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这座小莫村位于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靠高山缆车与步行山道连接外面的世界。全村只有一条主路,禁止汽车通行,路上派生出枝桠似的小径,连接散落各处的房屋。
  空旷且避世。
  “看到露台上那个温泉池了吗?我们可以泡在里面喝酒,白天看雪山,晚上就对饮星光。明天睡个懒觉,从山下徒步走上观景台,后天再去滑雪。这么安排行吗?”不知什么时候走来的何风晚出声问。
  成珠珠眼眶微微泛红,被无数感慨冲击着说不出话。
  “傻。”何风晚乜一眼,手指轻刮她的鼻尖,转身走回房里,“我这趟来,没去那些名气大的地方,就想找个人少的发发呆。你陪着我,还得迁就我,不用那么感动。”
  “我……我这是激动。”成珠珠一激动,抖着肩膀打了个嗝,“说不定会有艳遇!”
  何风晚笑:“你太累了,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争取梦到。我楼下看菜单啦!”
  “……哦。”
  这家木屋酒店共有三栋,每栋三层楼。一栋也就六套客房,面积不算大,走小而美的轻奢路线。十一月瑞士的气温探到何风晚心里“天寒地冻”的标线,她不想再外出找餐厅。
  订好晚餐后,她问服务生小哥:“另外的客房都住满了吗?”
  金发小哥系黑色领结,梳一个老派的偏分,双手捧着菜单毕恭毕敬地正要回答,抬眼看到了什么,说:“他们回来了。”
  何风晚顺着他的目光,一下愣住,耳畔营营响起那句“说不定会有艳遇”。
  看着眼前那人,她心里生出一点凄凉。
  这哪是艳遇,明明就是孽缘。
  江鹤繁也经过火车转高山缆车的换乘,和朋友从韦尔比耶风尘仆仆地返回。小莫村是他们户外俱乐部在国外的大本营,每年这个时候都要聚一次。
  他穿着黑色冲锋衣,湿漉漉的短发衬得眼眸愈发明亮,洒然不羁的样子。携飕飕的冷风走进酒店,他放下登山包,撞上了何风晚看来的视线。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谁也没有开口的意图。
  直至一道浑厚的男嗓如梦初醒般炸开,怀着无比的惊喜大叫:“那那那……那不是何风晚吗?今年四大时装周的亚洲秀霸!江老弟,你看到了吗?!”
  江鹤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结识四年的好友,向来以钢铁硬汉自称的林熊会是何风晚的迷弟。林熊身高一米八,高大健壮,是国内著名登山家,因为一脸大胡子自诩虬髯客。
  而此时,这位虬髯客半跪着在登山包前翻了半天,终于翻出笔和硬皮笔记本,跑向何风晚,小学生一样吭哧吭哧地将手上东西递过去,说:“何小姐,帮我签个名好吗?”
  何风晚歪头瞄了眼江鹤繁,拿眼色问他这是哪一出?
  江鹤繁拧着两道好看的眉毛,没有回应。
  林熊的脸被疲惫与兴奋交织着催红,他看上去像喝多了,口中念念有词:“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何小姐,真是没想到啊……我妹妹非常崇拜你,卧室贴了很多你的海报。她学服装设计,总说你是她的缪斯女神,还给你画了很多画像。”
  哦,原来是妹妹啊。
  不知为什么,瞥见江鹤繁稍微松动的神情,何风晚隐隐有些失落。
  林熊抱着笔记本,欢欢喜喜地端详何风晚的字,不住地说:“你们模特那行我本来什么都不懂,但我妹妹太喜欢你了,对我说了很多你的事,还拉着我一起看你走的秀。其实……我书房里也有一张你的海报哈哈哈哈!”
  “签名而已,多小的事。”何风晚冲他甜甜一笑,飞个娇俏的眼风,说:“要不我们合影呀?”
  不等林熊反应,她冲着江鹤繁挥手,“陈先生,麻烦帮我们拍个照!”
  “陈先生?”林熊笑容戛然而止,一头雾水地转回去,大力揽过江鹤繁的肩,猛拍两下,“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江鹤繁什么时候改了?”
  何风晚见状,跟着问:“江鹤繁?”
