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但是夏南显然考虑的不是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很有能耐的师父。
  “母亲,你说我师父为什么和我父亲长得那么像啊?他会不会实际上是我父亲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或者其实我父亲根本就没有……”
  夏姬用手中方才折来插花的桃枝对着夏南的脑袋轻轻敲了一下。幸好羊舌肸说完事就走了,不然给他看到这样子的夏南,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母亲,您干嘛敲我?”夏南正脑补得带劲儿,冷不防地被母亲敲了一下,顿时觉得很是委屈。
  “南儿,你对你的父亲过于执着了。”夏姬指了指自己近前的一个锦杌,示意他坐下。这孩子,虽然还未到弱冠之年,但是也已经长大了,对他父亲的过世还抱着这么深的执念,这早晚会成为他致命的弱点。
  “母亲!”夏南的样子活脱脱的就是一只受伤的小白羊。
  他知道自己有些异想天开,然而就算异想天开,他也希望自己的父亲是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希望是活着的。
  “南儿,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事。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永远陪着自己,可是如果他们离开了,我们也要接受这件事,好好生活,不要让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挂念自己。”
  这个时代的人敬畏神鬼之说。果然夏姬一说“另外一个世界”,夏南的神色就严肃了起来。
  “母亲,你说,我父亲在另外一个世界会想我们吗?”
  “会吧?但他也应该会有自己另外的生活,如果你让他太过担心,他无法好好经营生活了怎么办?亲人,是希望对方无论在哪里都过得好,而不是让对方在担心中度过漫长的时光。你明白吗?”
  “可是我想念父亲!”少年的眼中全是浓浓的思念。
  夏姬把夏南搂在自己的怀里,轻轻抚着他束起的乌发。
  “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是亲眼看着的。他最担心的,是他去后我们母子俩会过不好。你忍心让他放心不下吗?
  你父亲四十三岁就故去了,虽然不算多么长寿,但是他是陈国的顶梁柱,他在的时候没有任何国家敢小觑陈国,他无愧于自己的人生。”
  夏姬让夏南面对着自己,直视着他的眼睛。
  “母亲知道,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能够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如果你一直生活在过去的事情中,不肯承认现实的话,你永远也无法成长成你父亲那样的人的。
  南儿,你已经承袭了你父亲的爵位,是陈国司马了。你有没有想过,除了继承他的爵位外,你有没有真正想做的事情?有没有自己的人生目标,而不是踏着前人的步子而行?”
  “自己的人生?”少年的目光迷惘起来。
  “对,自己的人生。你踏着你父亲的脚印前行,只会让他满意。你走出了自己的人生,才会让他骄傲啊!”
  少年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夏南再看到屈巫的时候,虽然面对与自己的父亲相似的面容还是会感觉比较亲切,但没有之前的迷乱和冲动了。
  但屈巫不愧是屈巫,很快他就用自己的魅力收服了夏南。第一次给夏南上课的时候,屈巫就拿出了两本书。一本是《太公六韬》,一本是《司马法》。身为少年司马的夏南,看到这两本书简眼睛都快红了。
  “《太公六韬》是周初太公望所著。太公助周王于西岐起兵,一路所向披靡,百战百胜。此书记录了他的用兵之术。包括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等六韬,主张‘行无穷之变,图不测之利’。
  《司马法》则是从殷周至今的历代司马作战经验的总结,是最珍贵的第一手的作战资料,有很多宝贵的方式方法。
  征舒,你想先学哪一本?”
  屈巫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夏南很想说两本都要学,但是又怕屈巫说他贪多嚼不烂。在心里斟酌了半晌,然后他才说道:“我想先学《太公六韬》,后学《司马法》。”
  “好!先学韬略,后学方法,比较容易培养全局观。须知要赢一场战争依靠的不仅仅是战斗本身,还有用人、粮草、战术、环境等各方面的原因。眼光不错!”
