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眠

  晚阴意识到自己身体发生惊人变化的时候,麻木无神的双眼才逐渐露出惊恐和震愕,继而她惊叫了一声,双手紧紧捂住眼睛,一方面是不敢看现在的自己,一方面眼睛实在疼得无法睁开。
  某种不可抗拒的恐慌环绕周身,她惊慌失措地抱头蹲在原地,语无伦次地哭喊:“这不是我,这不是!这个怪物到底是谁,快从我身体里出去!快出去!!”
  枯阳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迅速脱下素白的锦袍披裹在晚阴头上,伸手扶起她。
  不管外形发生怎样的改变,她的心始终脆弱敏感,柔软得不堪一击。
  枯阳轻轻拍抚她耸动的宽厚肩膀,轻声抚慰道:“晚儿,没关系,你只是生病了,没关系的,哥哥可以治好你!来,哥哥现在就带你回家,我们立刻就走!!”
  “好,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
  晚阴好似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她牢牢地抓揪住枯阳的衣袖,站起时个头比哥哥还高出许多,于是不得不低垂着头,努力使自己跟正常人一样。
  可惜没走几步,枯阳遥望了一周四下无人的鬼境,不解地回头问道:“晚儿,那些和你一起被关押进来的天神前辈呢?腐骨墟里险象迭生,不能久留,本座得带他们一起出去。”
  晚阴脚步猝地一停,茫然地搓搓手,抬头看他,“哥哥,不要管他们了好么?”
  枯阳义正言辞地回绝道:“不行,神之道自来以天下为己任,以苍生为己责,眼下九曜众神蒙难,本座无法袖手旁观,既然来了,便理应护全所有人。”
  “哥,你护不全。”
  “为何?”
  “哥,你护不全的。”
  晚阴缩瑟着肩膀,两手扯紧白袍将脑袋严实包住,从衣服缝隙中,隐约露出一只残缺如弯月的怪异血瞳。
  “为何护不全?晚阴,你说清楚!”枯阳眉尖微蹙,不明其意。
  晚阴埋头不语,并不回答,枯阳正感疑惑,有个沙哑的声音乍然打破沉寂——
  “为什么护不全?因为她吞吃了所有天神啊!那些人无不葬身其口腹!元尊,听在下一言,请速速远离她为妙,她现在的身份不是您的妹妹,而是阴神本尊!”
  枯阳顺着声音找到了来源——在他身后的枯骨堆里爬出一个白眼瞎子。
  这位身残志坚的残障满头鲜血却还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实在励志感人,不失为一根积极向上的合格搅屎棍。
  “你说什么?晚阴怎么会?她连一只蚂蚁都不敢……”
  枯阳震惊地回望一眼旁边站着的妹妹,问道:“晚儿,他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晚阴情绪有了一丝波动,无辜可怜的昳丽面容变得阴沉可怖,她握紧了双拳,吼道:“臭瞎子,真是哪儿都有你坏事!我记得戾刚才明明将你大卸八块,嫌恶心没吃埋进了地底,啧,怎么就让你复原了呢?”
  瞎子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大黑球没有将我吃掉实乃失策之举。鄙人修的是阴阳炁,方才元尊破境而入,带了充足的阳炁进来,再与此处阴炁相合,我才得以重合肉身。不过还得托您的福,鄙人现在修为全失,跟废人无甚区别!”
  “罢了,再杀你一次也不是不能够!”
  晚阴脑袋从白袍钻出,那只左眼倒是正常,右边眼眶内的眸珠缺如一轮弦月,她唇角噙笑,手中燃起一把毒戾无比的黑色阴火,当着枯阳的面猛地向瞎子挥去。
  黑火还没抛出,突见枯阳半道截住她的手腕,怒不可遏地朝她吼道:“够了!你造的杀孽还不够多么?是不是得把哥哥一起杀了才好助兴?”
