荡耳畔,祝久辞猛然打个激灵。
  险些忘了正事!
  祝久辞也不吃了也不喝了,紧紧盯着宴席,好不容易找准众宾安静的间歇立刻乖乖巧巧站起来,朝着圣上一揖礼。
  下臣三生有幸,能得圣上加冠不胜荣宠。日思夜寐,惴惴不安。下臣不才,唯独近日新学琴艺,能献丑一二,以慰承蒙恩宠之诚惶诚恐。
  常言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如今小公爷却文绉绉说着官话,让人平白起一身鸡皮疙瘩,众宾哪里见过此等诡异场面,个个愣在席座,一时之间无人发言。
  还是圣上在主座笑着点点头,准。
  古琴搬至大殿中央,众宾皆醒,一时喧闹。
  小公爷可是要奏一曲《广陵散》?粉丝一号如是说。
  我猜《渔樵问答》。粉丝二号摇摇头。
  必然是《高山流水》啊!粉丝三号拍案而起。
  祝久辞缓步行至殿中央,向圣上行礼道:此曲名为《小星星》。
  百官:?
  国公爷:救命。
  众宾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可曾听过什么星星辰辰。
  百阶之上,圣上笑起来,清冽的声音传至大殿,百官吓得抱团,祝久辞倒是没注意全场寂静,大大方方走到古琴前坐下。
  其实早在几日前他就给梁昭歌弹过。
  那天闲来无事,午后静谧安宁,装潢西苑的工匠恰好都不在,趁着四下无人,祝久辞把梁昭歌拉到庭院里面打算认认真真给他弹上一曲。
  曲子自然不能是梁昭歌教过的,那样新意全无。然而祝久辞练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琴技着实不够,最终只能摸出一首《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祝久辞一边弹一边唱,自然是玩乐的心态,并没有指望能得到什么夸奖。
  但令人意外的是,梁昭歌很认真地点点头,此曲虽然简单,却五蕴俱足,乐理包容,简单几音已然囊括了大部分音律。
  梁昭歌抓住他衣袖,眼睛中隐约闪着光:小公爷作此曲,着实天才。
  祝久辞自然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怔愣许久才想起来解释并非自己所作。
  大殿安静下来,众宾静候。
  祝久辞看着琴弦心中默默祈祷,莫扎特前辈,成败在此一举了,保佑啊保佑!
  角弦响,琴韵席卷。
  作者有话要说:  一闪一闪亮晶晶《小星星》
  作词:jaaylor / 王雨然
  作曲:莫扎特
  《仪礼士冠礼》:令月吉日受天之庆。
  缁布冠贤冠爵弁参考明制。
  第55章 圣上
  琴音缠绵古韵传遍保和大殿, 余音绕梁,不绝于耳。一曲既罢,众宾起身拊掌, 拊掌尤觉不足, 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之间赞美声如潮水席卷。
  祝久辞没想到众宾如此捧场, 古琴仍是普普通通的古琴,曲子也是简简单单的曲子,他亦没有超常发挥, 真不知殿中这百余官员是什么心态。但也许是仰仗保和殿七十二根通天金柱金龙缠绕威严无比, 强行为此小曲赋予了厚重底蕴。
  再加上众宾客看见圣上对小公爷的荣宠以及二十年来被小公爷支配的恐惧, 百官无一不想着赶上前附和,哪怕曲子再难听也要硬着头皮叫声好。
  总而言之, 不管众宾客对祝久辞的琴艺究竟是何真实看法, 最终的结果是满座叫好, 声势震天, 更有甚者道出京城又得天才琴仙、十指琴魔甘拜下风云云。
  祝久辞朝着台下一眨眼,藏在客席的托儿即刻捧场, 有意无意点出国公府的神仙云云, 更令祝久辞惊喜的是, 小公爷的一众粉丝得此点拨, 即刻跳出来对神仙又夸又赞, 各个极尽言辞, 想方设法显摆自己所知甚多。
  祝久辞美滋滋站在大殿中央, 封赏之事,水到渠成。
  百阶之上,龙颜大悦, 明黄一晃,京城又多一位一步登天羡煞旁人的幸运儿。
  献曲一事功德圆满,祝久辞满载而归,开开心心落座继续当米虫。
  自祝久辞开了表演才艺的头,后续又有诸多才子才女上台表演,一时之间大殿着实热闹。
  祝久辞的小角落也并不安宁,刚揪起一颗葡萄,御史大夫携女敬茶。刚吞下一块甜糕,大理寺卿携儿前来拜谒。
  觥筹交错,纷繁应酬,祝久辞终于受不住这人世间的喧闹,偷偷溜了出去。
  一路踏着月色,绕过七转八弯的小径,穿过层层密密树林,曲径通幽处,忽而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太液池。
  祝久辞整个人趴在汉白玉栏杆上,怀中抱了一堆石子,每隔一会儿就往潭中扔下一颗。
  石子落水,惊起一片水花,肥硕的宫廷锦鲤见过大世面,对此不为所动,只是不满地摇动尾巴,慢悠悠往别处清净游去。
  锦鲤确实膘肥体壮,真不知宫人每天给它们吃什么,养得实在太好了,鱼尾灵光流转,将天虹映在身上,体态虽然笨重,但全然看淡鱼生,俨然优哉悠哉出世心态。
  锦鲤的处变不惊究竟是老成持重还是太过肥胖确实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祝久辞一时来了兴趣,探着身向下望去。
  若是再掉下去可没人救了。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人想到雪天暖房中的温玉,暖意从中向外渗透,不炽热,不冰凉。
  祝久辞转过身,玉树之下,天子身着明黄笑着看他。
  祝久辞:!
