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节

  敏之道:“是谁请你来的?”
  窥基法师的身后, 有个声音道:“是我。”
  敏之看见来人, 眉头紧皱。
  昨日。
  摩罗王入住周国公府的第一天,杨尚便将云绫叫了去。
  杨尚问道:“那番僧是什么来头?为什么殿下对他这样隆重相待?”
  云绫道:“只听殿下称呼他为‘上师’,并不知是什么来头。”
  杨尚道:“那殿下请他入府,必然有个原因?”
  云绫垂头不语。
  杨尚打量着她, 忽然温声道:“你不必顾忌,只管说就是了,我怎么听底下人暗中流传……说是有个丫头在见过那番僧后就无缘无故的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奉茶的丫头也算是云绫一手调教出来的,当时留下她的时候就有种不祥预感, 后来……云绫虽被呵斥而出,但却仍在外头听候动静,谁知不多时,里头命人入内,竟用毯子裹着一物出来。
  云绫知道不好,咬牙拦下两名侍卫,壮着胆子打开毯子看了眼,当即差点儿吓晕过去。
  毯子里头的正是先前奉茶的侍女,但如今已面目全非,原本丰盈的脸颊都贴了腮骨,眼窝也深深凹陷。
  红唇早就干裂,唇间露出细碎的牙齿,鲜血淋漓,狰狞可怖。
  若不是早有预感,几乎不信就是先前那个可爱的小丫头。
  此时听杨尚问起来,云绫眼中不由坠下泪来,强忍悲伤道:“少夫人要问,我也不得不说,这并非传言,而是真的。”当下便把自己领人奉茶,那番僧要一个人“试验”,敏之留了侍女,后来又发现抬出尸首一事说了。
  杨尚虽是女子,却很有主张,纵然听闻这样骇人之事,竟并不如何惊慌。
  眉头皱蹙略一思忖,杨尚道:“这番僧竟是个会邪术的人。你猜不猜得到殿下叫他入府是为什么?”
  云绫摇头。
  当夜,府中失火,前院生事。
  杨尚本就有心事,由此当面询问敏之,敏之正心情不佳,只哼道:“此事你不必管!”
  杨尚无法安眠,暗中又叫云绫打听详细,云绫就把先前阿弦被囚禁府中一节说了。
  杨尚听罢,越发惊疑:“殿下为什么要囚禁十八子?他如今不是已经在户部任职了么,怎么好随意囚禁朝廷官员?”
  云绫迟疑道:“夫人,我总有种不祥之感。我在私下探望十八之时,十八模糊跟我提了一句,说殿下如此做是跟魏国夫人有关……”
  杨尚一惊。
  云绫瞥着她,低低又道:“夫人,底下那些人都怕的很,私底下说那番僧十分邪门,生怕自己也惨遭不测……”
  她叹了口气,眼中带泪:“我跟了殿下这许多年,往日见他结交僧人、道士,都是长安里有头脸名声的,更有窥基法师那样的高僧,就算再为难的事,也可以托付……怎么这次一反常态,放着相识的高僧不去交际,却请了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看着骇人的番僧。”
  这悄悄密密的几句话,更加入了杨尚耳中。
  同时也提醒了她。
  杨尚是个几位聪慧的心性,故而当初武皇后认定了她为太子妃,为此甚至不惜无事贺兰敏之的心意,“横刀夺爱”也要将她许配给太子李弘。
  杨尚自然知道那番僧的邪术非同一般,而敏之因为贺兰氏之死而耿耿于怀,自从贺兰氏死后,行为便见反常。
  而且对杨尚而言,关于“十八子”的一些传闻她也略有知晓,如今敏之不惜跟番僧交往,又擒拿阿弦,杨尚虽猜不准敏之想贺兰氏还魂的准确心意,却也知道这些鬼祟行径绝不会有什么好图谋。
  又因为昨日那丫头之死,府内人心惶惶,尤其是跟那丫头交好的那些侍女们,无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暗暗流泪不止。
  杨尚从云绫口中得知这些消息后,极快地拿定主意,便叫了一个心腹,如此这般叮嘱了几句,让快回杨家。
  杨立因是皇亲,又是素有才名的官宦子弟,在长安自然交游广阔。
  他听说了妹子所托的话,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今日出现在周国公府的窥基法师。
  窥基法师乃是玄奘法师的弟子,俗家复姓尉迟,正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鄂国公尉迟恭的侄子。
  一次偶然,玄奘法师看见窥基,觉着此子非同寻常,相貌堂堂,气质出众,正是载法之器,立刻起了收为弟子之心。
  然而窥基乃是贵族子弟,哪里愿意出家。
  传说此事还是太宗皇帝出面调停。太宗因听了玄奘之言,便亲自劝窥基做玄奘的弟子,窥基向太宗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出家也成,但是“酒,肉,美色”,这三样不能断绝。
  这三种本是僧人必须要戒断之物,窥基本是为难皇帝之意,可是太宗惜才,竟答应了。
  窥基想不到皇帝会答应,反悔也是晚了。从此后,窥基出入,通常便是三辆马车随行,前车载着经论,中间一辆车自乘,后面的那辆,便载酒肉,美女等物。
  从此之后,民间便有了“三车法师”的称呼,又叫“三车祖师”。
  窥基为人豁达通明,乃是玄奘的得意弟子,杨立也跟他有些交情,于是听杨尚心腹所说后,便想到了叫窥基救急。
  这也是杨尚的意思:毕竟这番僧并非寻常之人,当然也要用非常之人来应对。不然的话贸然对上,只怕反伤其身。
  何况杨尚又担心敏之是被那番僧迷了心智,所以请窥基前来,正是对症下药。
  杨尚露面,敏之冷笑道:“你疯了?瞒着我擅做主张!”