  这样问的时候,她眼瞳撑大几分,一脸不谙世事的无辜。
  林熊常年征战山野,为人纯粹简单,还是条直肠子,自然不了解江鹤繁交际应酬的那些门道。江鹤繁没打算解释,他松开林熊的手,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我帮你们拍照。”
  何风晚趁他取相机调参数,和林熊胡侃了两句,问:“既然林大哥是登山家,滑雪也没问题吧?”
  林熊一拍胸脯,嘿嘿地笑,眉宇间写满了“你说呢”。
  “太好了,我这次想滑野雪,不然你带我吧?”
  “这……”林熊有些为难地捋了捋浓密的胡须。
  “怎么了?”
  “我不擅长滑野雪啊!我以为你去雪场滑呢!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敢玩那么刺激的?”林熊皱眉,颇为苦恼地抓脸。
  他很快瞟到架起相机的江鹤繁,一肘弯捅过去,兴高采烈地说:“找他!他擅长!这小子擅长滑雪和攀岩,要不是体谅他做生意事儿多,我非把他锻炼成林熊第二!哈哈!”
  何风晚受了点拨,言笑晏晏地看向江鹤繁。
  他撩起眼皮迎向她的目光,手里的相机掂了掂,淡然说:“何小姐,可以照了吗?”
  咔嚓咔嚓几声后,林熊挑了三张,并肩一张,托着笔记本一张,翻开笔记本露出何风晚的签名又是一张。等仔仔细细地欣赏回味一番,他这才发觉哪里不对。
  “江老弟,你跟何小姐认识?”
  江鹤繁嘴角蓄起一点微薄笑意,微抬下巴,慢悠悠地说:“谈不上认识,见过一面。还偶尔得知何小姐目标伟大,志存高远。”
  嘴是笑的,眼里也蕴着清浅的笑,温润音色透着股慵懒,不是闲人墙根底下晒太阳的慵懒,听在何风晚耳中,是欠。
  欠揍的欠。
  却不妨碍被他难得的笑击中,那笑温柔地托起一些细密绵软的情绪,何风晚没有表露,也没有朝他呛回去。
  想起那条“当代女人最好礼物”的群公告,便显得没那么浮夸了。
  第10章 .
  晚些时候,天边积起层层云翳,被夕照点燃,烧出或浓或淡的玫瑰色光芒。
  何风晚往木屋前的小院搬了张椅子,备齐帽子围巾和手套,全副武装地翘着脚坐下,怡然赏起黄昏时分的雪山美景,似乎不愿错过那些缓缓移动的,静谧温暖的光线。
  木屋宽大的斜面房檐投下黑色的影子,沿她腿面慢慢地爬。
  几个身着冲锋衣高头大马的男人陆续经过,看她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架势,无不露出会心的微笑。
  江鹤繁正好走来,朝他们点点头,问:“人都齐了?”
  一个头上挂着登山护目镜的男人蹿一步出来,拿别有深意的眼神点了点何风晚,又转向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嘿嘿地笑。
  像是受到他的感染,其他人也挤眉弄眼地笑起来。
  江鹤繁顺势扫去,正好何风晚也看过来。
  她朝这边招手,喊道:“hello!”
  男人们齐刷刷地招回去,院子里一片此起彼伏的“hello”。
  何风晚问:“你们刚才笑什么呀?”
  另一个戴着针织帽的男人说:“上一个坐这院里吹冷风的姑娘,从国内追来,威胁小江要跳崖。”
  何风晚一听就来了劲,半边身子侧过来,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结果这小子,嘿,撂一句‘记得买保险’就走了。差点儿没把人姑娘气哭!”
  “哈哈!”何风晚乐得东倒西歪。
  太有江鹤繁的风格了!她已经想象出,他那一本正经到能把人活活噎死的口吻。到底高门大户,动辄就是一出湘女要嫁,吴王不娶的狗血剧。
  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敢情他们把她当成第二个湘女?
  何风晚起身,肆意扔去一串娇笑,冲一群人做了个揖,说:“大家误会啦!我只是来这度假的观光客,不幸,哦不,不巧遇到江总和他的朋友们。等下吃晚餐的时候,我们坐一起呀!”
