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昨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为什么要把房间弄得如此凌乱,又为什么要跑进柜子里?
  他沉思着,不知不觉加重了喘息,那只手终是小心翼翼落在了她的眼角,将一滴泪珠勾去。
  这动作惊醒了夏舞雩,她发出痛苦的低吟,令冀临霄身子一僵,定定凝视着她。她睁开眼,茫然的看着晒向自己的朝阳,茫然中夹杂着还未散去的浓浓痛苦,对上冀临霄心疼的、探究的表情。
  “你……”
  “大人……”
  冀临霄喉结滚了滚,道:“有话待会儿说,我先抱你出来。”
  夏舞雩看着他,想动,却浑身僵的动不了。冀临霄一手绕过她的,一手揽过她膝下,小心翼翼将她抱了出来。这身子纤弱冰冷,他一下子就能感受得到,心里不免疼惜了些许,他把夏舞雩放在了床上。而她僵硬的身体连坐都坐不稳,一坐下就歪向冀临霄,他只得腾出一手,将她揽在肩头。
  “怎么回事?”冀临霄问。
  夏舞雩靠在他肩上,思绪回到昨夜,想起电闪雷鸣,便知道自己是老毛病又犯了。她无力的喃喃:“没什么,我有梦游的习惯,昨夜恰好发作了而已。”
  梦游?这个答案冀临霄是不信的。梦游的话,怎会看着那么痛苦,还流眼泪?他觉得,她似乎是哭了一整夜的。
  “大人,给你添麻烦了,我没事。今日该是去拜见你义父义母了吧,我收拾一下就可以走,请大人稍等。”
  见她要起身,冀临霄揽住她身子,说道:“你先睡一觉,看你昨晚定是没睡好。”
  “不妨事,大人,我睡得很好。”
  冀临霄皱眉,思忖了会儿,说:“那就先吃点东西再出发。”
  “嗯。”夏舞雩扯了扯嘴角,呈现一抹单薄无力的笑。
  昨晚那样折腾,整个人胃口极差,早饭没吃下多少东西。夏舞雩勉强给自己塞了碗白粥,便回房去梳妆打扮。有时候,她会庆幸自己擅长画这种浓艳无比的妆容,比如说现在,她就靠着这样的妆容掩盖了所有的倦色,也包裹住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保护着这块心田不被任何人踏入进来。
  梳妆打扮妥当,她随着冀临霄上了马车,去往冀明鹤的住处。
  在那修竹掩映、海棠绕墙,长满地锦和青苔的古朴院落里,她跟在冀临霄身侧,走过纹路浅浅的青石板转,走入正堂,跪在了堂前的一双主人面前。
  接着,头顶上传来一道苍老沉稳的声音:“抬起头来,让咱家瞧瞧。”
  夏舞雩依言抬起头,入目的是端坐的冀明鹤。他的眼睛很亮,瞳孔深邃而凝视,细细将她打量,他的每一分目光都精细的仿佛能看穿她的内心。
  “义父。”夏舞雩从善如流的唤道。
  “嗯,好。”冀明鹤笑了笑,“过来义父这边吧。”
  “是。”夏舞雩以谦恭的姿态,来到冀明鹤的面前,再跪好,“儿媳见过义父义母,给义父义母敬茶。”
  立刻有丫鬟端了茶来,夏舞雩双手捧过茶,相继奉给冀明鹤和冀夫人。
  冀明鹤笑着接过,给了夏舞雩红包,侧脸问冀夫人:“你看织艳,觉得怎样?”