  晚阴霎时愕在原地,恻然道:“不是这样的哥哥,是他们想杀我,是他们想杀我啊!难道我连反抗的权利都不能有吗?为什么为什么!凭什么!”
  “混账!你身为天神,就得有天神该有的职责,随意滥杀无辜,这跟妖魔有何区别?”枯阳言辞激烈地诘问道。
  元尊的眼神盛满怒火,手掌一用力,便毫无顾忌地将晚阴推送出一丈远。
  纵使刚才对方的力道并没有多重,晚阴那一瞬如被烈火炙烤,恍若坠入火海炼狱,神魂焚了个焦烂,不得救赎。
  她被抛落在地,滚了几圈撑坐起来,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推她的人,蓦地感觉心被一把刀子狠狠捅了一下。
  那一刻的感觉,真比万箭穿心还要致命。
  “哥哥?”
  晚阴试探性地开了口,视线变得模糊难以聚焦,她实在看不清面前那人,甚至看不清这个复杂难懂的世界。
  “闭嘴!做了错事便得接受惩罚!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座的亲妹妹也不例外!”
  枯阳冷漠地觑了妹妹一眼,又撇开目光看向钟昀禛,正色道:“晚阴一事本座自会定夺,届时会给神族乃至天下一个交代,此事暂且不论,本座得先把始作俑者找出来,破了这腐骨鬼境再说!”
  瞎子噗嗤笑出一声来,“元尊深明大义鄙人佩服,不过有一件事必须得让您知道才行,被她吞吃的上百个无辜性命倒也不是没有生还可能,您就不想听听救人的办法么?”
  “什么办法?”枯阳冷肃地睇了一眼他,急急问道。
  钟昀禛用沾满污泥的手抹了一下脸,“黑球怪吞噬上百众神后躲进了她的体内,您可以用炽阳焰将它逼出,然后劈开其巨腹便可解救下众人。”
  另一边,晚阴脸色唰得变白,她当即喝止:“哥哥,别听他的鬼话!”
  枯阳目光落在晚阴身上,将信将疑地走到她面前,冷声问:“是真的吗?”
  晚阴还没来得及作答,枯阳手心早已窜出一簇金黄色焰火,猝不及防地朝她当头劈下,瞬即一股阴郁庞冗的黑烟从她灵窍飘出,而后形成了一个硕大的圆形球体。
  大黑球感觉到了危险,忽而张开尖牙利嘴先枯阳大口咬去,枯阳长眉凛起,光影一闪,人影已不在原处,教它扑了个空。
  只见他五指随意变化手势,无数道金光梵印组合成阵圈,掌心一压,以不可反制的绝对力量将黑球圈禁在阵内,使之无法动弹。
  枯阳冷睨着在烈日金光阵中的黑球,手中火焰变作一把利刃,准备屠之解救被困其腹中的众神,这时,晚阴忽地冲过来跪在他面前求情:
  “哥哥,那些众神不是我杀的,我真的什么也没做。但我和黑球本是一体,命脉相连,你要屠它就等同于屠我!”
  枯阳怔愣地看向晚阴,手中的火刃逐渐变小,眉心苦涩一皱,内心开始动摇。
  见枯阳萌生退意,钟昀禛顿足捶胸地叫醒他:“元尊,真正的晚阴已经被戾气吞噬殆尽了,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灭世阴神,你千万不能被她骗了!杀了阴神,晚阴定然会回到你身边!”
  枯阳疑似听进了瞎子的话,眼神登时变得凌厉,手中火焰大盛,问了一句:“你说晚阴会回来?”
  晚阴转动了下眼珠,“哥哥,我就是晚阴呀!”
  枯阳道:“你不是晚阴。”
  晚阴指着那瞎子苦笑,“你宁可相信那瞎子也不肯相信我么?”
  枯阳抿了一下唇瓣,固执道:“晚阴她不杀生的,你不是她。”
  我不是她?