  夏南得了夸奖,心里头喜滋滋地。
  虽然屈巫别有所图,但他教育徒弟相当严苛。夏南如果学得没有达到预期目标,就要跟别家的学生一样受惩罚。他已经是个非常勤奋的孩子了,还是时时被罚顶个水盆蹲马步。
  夏姬虽然心疼,但也不好说什么。古人尊师重道,老师在教育孩子的时候任何人都是不能多嘴的。
  屈巫把讲课的地点选择在了夏姬母子所住的地方,因为如果选在屈府就不能看到夏姬了。
  虽然每日下朝了还要走一大段路去教徒弟有点辛苦,但是每每小憩的时候,总能看到心仪的人儿,吃到佳人做的各色小点心,他心里是非常满足的。
  梨花谢了,又开芙蓉。蝉鸣之后,炎暑顿消。安宁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夏姬母子已经在郢都呆了半年了。
  清风吹落银杏树叶,留下满地的金黄。夏姬走在庭中,捡起一片叶子,喃喃地自语道:“都已经秋天了啊!”
  离开陈国已经这么久了。
  正在东厢房里监督夏南读书的屈巫耳朵动了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叹息。
  秋天来了,冬天就快到了。对于远离故土的人来说,在多少都有些水土不服的异乡,冬天是最不容易度过的。一场偶然的风寒,就有可能要了人的性命。
  他们怕是要准备回去了吧?
  屈巫透过半开的雕花窗棂,贪恋地看着外面一袭白衣的女子。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见面呢!
  夏南刚刚默诵《司马法》的最后一段内容,正要向师父请教“选良次兵,是谓益人之强;弃任节食,是谓开人之意”的深意,刚一抬头就恰巧看到师父恋慕的表情,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前面的女子赫然正是自己的母亲。
  夏南虽然想到了师父收自己为徒必有深意,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为了自己的母亲。怎么面对这种事情?夏南一时间也怔住了。
  夏南把《太公六韬》和《司马法》都已学完,目前在诸国之中,已经没有几个能够在军事上胜过他的了。接下来的半个月,屈巫以夏南已经学有所成,可以自行巩固了为由,没有再出现在夏姬母子俩面前。
  半个月过后,陈灵公派遣了一支兵马,来接夏南回国。说是要把储君之位封给他。夏季诧异之余,下意识地想到了屈巫和羊舌肸。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他们的影子。
  但无论如何,陈灵公此举,已经让他们不可能对陈国王室的斗争置身于外了。与其在异国等着国内尘埃落定了再去迎接不了预测的命运,还不如回去搏上一搏。夏姬和夏南很快做出了决定。
  临行之际,夏姬和夏南专程到屈府与屈巫辞别,可是却吃了个闭门羹。连续三次,都是这个样子。羊舌肸也留下话说出游去了,不在郢都。
  那边陈灵公的兵马催得急,已经不能再拖了。他们只好就这样走上了回家的路途。
  车马萧萧,在昏沉的暮色中慢慢远去。渐渐地,所有的人都成了天边的一个黑点。
  在一座望风亭里,两位气度不凡的男子正一人端着一樽酒杯,遥望着远去的人群。
  “屈伯,你我为他们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啊?最后还躲起来了。”年轻一点的男子向身旁年长的那名男子问道,声音中不乏纳闷之意。
  “该知道的时候,他们自然会知道。我不想给夏姬心理上的压力。”年长的男子看着天边的黑点,捏着酒杯的指节根根泛白。不知错过这次机会,自己是否以后会后悔。
  “呵呵!屈伯不想挟恩以报,倒是把我也给带上了。”年轻的男子嘴上这么说,口气中却没有一点责怪之意,反而带着一种乐观洒脱。
  “你可以现在就去追上他们呀!”年长的男子斜睨着眼前的后生。
  “得,算了吧!我要去了,他们还不得抓着我问你的事情?况且到了这一步,我早晚都要去辅佐征舒的。趁着现在这段时间不会有什么事,还不抓紧时间四处玩一下?对了,这桃花酿跟夏夫人所做的比,差太远了。”
  “那是!聊以解慰罢了!”年轻男子口中的“屈伯”叹息道,语气中不无寂寥之意。
