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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她当然明白,畏水皆是心魔作祟,这道坎必须跨过去。
  从前在淮南娇养,尚能随心所欲,自虎阳关大败那一日,昔日荣宠皆成烟云。往后的路,哪怕布满荆棘,也需前行,何况只是一道并无危险的水流?
  越是害怕,越要克服打败它!
  伽罗咬咬牙,不敢看水波,只好闭着眼睛,握紧岚姑的手臂,伸出脚去触碰巨石。
  这般姿态谨慎而拘束,即便触到石面,又如何能踩得结实?
  谢珩正在石上看她,忍不住出声提醒。
  伽罗依言睁眼,整个身子却还是倾在岚姑身上,小心翼翼。
  “这样不行。”谢珩无奈,靠近石边,伸出手给她,“抓着我。”
  伽罗稍稍犹豫,伸手搭在他掌心。
  手掌立时被谢珩握住,而后他向前微探,指尖缠在她手腕。比起山间凉风,他的手很温暖,亦十分有力。那只手提过笔,握过剑,曾拿了钢针在她指尖比划,也曾手握铁扇,于箭雨中护送她逃出包围。
  修长的十指骨节分明,曾令伽罗暗中赞叹,指尖却有层薄茧,应是常年习武所致。
  他握得很牢固,墨玉般的眼睛瞧过来,渐渐令伽罗镇定。
  伽罗深吸口气,探出身子,右脚踩在石面。
  谢珩手臂用力,将她拉到身边,岚姑紧随而至。
  一方,两方,三方……
  每一方巨石上都如法炮制,伽罗站在水中央,瞧见脚下水波流动,游鱼嬉戏。湛蓝的天幕随同两侧峰岭倒映在清澈水中,浮云自头顶飘过,从水中看去,却仿佛是从脚下经过。而她宛如站在空中,脚踩云朵,背依蓝天,裙衫发丝在风中舞动。
  她的身旁,谢珩修长挺拔的身影并肩而立,紧握着她。
  这种感觉很奇妙,轻易压过心中恐惧。
  伽罗很喜欢,笑靥如花,看向谢珩,“多谢殿下。”
  “喜欢这里?”谢珩勾唇觑她,声音被晨风化得温柔。
  “嗯,很漂亮。”伽罗将吹乱的发丝捋在耳后,仰头,从谢珩的眸中看到自己。久违的,没有重重心事和谨慎试探,只是欢喜含笑,沉浸在愉快中的自己,轻盈得像是能飞起来。
  有那么一瞬的痴怔,伽罗迅速收回目光,“我不是很害怕了。后面的路,想自己试试。”
  “不怕再跌入水中?”
  “不会。”伽罗答得笃定。
  谢珩颔首,遂松开她的手臂。
  “我去趟别苑,你随意走走。”他叮嘱战青带人守在附近,旋即腾身跃步,几个起伏渡水而过,往那座精美的阁楼而去。
  伽罗吁了口气,由岚姑扶着,蹲在石边戏水。
  *
  谢珩自别苑阁楼出来时,伽罗正在湖边徜徉,手中拎着把精致花篮。
  时辰已过了晌午,伽罗玩得尽兴,不再多逗留,跟在谢珩身后,涉水往对岸走。
  晴日风静,縠纹不生,伽罗踩在石边,正待跃向前方,忽觉脚下有个红色的东西猛然跃起。她没看清那是何物,心下却大惊,前足未稳,后足打滑,霎时落向水中。
  湖水渗透鞋袜,迅速吞没小腿。
  岚姑的惊呼尚未出口,谢珩却仿佛脑后生了眼睛,疾风般转身,堪堪握住伽罗手臂。而后用力一拽,水中少女便如钩中之鱼,凌空腾起,谢珩就势俯身,伸臂揽在她腰间。随后两个起伏到了水边,将她放在岸边草地。
  呼吸之间险中逃生,伽罗惊魂未定,手臂还紧紧抱在谢珩颈间。
  谢珩半跪在地上,这才问道:“何事?”