  呵,不是我不是她,是你不认我……
  自那一刻起,晚阴的全世界轰然崩塌。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已经再也没人会信任她,那个爱她护他,将她视若珍宝的哥哥已然一去不返。
  既然如此,她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晚阴撑起强壮的躯体从地上站起,发丝凌乱地飞舞,浑身浴火如一只毫无人性的冷血怪物,她手中亦以黑炎幻化出一把利刃,并将刀尖指向枯阳:“哥哥,你要杀它可以,得先过我这一关。”
  枯阳咽了口冷气,他握刀的手颤了颤,那张脸他太熟悉了,是他妹妹的脸,他实在下不去手。
  “元尊,快救我们,快救我们……”
  此时,从大黑球的肚子里传来许多哭求声,这毫无疑问是那些被吞入腹中众神的求救声,上百号人的声音杂乱无章,刺痛着枯阳的每一根神经。
  身为天地至高无上的祖神,他的职责是拯救苍生,自他出生起便注定他必须奉行‘大道为公’,他不能徇私枉法,无时无刻都得恪尽职守,一心为苍生,一生为天下。
  “元尊,救命,救命啊……”
  那些呼喊持续不断地从黑球肚子里传出来,枯阳受不住这些哀嚎,毅然举刀劈向金光阵内的大黑球。
  可是情况急转,那一刀堪堪被晚阴拦下,她挡在黑球前面不让枯阳近前一分。
  “滚开!”
  枯阳掀袖涌起一阵流火疾风,那火势如螺旋,即刻转旋成一股熯天炽地的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晚阴手心已燃起一捧可焦金烁石的幽幽阴火,顺势推掌送出。
  两股火焰扭缠作一处如麻花状难舍难分,一时间竟不分上下,双方力量势均力敌,绞杀一阵后化作烟尘消湮无痕。
  枯阳第一次遇见能与他势均力敌的对手,心里不免暗暗吃惊,天谕所书阴神拥有毁天灭地的手段看来传言不虚,晚阴此刻阴神附体失去自主意识,若放任不管必定后患无穷!
  “哥哥,别逼我。”
  晚阴干涸的唇瓣蠕动了几下,垂丧着脑袋在哝哝低语,余光看见哥哥手上的金色烈焰,心中不是滋味,不免想起昔日趴在他肩头时欢笑嬉闹的场景,双眼泛起酸涩,那痛苦比之前受百神诅咒时更甚。
  就这样吧,挣扎什么,也许一开始,她本不该来到这世上。
  从未见过光明,哪会对光明有何非分的念想?她本是躲在阴冷潮湿中的黑暗之物,只因睁眼的刹那,一道绝美的金色光线轻轻掠过她的脸,她才会对人间寄予无限美好的遐想。
  那时候她够天真,一直追逐那道纯净无暇的光芒。可有时候她怀疑那道光是否真实存在,因为无论她如何努力,却怎么也抓不住,握不紧。
  后来她才终于明白,黑暗永远不被他人所喜,光明从未属于过她,她自以为是地沉沦至今,老老实实地待在一个谎言所筑的囚牢中迷失自我,禁锢自由。
  如今她心驰神往的美梦破碎,也是时候该醒了。
  枯阳见她愣神,转身绕过她,径直朝在烈日金光阵中的大黑球飞去。
  晚阴失魂落魄地瘫垂双手,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失去了抵抗的力气,安静地目睹他一直爱戴的哥哥是怎样亲手杀死自己。
  枯阳与她擦肩而过时,似乎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声。
  但他没有驻足停步,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曾,如往常一般履行他守护苍生之职。
  白衣神尊盖世无匹,手中雄浑的烈焰发出耀眼的金光,灿烂而热烈,足足照亮了半边天。
  大黑球被炽阳焰当头劈下,瞬间分崩离析,被它吞吃的上百位天神这才幸免于难,全部得救。
  可喜可贺,晚阴终于变回了她原来的样子,变回了属于枯阳印象中的样子。她垂直倒在碾化为齑粉的祭坛旁,感觉眼眶有些湿润,直勾勾地望向不远处,看向离她而去的那束光芒。
  等到枯阳回过身,所有的一切都晚了。
  一抹白影如箭矢般飞冲过来将她一把搂入怀里,晚阴听到了耳畔传来清晰的啜泣声。
  他在哭,但哭什么呢?