  “唉!以前我们喝的都是梨花白,现在都成了桃花酿了。我看以后除了去株林,你是再也喝不到上好的酒喽!”年轻男子一边打趣,一边用眼风扫向旁边的人。
  对方没有说话,迎着已经暗下来的夜色,一动不动地,几乎站成了一尊雕像。
  第181章 夏姬之乱世缱绻(二十一)
  夏姬和夏南不在宛丘的这半年内,宛丘的百姓经历了数十年来最混乱的一段时间。
  前太子午被陈灵公关于大牢中“静思己过”,桃妃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彻底扫清障碍,买通了狱卒要让公子午“畏罪自杀”于狱中。谁知公子一方的人早就有了准备,吕司空早就安排了自己人在狱卒中。
  得到这个消息,吕司空立刻进宫觐见陈灵公,无奈陈灵公丝毫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还把他训斥了一顿,说他只是想找借口把公子午放出来。
  吕司空是公子午的亲舅舅,他的妹妹就是之前的陈国王后,可惜不幸早逝。他妹妹知道陈灵公不靠谱,临死前就把自己的孩子午托付给了吕司空。无论是为了妹妹的托付,还是为了吕家的未来,吕司空都不可能坐视公子午被害。陈灵公不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管的。
  然而司空不过是一个主管礼仪、德化、祭祀的虚职。吕司空手中无兵,只好动用暗地里的手段,用一个跟公子午长得比较相像的囚犯代替公子午呆在牢中,而真正的公子午逃出去后就藏在了吕家的别院里。
  但是公子午并不能一直这样悄无声息地呆在吕家,否则一旦他的死讯昭告天下,就算他再跳出来,只要陈灵公不认他,他也会失去王子的身份,也就没有继承王室的资格了。所以吕司空故意留了一点破绽给桃妃。
  桃妃小絮毕竟出身低微,眼界有限,她一心要害死公子午,发现他被换掉之后,立刻禀告给了陈灵公,说公子午潜逃出狱,意图不轨。
  陈灵公本来也没想要公子午死,他要的是他安安分分地不会影响到自己的权势而已。但是公子午一直跟他作对,如今逃出狱中,谁知道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情?陈灵公觉得这种局势不在自己掌控中的状况太不好了,就发诏全国搜捕公子午。
  吕司空虽然手中无兵,但他掌管着祭祀的权力。祭祀在这个朝代是非常隆重的事情,象征着王权的威严,所以他能影响到很多宗室中人和达官显贵。
  在陈灵公的管理下,陈国每况愈下,早已经引起了很多臣子的不满。况且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这是一个不前进就会被淘汰的时代。他们世代扎根于陈国,也不想有朝一日成为别国的阶下囚。
  如今公子午虽然不见得是个贤德之君,但只要愿意听大臣们的,不像陈灵公那样满脑子酒色,一个月上不了几次朝,把国家大事当做儿戏就好了。
  大臣们的要求真的很低,而且也不想再等陈灵公的幼子长大了,谁知道那孩子最后会长成什么样?公子午在吕司空的督促下又摆出了足够诚恳的态度,所以有约半数的大臣都表态支持公子午。
  他们在朝堂上频繁上折子,要求陈灵公收回对公子午的处罚,并且恢复他的太子之位。
  陈灵公一看这么多人反对自己,支持他儿子,深觉自己的王权受到了威胁,怎么接受的了?开始了一轮血腥的镇压。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更何况在这些人的眼中,他们一切都是为了陈国。而陈灵公就是一个荒淫暴虐的暴君。于是那些支持公子午的臣子们联合起来,组成了一支几乎可以与陈灵公的人可以匹敌的、不可小觑的力量。
  陈灵公和公子午中间都派人拼命搜寻过夏姬和夏南的踪迹。谁能争取到他的支持,谁就会是最后的胜者。
  夏姬和夏南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出行,反而是隐姓埋名地出去游历的。再加上屈巫和羊舌肸的刻意遮掩帮助,最后的结果是谁都没有找到他们。
  由于保持住了绝对中立的态度,也没有任何一方的人去株林搞破坏,得罪夏家母子。夏姬和夏南安心地在楚国呆了半年之久。
  株林的军马听从夏姬母子临走时候的吩咐,无论双方怎么引诱他们,他们都不掺合任何事情。让陈灵公和公子午都觉得有一盘很美味的佳肴放在眼前,却无从下口。