  冀夫人是冀明鹤娶的寡妇,门第不高,没什么架子,与冀临霄也无母子感情。她只看着夏舞雩笑道:“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多谢义母的夸赞。”夏舞雩笑容腼腆,从冀夫人的手里也接了红包。
  倒是夏舞雩在起身退回到冀临霄身边的过程中,瞧见侧厅的门洞后面扒着个小姑娘,看年纪,比她小些,看穿着打扮,大概是冀夫人嫁过来时带着的那个女儿。
  “巧巧,你偷看做什么?”冀夫人发现了女儿。
  冀巧巧本就不好意思出来,又见夏舞雩姿容绝佳,当真是自惭形秽,此刻听得自己被发现,马上红着脸跑走了。夏舞雩只当是个小插曲,不予理会。
  “织艳。”冀明鹤突然点了她的名字。
  “你随我走走,咱家有话和你说。”
  “是。”夏舞雩快步过去,主动搀扶起冀明鹤,回头望了冀临霄一眼,随着冀明鹤走去后院。
  这座宅子很僻静,走在院里,听不到什么院墙外的声音,偶有犬吠声,还隔得很远。
  夏舞雩亦步亦趋,照顾着冀明鹤的步速。一团五叶地锦松松垮垮的爬在院墙上,冀明鹤停住,盯着看了会儿,悠悠说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夏舞雩见他停下,便轻轻松开他,回道:“义父莫不是在想,转眼之间,膝下的孩子也成家了。”
  “不……我是在想,原来,有些人已经离开了这么久了。”
  夏舞雩听得出“离开”两字的意思,乖觉的不再说话。
  “咱家听说,你是三年前来帝京的。”冀明鹤忽然说起。
  “是,儿媳自小父母双亡,从前是流民,三年前到了帝京后,被软红阁收下做起了舞妓。”
  “嗯……临霄也是这样说的。”冀明鹤凝望着院墙上的地锦,说道:“你从前,不叫织艳吧。”
  “是。”
  “哦……那你可以和义父说说,你本来的名字吗?”
  本来的名字,这如何能说?夏舞雩心中不禁苦涩,面上不动声色的说:“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没有别的亲人,所以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是吗,你原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冀明鹤缓缓扭过头来,瞳底像是点着两盏烛火,明明凿凿的看入夏舞雩的眼。
  “织艳,你为什么要说谎呢?”
  夏舞雩顿时心头一紧。
  “咱家在宫中那么些年,不说火眼金睛,至少有些东西还是看得出来的。”冀明鹤道:“临霄说,你嫁给他是因为渴望荣华富贵,但我看得出来,你在说谎,我看得出,你不是个会动心于荣华富贵之人。”
  夏舞雩的心一阵紧过一阵,真不愧是在掌印太监之位上平安熬到退休的人,冀明鹤的这双眼,和火眼金睛也差不离了。
  “义父明鉴,儿媳……是真的不愿再倚门卖笑,是真的……想过寻常女儿家相夫教子的生活。”
  “那你怎么会说服临霄娶你?临霄那孩子我了解,他讨厌青楼女子。”冀明鹤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的传入夏舞雩的耳中,“你……是不是握有他什么把柄?”
  “义父过虑了。”
  “咱家没有过虑,临霄说,你已经是他的人了,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如果是真话,我知道他不会主动碰你,所以只能是着了你的道;如果是假话,那么,他大概是有把柄落在你手上了。”
  夏舞雩一时哑口无言,冀明鹤只用了短短的时间,就将她看得一清二楚,姜还是老的辣,这段数差得真是太大了。
  低下头,垂眼看着地面,不再作声。她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只会越描越黑。
  冀明鹤静静的打量着夏舞雩,良久,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夏舞雩稍稍抬头,平静的与冀明鹤对视,冀明鹤笑了笑,忽然说道:“临霄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夏舞雩眼底闪现些诧异。
  冀明鹤说:“他和你一样,从小就失去了亲生父母,没有人愿意收养他。我想将他收到膝下,奈何我是个宫里的阉人,没法将他带进宫,只好通过朋友的关系,把他送到几十里外的一位隐士高人门下。”
  夏舞雩想到冀临霄的武功,心忖那位隐士高人约摸就是他的师父。
  “可惜啊,数年前,那门中出了叛徒,将同门全都毒杀了,那位隐士高人也不幸罹难,只有临霄一个人侥幸活了下来,却也伤的不轻。”
  夏舞雩一惊:“后来呢?”
  “后来,临霄拖着一身伤来到帝京,怕给我添麻烦,没知会我。再后来,他瞒着我参加科考,入了都察院供职,凭着本事和尽职的态度,得到英宗认可,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这其中有多少苦,我是难以数说的,但我想,这和你夺得花魁的位置一样,都付出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吧。”
  夏舞雩静默。
  “织艳,虽然我不知道你嫁给临霄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我不会干涉,只想做一个请求。”
  “义父要请求我?”