  他曾经答应过要好好保护自己,他做到了吗?
  临到终了,不也像一个无情的刽子手般对自己的亲妹妹痛下杀手?
  晚阴喘着粗气,抓着哥哥的手问他:
  “哥哥,我什么都没做错,你、为什么杀我?”
  两行血泪从她的眼眶流出,不见枯阳回答,女孩心尤不甘,她气若游丝地追问:“哥哥,我也是众生,你为何不救我,为何不救我?”
  那句“我也是众生”彻底击溃了他,可笑枯阳元尊护全了多数的普罗大众,却唯独遗漏一人。
  枯阳泣不成声,索性捂住面额,没有道歉,只有一句求理解,求宽容:“晚儿,原谅哥哥吧……”
  “不不,我不原谅,永不原谅!!我恨这个世界,我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啊啊啊!!!”
  晚阴歇斯底里地大喊,她费尽全身所剩的最后精气神,生命终于枯竭,咽气时,双手还抓着枯阳的衣袖不放,似乎想要向哥哥,向世界讨一个说法。
  在场的天神都亲眼目睹了这大义灭亲的一幕,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站在原地,也许是第一次看见枯阳元尊哭得如此狼狈落魄,他们全被吓得呆若木鸡,动也不敢乱动一下,生怕惹来杀身之祸。
  不知过了多久,枯阳脸上泪痕早已被风吹干,他才抱着妹妹缓缓起身,可他身子一动,怀里的尸骨便维持不住形貌,散作了一缕虚无的烟尘。
  那位白衣神明本该纤尘不染,一身清白磊落,而此时此刻,他洁净的衣袍沾染了至亲的鲜血,如同纯澈的灵魂上结了一层丑陋的罪痂。
  想必,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要带着这块污点愧疚地活下去,活得越长久,便越是折磨,便越是悔恨。
  枯阳魂不附体地从众人眼前走过,他真的就戴上了一具无悲无喜的面具,世界任何事与他都可有可无,什么职责,什么拯救苍生,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说到底,他不过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罢了,所爱已逝,便都了无生趣。
  “哈哈哈……真是精彩绝伦,好一个绝情的哥哥,好可怜的妹妹呀?哈哈哈……枯阳,神族还真是假仁假义,好本事,疯起来连六亲都不认!本座自愧不如啊,哈哈哈……”
  一阵如癫似狂的魔音缭绕腐骨境四周,听得众人鸡皮疙瘩掉落一地。
  枯阳握拳透爪,手背青筋暴突,环视一圈,怒喝道:“祸央,是你搞的鬼!”
  “哎呀呀,我可什么都没做。啧啧,不过你也真下的去手,换做是我,可不会像你这般绝情!可怜的丫头,早告诫过她别心慈手软,可惜非但不听我的,还想舍命拯救这些愚昧无知的天神,太可笑了,哈哈哈,简直太可笑了……”
  “滚出来,否则,别怪本座不客气!”枯阳不顾形象地大肆咆哮,像一只失去理智的疯子,伺机撕咬惹怒他的傻子。
  “呵呵,今日到此为止吧,不陪你们玩了,改日再会!”
  祸央闷声笑了一阵,而后空灵的声音渐渐远去,白骨血池以及周围的乌烟瘴气场景消失无踪,还原回天墟本来清净宁和的形貌。
  阴神终究死了,是以恶神降世,带着满身消融不尽的戾气光荣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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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古篇完了。这篇讲的是过去的事,主角登场但不完全登场。感谢耐心看下来的朋友,每个故事都以悲剧收场并不讨喜,但我可以确定终篇不是悲剧。
  这段时间事情确实很多,不怎么更新还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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