  杨尚还未回答,窥基大袖飘扬,走到跟前儿,抬起厚实的大手,在虞娘子的天灵跟额头上一摩,口中低低喃喃地念了一句经文。
  阿弦看得清清楚楚,却是那几乎完全隐没在虞娘子身体里的异鬼,忽然惨叫一声,身体如同一道轻烟,刷地自虞娘子身上窜出,跌在地上,无力挣扎。
  众人都不明所以,只有阿弦跟窥基凝视着地上的异鬼。
  窥基则呵呵笑道:“孽畜。今日就结果了你的孽障罢。”
  说话间,异鬼的身体却越来越透明,最后竟变成了一缕极淡的轻烟。
  窥基大袖一扬,那烟气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可众人虽看不见这一幕,却能嗅到有一股焦臭之气,瞬间却又消逝不见,刹那间都有些惘然。
  阿弦早放开敏之,一跃跳到虞娘子身旁,张开双臂将摇摇欲坠的她抱住。
  窥基扫了阿弦一眼,忽然双眼微睁:“你……是人?”
  阿弦怔住。
  窥基还未细看,身后有人喝道:“摩罗王,还不束手就擒!”
  原来因为窥基的出现,那些原本挡在狄仁杰跟前儿的异鬼都不安起来,防御自然不似先前般无懈可击,又看见“同伴”被窥基一掌拍的灰飞湮灭,异鬼们一个个都后退到了摩罗王的身旁。
  狄仁杰试着挥刀,果然又能行动自若,这才横刀指向摩罗王。
  他身后的大理寺差官见状,也都壮胆奔到跟前儿,才要七手八脚将摩罗王押下,就听敏之暴喝道:“住手!谁敢造次,我杀了他!”
  众人一时又胆怯起来,均看向狄仁杰。
  此时摩罗王微睁双眼,目光越过狄仁杰,却看向窥基:“你是玄奘的弟子吗?”
  窥基单手叉腰,道:“你这外路邪僧还有些眼力,既然知道是老子,还不快些求饶?”
  摩罗王桀桀笑了两声:“我来长安,也有个想要一雪前耻的心愿。”
  昔日摩罗王在西域败给玄效法师之手,但玄效行踪成迷,并不在哪一所寺院挂单停留,因此摩罗王找寻不到,深以为耻。
  潜心修炼这许久后,听说玄奘在长安又新收了一位得意弟子,便想一举两得。
  窥基却并不知道这一宗过节,疑惑地打量摩罗王。
  此时杨尚走到敏之身旁,轻声问道:“殿下伤的如何?”
  敏之冷冷地看她一眼,并不回答。
  杨尚低声道:“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我没有警告过你么?不要自作主张。”
  杨尚叹道:“殿下难道不记得?当初太宗驾崩之事,传说就跟番僧所进献的药有关,所以从那之后,宫中对番僧甚是忌讳,殿下却肆无忌惮将人引到府中,若是被有心人告知宫内,只怕陛下也不会高兴。”
  阿弦趁着这个机会,扶抱着虞娘子离开敏之身旁,但这句话她却是听见了。
  敏之道:“你怕惹了他们不高兴,但现在是我不高兴了。”
  敏之不再理会杨尚,上前几步,对窥基道:“法师,我对你向来敬重,只不过这位上师也是我请来的贵宾,还请法师看在我的面上,不要为难他。”
  窥基正色道:“殿下,我劝你不要跟这种邪物相处,他所修炼的乃是邪法,必有一日自噬其身,殿下你出身尊贵,何必跟他搅在一起。”
  敏之道:“法师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的所求,只有他能够做到。”
  窥基深深地看着他,眼里有一抹难言的悲悯:“殿下,你可不要因爱成魔,弄得万劫不复。”
  敏之笑的自若:“多谢提醒。”
  敏之越过窥基,走到摩罗王身侧,抬眼看向狄仁杰道:“你想拿人可以,等我做完了我想做的事,随便你怎么样都使得,今日你就不必想了。”
  狄仁杰道:“殿下为何执意护着此贼?方才夫人同法师所说金玉良言,殿下竟半分也没听进去吗?”
  脖子上有些湿嗒嗒地,敏之抬手摸了一把,手指都被血染红了。
  他看着染血的双手,若有所思道:“我这人从来不爱吃什么金玉良言,只是……我想做的,一定要做到,九死不悔。”
  狄仁杰笑了笑:“殿下只怕真的要因爱成魔了。”
  敏之道:“这样不好么?”
  两人目光相对,狄仁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随殿下意思。”
  他说着,手腕一抖,将横刀往旁边一撇,那大理寺的侍卫眼疾手快,早接了过去。
  敏之见他忽然收手,略觉诧异,正要说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却听到身后脚步声响,有个家奴先疾步奔到跟前道:“殿下,不知为何,梁侯忽然来到,还说带了旨意。”
  敏之转头:“什么?”
  刹那间,果然见武三思快步从廊下而来。
  此时狄仁杰也同大理寺众人一并退到了阿弦身侧。
  梁侯武三思忽然而来,此事超出了敏之的预计,他看一眼狄仁杰,心中忽然微妙地一动:这连环之举,莫非只是巧合?
  远远地,武三思见这许多人在场,微惊之余,面上露出了奇异的笑容。
  然后他走到跟前儿,拱手笑道:“窥基法师也在?幸会幸会。”
  窥基虽然算是个不拘一格的大和尚,但看了武三思,却只是瞥了他一眼,“嗯”了声,转身走开。
  武三思不以为忤,目光转动,掠过狄仁杰、阿弦,杨尚,最后在敏之跟摩罗王之间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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