  冀明鹤缓声道:“我只请求,你能好好待临霄,不要做任何伤害他的事。”
  “这一点,我会的。”她是恩怨分明之人,冀临霄不曾伤害于她,她也定不做伤害他的事。
  冀明鹤得到满意的答案,笑意淡浮,再度将目光投向爬满青苔的院墙。
  起风了,秋风微凉,他幽幽道:“去吧,记住你今日对义父的承诺。”
  “儿媳明白,义父,我告退了。”
  “去吧……”
  夏舞雩后退了几步,在转身的一刻,似乎听见自己心中有石头落地的声音。
  方才被冀明鹤揪出的那一瞬,真是紧张死她了。还好,冀明鹤没有多问。
  沿着来时的路,走向正厅,一路上夏舞雩都觉得冀明鹤在盯着她后背看,她不敢掉以轻心。
  在靠近正厅的时候,她瞧见冀临霄和一人在前方说话,仔细一看那人装束,原是冀祥。想必是冀祥知道今日冀临霄会来此,便请假出来恭贺。
  果不其然,冀祥一个眼尖看见夏舞雩,忙丢了冀临霄小跑过来,噗嗤噗嗤喘着:“小嫂子小嫂子!还记得我不?我是义父的干儿子冀祥啊!”
  冀临霄感到脑后有乌鸦飞过,沉下脸道:“乱喊什么!还不把‘小’字给去了。”
  “啊?啊!对、对!霄哥说得对,是嫂子不是小嫂子。”冀祥春光明媚,给夏舞雩做了个大大的揖,“嫂子好,恭喜嫂子贺喜嫂子,祝嫂子和霄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冀临霄脸色更难看。
  夏舞雩自问脸皮还是厚过冀临霄的,她笑道:“多谢冀少监。”
  “对了。”夏舞雩问:“你们在这里说话,可是义母已经离开了?”
  “没有呀!干娘还在正厅!是刚才来客人了,徐大人家的侧室,跟干娘是朋友!”
  “徐大人?”夏舞雩盯着冀祥,“哪个徐大人?”
  “就是枢密院的枢密使徐桂徐大人!”
  徐桂!
  这个名字触及耳边,宛如猛虎扬起利爪,狠狠在夏舞雩的心口刨出三道爪痕。心随之剧痛,痛苦的同时,又似有一束劲草要从伤了的地方破土而出,疯狂的生长蔓延。
  想起宫宴那日没能杀掉徐桂,就似身体里被埋了一根刺,时时刻刻折磨着她。她要多谢苍天保佑,让她这么快又迎来了新的机会,她说什么也要将机会把握住!
  “既然是义母的朋友来了,我也应当去问候,方能不失德仪。”夏舞雩望向冀临霄,脸上美艳的笑容无懈可击。
  冀临霄点头,她再一笑,施施然而去。
  徐桂的侧室是吗?她在心中幽幽的说:对不起。
  很快夏舞雩就见到那位侧室,娘家姓胡,与冀夫人年纪差不多。这胡氏也是小门小户出身,嫁给徐桂,只能做侧室。见了夏舞雩,胡氏倒是喜欢,更多的是对她年轻貌美的艳羡,不禁拉着夏舞雩的手,热情的很。
  夏舞雩自然也热情的侃回去。
  一来二去,两人说开了,夏舞雩便把冀明鹤一个人在后院这事说给冀夫人,冀夫人只当夏舞雩是好意提醒,便找冀明鹤去。如此,夏舞雩得到了和胡氏独处的时机。
  夏舞雩动动鼻子,凝神似的,问道:“夫人这衣裳好香啊,是用的什么香方?”
  “哎,还能是什么啊,左不过大街上卖的玩意儿,不值一提。倒是少夫人你……”胡氏也嗅了嗅,“你衣裳的香气很特别,我从没有在别人身上闻到过。”
  夏舞雩笑语嫣然:“说来惭愧,我这熏衣的香饼,是托人从西域楼兰弄来的,听说是楼兰宠妃找专人调制而成。她用了此香后,楼兰王甚是喜欢,如今那宠妃已经是王后了。”
  “竟有这等事?”
  “我一开始也不信呢,后来一打听,还真有此事。说是这种香里添加了些男人喜欢的味道,熏在衣服上,就是能有将男人留在房里的作用。”夏舞雩不好意思的说:“我家大人就很喜欢我用这熏香,所以……夫人别笑话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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