  这种平衡,在陈灵公和公子午任何一方取得最后的胜利后都会被打破。到时候司马府就会成为被他们第一个除去的对象。因为任何人都不会愿意让这么大的一支自己不能掌控的力量存在于自己的眼皮子底子下。
  夏姬在郢都接到株林传来的的书信的时候,也时常会为这个问题感到焦虑。如果真的到了那天,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就只有两条了,一条是直接造反,一条就是引颈就屠。这两条,夏姬都不想选择。
  她的焦虑落在屈巫的眼里,就有了屈巫后来的行动。他拉上了羊舌肸,两个人利用他们留在陈国的暗手,左右了陈国的政局。
  陈灵公和公子午本来势均力敌,僵持了四个月的时间,谁也不能奈何对方。太子午突然买通了禁军和王宫中的属官,那些人给公子午大开方便之门,让他直接带领一小支队伍打进了王宫里,杀死了桃妃和她的儿子。公子午正要抓捕陈灵公的时候,陈灵公的人马终于赶到了。
  陈国王宫的一半地盘最终被公子午占领。陈灵公的人马护着他暂时躲到了他许久未踏足的办政事的宫殿——广明殿。
  这时候,屈巫让人找上了陈灵公,说只要他答应立夏南为储君,就还有一线生机。陈灵公本来还犹豫不决,可是那人拿出了陈穆公令夏御叔继位的遗诏。
  陈灵公的父亲陈共公,他的王位本来是夏御叔的。陈穆公活着的时候并没有立太子,只是留下了这份遗诏。这份遗诏被当时的王后、陈共公的母亲知道了,偷偷藏了起来,当做没有这回事。
  陈共公作为嫡出的王子,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王位。而少年时候就才名大显、被人交口称赞的夏御叔,则被封为了司马,帮助陈共公守护陈国江山。可是陈共公的母后后来发现那份遗诏不见了,怎么也找不着。
  陈共公临死前,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陈灵公,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谁也不知道那份遗诏什么时候会冒出来,引起什么样的结果。如今这份遗诏终于出现了。
  “大王若是答应我的要求,就把夏南母子以储君的身份接回陈国,我保大王的江山稳固、安全无虞。若是您不答应,我也爱莫能助了。”面前带着面罩的人说得非常清楚。
  陈灵公没有思考多久,就答应了。反正他目前唯一的儿子与他已成水火之势,江山给谁继承还不一样?他只要好好地在这个位置上度过余生就好了。
  对方能在到处是禁军的广明殿里和陈灵公见面,陈灵公就知道对方的手段通天了。是以虽然他连真实面目都没显露,陈灵公还是乖乖地和他合作了起来。
  夏姬母子回国的路上自然遭遇了来自公子午一方的狙击。但是株林的兵马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在楚国边境和夏姬母子汇合,跟在陈灵公派的队伍后面保护夏姬和夏南的安全。那些狙击就跟小打小闹似的,一点儿也影响不到什么。
  公子午的人自从夏南回到宛丘之后就分崩离析了。除了吕司空,别的人对太子午都谈不上多么忠诚,只是觉得他有可能比陈灵公好一点儿而已。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对象,为什么要选择一个差的呢?况且陈灵公说了只要他们将功折罪他就既往不咎。
  太子午来不及骂夏南一句狼子野心,就被捆着送到了陈灵公的面前。
  险死还生的陈灵公对公子午早已经彻底没了父子之情。二话不说就让人把他杀了。但他并不敢对夏南母子如何,除了对方背后未知的力量之外,还因为对方之前是司马,手中掌握的兵马比他的直系兵马多多了。如果对方愿意,可以直接把他赶下台的。他何必做那种坑自己的事情?
  况且夏姬母子真的很是乖觉。对他异常恭敬不说,还送了他十个美人呢!个个都不比之前的桃妃差。于是陈灵公继续自己醉生梦死的生活。
  株林的司马府,改成了夏府。夏姬常住夏府,而夏南则常住在东宫。但他每个月都会回株林一趟。
  然而这天,夏南却把母亲专门从株林请到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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