  数道宫规霎时环绕耳畔,嗡嗡吁吁,棒槌敲头。祝久辞看着圣上就要拜下去,后者摆摆手,免礼。
  天子走到汉白玉栏旁向下望去,潭水中干干净净,不见一只鱼影,历尽千帆的天子难得面露惊讶。
  圣上转过身,温润声音道:怎么跑出来了?
  祝久辞乖乖揖礼实话实说,回禀圣上,席间闷得慌,臣出来透透气。
  身着明黄那人似乎思考一下,亦点点头。
  嗯,朕也一样。
  祝久辞讶然抬头,偶然瞥见九天之上真龙天子圣颜,当真温润如玉,君子如兰。
  白日冠礼之时,二人虽离得很近,但祝久辞碍于礼数不能抬眼面圣。如今趁着夜色惊鸿一瞥,不得不说世间君王难得有此柔和容颜,不见一点凛冽气势,眉眼包容,正是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难以想象这般温和的人如何居庙堂之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励精图治执掌偌大国家十余载。
  圣上名讳梅逊雪,少年登基,执政十七年,如今而立过五,人亦如其名,谦逊有礼,彬彬君子。历代君王对名讳讳莫如深,百姓亦要避讳帝王姓名,但梅逊雪对此毫不在意,放开了让百姓们去说,因此方才席间也有不少人提到梅花三弄之曲。
  祝久辞忽然明白,如今北虢国盛世太平并非天赐国运,又不知一国之下贤明君主默默支撑了多少。
  短短十几年时间扭转乾坤,让一个大战将歇百废待兴的国家登顶盛世,其君王明月入怀贤明宽宥之心,天下难寻。
  太液池中扑通一声响,锦鲤跳出水面。
  祝久辞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小公爷当年的光辉事迹。
  小公爷八岁那年进宫赏花,小小白团子只顾着欣赏怀中名贵的蝴蝶兰,脚下一扭,扑通一声落入太液池。众宾慌乱,一二三四五六七品官员一个个接连跳下去找,愣是没寻着人。情急之下,圣上火速召集上千人将太液池放干,总算把人救上来。
  祝久辞看着波澜壮阔一望无际的水面,难以想象当年是多么浩大的工程,也难怪圣上如今还记得。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圣上果真好脾气,面对罪魁祸首重游故地这等猖獗举动还能如此心平气和,胸襟着实宽广,比这太液池还要宽广。
  祝久辞向后退一步,恭恭敬敬揖礼,臣儿时顽劣,不知天高地厚,今向圣上再谢救命之恩。
  圣上咦一声,负手探身打量某只弯腰揖礼的小公爷。
  冠礼的效用竟如此大么?圣上疑惑。
  祝久辞竖起耳朵悄悄抬眸,正对上梅逊雪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他又连忙低下头,乖乖揖礼,毕竟除了当年太液池一事,小公爷大大小小在京城闯了不少祸,而历数诸多祸根,还数祝久辞在京中捧出一个神仙这事最为猖狂。
  毕竟天子盘踞京城,岂能容神威高过自己的神仙立足京城。功高震主已然是君王大忌,更遑论有神威凌驾于皇帝之上的神仙飘渺在世。
  祝久辞当时敢在京城狂妄造势,无非自信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反正京中无人知道是何人造神,也就无法怪罪下来,如今再细细想来,圣上确实心知肚明,只是宽宏大量不与他这个小毛孩计较。
  思及此,祝久辞越发埋下脑袋恭恭敬敬揖礼,身子弓成直角,既是歉礼亦是谢礼,替他自己,也替梁昭歌。
  肩头被轻轻拍了拍,他听得天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真长大了呀,祝卿总算不用犯难了哈。
  平身吧,晏宁。
  祝久辞小心翼翼抬起头,这是在叫他吗?
  四下空寂无人,唯独锦鲤在池中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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