  *
  成珠珠一觉醒来,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下楼,懵然看见何风晚和九个男人围坐椭圆的橡木大餐桌前,聊得热火朝天。
  “晚晚,他们是……”没等凑出完整的一句话,成珠珠在一桌人里认出江鹤繁,不由得愕然瞪大眼,“江江江……江总!”
  何风晚招呼成珠珠入座,向众人介绍:“这位就是我的朋友成珠珠。”
  “不不,我其实是晚晚经纪公司派给她的个人助理。”成珠珠惶恐地摇头。
  “我以前在纽约什么事都一个人打理,早就习惯单干了,没想到国内的公司还要给人塞助理,怪怪的。”何风晚笑着靠上皮椅椅背,瞥见成珠珠一脸快哭的表情,伸手去捏她的脸,“我根本没当你是我助理,大家做个伴,相互解闷,少纠结这些不知所谓的称呼。”
  “哈哈!就是就是!来来,上菜了!”林熊声音洪亮,热情地帮服务生摆盘。
  餐厅在酒店一楼,用彩砖砌了扇拱门。墙面贴有深色菱形纹案壁纸,错落有致地挂了几幅印象派油画,每张桌面都摆放着花瓶和烛台。到处充溢着浓郁的食物气味,细心些还能辨出烤肠、熏肉、油煎鲈鱼片,还有沸腾的奶酪香味。
  架了两口小火锅,陆陆续续上了几道菜,道道分量十足。正当一桌人食指大动,抓起刀叉,服务生又端来一盘蔬菜沙拉。
  何风晚拖到面前,抱歉地笑:“这才是我的口粮。”
  其他人纷纷面露惊色,和那些大肉拼盘、奶酪火锅、通心粉以及奶油汤相比,那简直就是一盘草。
  江鹤繁想起上次她一通胡吃海塞后,去洗手间催吐,不禁缓和了神色,说:“模特也需要补充能量,何小姐不必只吃素,可以挑些高蛋白的肉食。”
  何风晚手上的动作一滞,冲他歪头笑了下:“你关心我啊?”
  江鹤繁面色骤然收紧,撇开视线后,不再理她。她嬉笑着对成珠珠用恰好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低语“明明就是关心我”,他也假装没听到。
  众人面面相觑。
  任是再纯真无邪的人,也瞧出他们多半有点什么,不是过去,就是瓜葛,起码结了梁子。而异性间的梁子大多跟同性间的梁子不太一样,百炼钢难敌绕指柔,这何小姐怕是个狠角色。
  壁炉早早烧旺了,火星四溅,里面哔哔剥剥地响。
  酒酣耳热之际,人人只剩一件单衣,还不住地拿手扇风。两口暖锅里始终滚着汤,成珠珠给何风晚盛了半碗肉,搁她手边。想不到瑞士也有这样的涮肉锅,一样是切薄片的牛羊肉涮熟后沾酱,吃着真有种说不出的熨帖。
  林熊说,这种火锅名叫“fondue chinoise”。
  何风晚了然地点头,再环视一圈,猛然发现楼焕不在,疑惑地问:“江总,你们家阿焕呢?”
  众人一听,不得了,何小姐竟连楼焕这样的特别助理都认识!一个个抢着说:“他有我们保护,不用阿焕了。”
  费了半天劲,何风晚才听清,楼焕其实是江鹤繁的保镖,登山这种户外活动一般不跟来,忙别的事去了。
  “还有。”江鹤繁长叉叉着小块面包,伸入奶酪火锅,冷淡气场全开,“别叫我江总。”
  趁着何风晚愣神,林熊赶紧解释:“江老弟是个非常低调的生意人,在外面不希望别人称呼他的职位。”
  她弯起眼睛,睫毛上翘着刷出丰盛笑意,“好的,江先生。”
  “你别看小江只是业余玩玩,丝毫不比专业的差!”
  “何小姐,我说江老弟擅长滑雪和攀岩,不代表他登山就不是一把好手!”
  “主要还是身体底子在那儿摆着,户外项目样样都能上手。”
  “我们鹤繁可是高度自律,何小姐你恐怕想象不到,他这样的人,每天晚上十一点睡,早晨五点起。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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