  “有个东西……”伽罗想了想,反应过来那可能是戏水的鱼,脸上登时发烧。待发觉手臂仍旧缠绕在谢珩颈间,她还紧贴着谢珩胸膛时,更是烧红欲滴,收回双臂藏在身后,“多谢殿下!”
  谢珩盯着她。少女低眉垂目,全然羞窘之态,秀颊上满是红霞,像是春日桃花。
  他几乎想就势将她困在怀里,慢慢欣赏,亲吻品尝。
  可目下还不能。
  谢珩眼底露出笑意,声音都愉悦起来,“一条鱼能吓成这样!”
  伽罗咬唇,欲待辩解回击,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又战败垂首。
  “鞋袜湿了。”她扯开话题,站起身来,“殿下先行,我和岚姑随后。”
  “还能走?”
  “又没断腿。”伽罗小声嘀咕。
  谢珩强忍笑意,起身先行——上回岚姑抱着伽罗上阁楼,他是见过的,这次换做背她走山道,应当不会太难。
  *
  回到寺中,伽罗径直去了客舍,脱下鞋袜,寻个火炉慢慢烘烤。
  待烤干了穿着出门,战青已在外等候,“殿下已同方丈去了藏经阁,请姑娘过去。”
  伽罗未料方丈来得这般快,大喜之下,忙随知事僧前往藏经阁。
  藏经阁远离香客进香的诸处殿堂,离客舍也颇远。伽罗脚步匆匆,绕过数重殿宇,在回廊拐角处,却见迎面走来个熟人——彭程,那位议和途中始终盯着她,意图说服她在北凉应援,给鹰佐吹枕边风,相助徐公望迎接太上皇回朝的鸿胪寺卿。
  他怎会在这里?
  她忘了戴帷帽!
  伽罗反应过来,暗呼糟糕,想要转身已是不及,那头彭程显然也看到了她,正满面惊异的看向这边。此时她若是落荒而逃,必然会泄露底气,届时彭程生出疑心,将前后事由禀报给徐相,会是何等情形?
  云中城议和时,谢珩答允给鹰佐的银钱太少,以至太上皇与诸位被掳走的大臣仍被扣押在北凉的石羊城,曾使许多朝臣不满。谢珩初回京城时,徐相也曾以此为由,煽动朝臣世家紧逼谢珩父子,以便夺回朝政中枢大权。
  倘若此事泄露,不止徐相会刻意为难,鹰佐和西胡得知消息,更是大事不妙。
  所以目下,必须稳住彭程。
  来不及后悔方才欢喜出门时的疏漏,一瞬的犹疑之后,伽罗扯出个微笑,缓了脚步,请战青等人原地稍等,而后端端正正走到彭程跟前。
  “彭大人,好巧。”她缓缓施礼,却已不是议和途中的谨慎小心姿态。
  彭程仍旧诧然,“傅姑娘?你不是……”
  “在北凉?”伽罗适时接住,笑了笑,“彭大人料事如神,没想到会在京城重逢吗?当日云中城里,我确实被送到鹰佐手中,诚如彭大人所见。然而今日,我又回到京城,这其中缘由,彭大人不妨猜猜?”
  这般主动的姿态,与议和途中的谨慎自保截然不同。
  彭程满腹狐疑,猜不出所以然。
  伽罗却已在这间隙里理清思路。
  心中有了计较,态度便愈发从容,待彭程说她可能是被谢珩设法劫回时,便笑道:“鹰佐身边强将云集,殿下想从他手中夺回我,谈何容易?看来这趟北上,彭大人果真是被太子殿下的能力手腕折服了。”
  彭程为这般态度而不悦,皱眉道:“不是夺回?”
  “是送回。”伽罗胡诌,“不知太子与鹰佐有何约定,总之鹰佐反悔了,我又回到京城,进了东宫。至于其中缘故,他们自然不会透露给我。不过殿下对我照拂有佳,想必将来处境不会太坏。”
  彭程狐疑,看向不远处沉默而立的谢珩亲信战青,再看看伽罗的从容姿态和气色打扮,不得不相信,谢珩确实待她不错。
  至少傅伽罗的状态,比北上时好了太多太多。
  这就奇了。
  谢珩父子深恨傅家和高家,一转眼,竟然会礼遇傅伽罗?
  彭程打量片刻,忽然笑道:“傅姑娘得东宫照拂,真该恭喜了。只不知傅相在北凉得知此事,会作何感想。”
  “这很难说。不过当日徐相将战败的罪责尽数推在祖父身上,这消息传过去,祖父作何感想,我却能猜得一二。朝堂中背弃朋友的并不少见,但祖父跟徐相有秦晋之好,徐相却能翻脸不认,这样的却不多。彭大人跟随徐相多年,不知当时是何感想?是否有唇亡齿寒之感?”
  这话说得有文章,彭程笑意微敛,“傅姑娘都知道了?”
  伽罗颔首。
  有杜鸿嘉这个表兄在,探听当时朝堂的情形,并非难事。
  她款款朝彭程行礼,又道:“当日彭大人好意相劝,我十分感激,自当投桃报李。”
  “哦?”彭程挑眉,瞧着眼前才及他肩头的少女。
  伽罗道:“徐相会在那时背弃我祖父挡灾,可见背信弃义,舍弃盟友而自保,于他而言易如反掌。相较之下,太子殿下宽宏大量,任人唯贤,不止厚待于我,不计前嫌任用与我傅家沾亲带故的人,还曾为傅家和高家求情,可见气量宏大,光风霁月。这件事,想必彭大人也有所耳闻?”
  这等宫闱之事彭程并不知晓,但看伽罗神色,他已信了九分。
  伽罗续道:“徐相的地位如今岌岌可危,他日若再遇难关,谁知还会推出谁去挡灾?而今的情势,太上皇回京的事希望微渺,皇上与太子却蒸蒸日上。彭大人这官位来得不易,必定能识时务,想必知道当如何抉择。”
  “投奔太子?”彭程哂笑,“傅姑娘的好意彭某心领,只是你这年纪,想参悟朝堂的事,未免早了。”
  “确实参不透。不过我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英主任人唯贤,雄才大略。太子殿下的本事,彭大人是见识过的,鹰佐数万大军占尽优势,却被他反客为主,可见与他作对,讨不到半点好处。如今太子殿下已然摆出了招揽贤才,不计前嫌的姿态。至于该弃暗投明,还是执迷不悟,想必以彭大人的睿智,应当能想明白。”
  彭程惯于在官场油条间舞动长袖,原本没太将伽罗放在眼中,听得这话,倒是微怔。
  伽罗适可而止,“殿下有事召我,彭大人,告辞了。”
  彭程沉默不语,待伽罗走出两步,却忽然叫住她,“令姐就在寺中,傅姑娘不去见见?”
  伽罗微愕。
  她上头就两个姐姐,二姐傅婎志在入道,不会在此,那么彭程所指的,必是长姐傅姮。
  傅姮嫁的是徐相的次子徐基,那位跟彭程私交甚好,齐来礼佛,并不意外。况昨日才在寺中碰见徐兰珠和姚谦,想必是徐家兄妹各自携眷而来。
  她脚步稍驻,旋即道:“目下的情形,相见何如不见。”
  说罢,向彭程含笑施礼,唤了声“战将军”,气定神闲的走了。
  彭程目送她离去,心中狐疑不定。
  *
  伽罗直至走到藏经阁外,瞧见左右没人,才松了口气,偷偷擦去额头细汗。
  方才一番话不可能立刻说得彭程动摇,但至少能让他心中犹疑。只要他犹豫,不即刻将今日的事禀报给徐相,以谢珩的手段,自然能随机应变,消除后患。
  所以当务之急,是迅速将此事告知谢珩。
  ☆、第28章 028
  藏经阁的观书厅内,谢珩正与方丈对坐品茶弈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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