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节

  其实今天不是个预备破纪录的好机会。
  昨天博尔特抢跑罚下事件发生后,不管她们这些今天跑女子100米的选手紧张,发令员肯定也紧张,这场比赛他未必还会延续之前习惯的节奏。更别说现在场上还有点微弱的逆风。
  “不对,”看台上的刘鑫源说,随着主持人介绍到她,大屏幕上打出陈焕之向观众们挥手的近镜头,一张脸被放到好几米大,所有表情一览无遗,“小陈情绪不太对。”
  今天这场比赛太重要了,作为领队的罗主任也坐在了看台上,他和没有比赛的选手们一起坐在第二排,在陈焕之挥手的那一刻,场内的噪音太大了,他光听到刘鑫源突然冒出来一句“不对”,后面的没听到,可光这样也够让他揪心了。
  “怎么不对?”罗主任不顾自己的肚腩硌在了椅背上,探身问最前面的刘鑫源,“怎么了?”
  刘鑫源连忙安抚领导,“没事儿没事儿。”
  这个答案太敷衍了,不过这会儿已经介绍到了第八道的选手,比赛几十秒内就会开始,罗主任也没办法,只好坐回座位,心不在焉地给第八道的选手鼓了几下掌,然后随着裁判的示意跟其他人一起放下手,开始保持安静,但他整个人却仿佛被吊了起来。
  在半个小时前的男子110米栏决赛上,被寄予厚望的刘飞却遭遇了恶意打手,虽然经过申诉对方的金牌取消了,可是这本来在计划中的一块金牌也眼睁睁地变成了银牌。
  要是这女子100米——中国队最大的门面和招牌——再出点什么差错,罗主任想想回国后将要面临的上级的诘问、媒体的质疑就觉得脑仁疼。
  刘鑫源站在前面比罗主任还紧张,之前出现在大屏幕上的陈焕之表情太严肃了,不,与其说是严肃,不如说是凝重。
  那种凝重,不像是站在一个她熟悉的、有自信的、冠绝全球的赛场上,倒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个还远未成熟的陈焕之,十几岁年纪,每场比赛都要面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对手,不管多重要的比赛也只能尽力而为,很难自信地说我肯定能第几第几,用她的话说,就是不管她跑得多么好,具体的成绩也得由其他人的发挥决定。
  难道有什么让她觉得为难的强敌吗?
  那不可能啊,陈焕之现在自己就是世界第一人,而且是那种甩开一个时代的第一人,刘鑫源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让她露出那种表情。
  或者她是在紧张。
  其实这是最合理的解释,陈焕之此前已经拿到了能拿到的所有比赛的冠军——除了世锦赛,又有之前宣传的“大满贯”噱头,如果她因此觉得紧张,这也很合理,毕竟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22岁的小姑娘。
  但是,“你可千万不能紧张啊……”刘鑫源喃喃地说,短跑是实力重要但是心态同样重要的比赛,否则君不见鲍威尔即使在他独占世界纪录那几年也并未拿过世界大赛冠军?因为心态的变化会引起神经系统的紧张,神经系统的紧张会引起肌肉的僵硬。
  在这样的比赛中肌肉僵硬?那就死定了。
  在刘鑫源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比赛开始了,发令枪响后紧跟着就是裁判的哨声,整个体育场内一片哗然,刘鑫源也一下子捂住了胸口——这是有人抢跑了,而且刚才的起跑画面,肉眼可见地冲在最前面的就是陈焕之!
  裁判组在确认起跑器上的电子感应计时,而之前冲出去的选手们在慢慢地往回走。
  陈焕之冲得最远,走得最慢,但第五道的凯罗尔站在原地,等她跟上了才一起走。
  “你压枪?”凯罗尔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调小声向她确认,“你刚才是压枪了吧?”
  陈焕之点点头,“嗯。”她现在可没心情说话,看起来她也得跟博尔特一样告别世锦赛了。
  凯罗尔有点遗憾又有点庆幸地问,“为什么?你……不管怎么样都能赢吧。”
  “不光是赢,”陈焕之有点心不在焉地看着还在继续确认感应计时的裁判们,这有点不正常,通常确认这一点只需要十几秒,现在已经快一分钟了,“还得……更快更高更强吧。”
  凯罗尔的神色十分复杂。
  而裁判再三确认后终于做出了判定,主裁判把哨子含在嘴里,一边从兜里摸牌一边向陈焕之走来,陈焕之仰天叹了口气,这下只能在4x100上发挥余热了。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主裁判路过了她所在的第四道,对第二道的尼日利亚选手吹哨出示了红牌。
  全场几万观众再次发出了惊叹。
  这时大屏幕上开始播放标出了起跑器感应计时时间的起跑慢镜头,也许是为了以后可能出现“大邱主办方因为已经罚下去了博尔特、不能再罚下去陈焕之,否则这届世锦赛将成一个笑话,零抢跑规则也会遭受前所未有的非议,所以以不公平的手段处理了这次抢跑”之类的议论,这次的慢镜头几乎是一秒一帧的超级慢放。
  可以清楚地看到尼日利亚选手几乎和陈焕之同时起跑,但她起跑后踉跄了一下,所以反而落在了其他选手的后面。
  而大屏幕上打出的起跑反应时间是,尼日利亚选手0.095秒,陈焕之0.107秒。
  0.012秒的差距,一个生、一个死。
  陈焕之松了口气,看台上刘鑫源也觉得自己心脏又跳起来了,他没空跟后面咆哮着“谁让她压枪”的罗主任辩解,只是疯狂地挥舞着双手往下压,喊着示意陈焕之看他,“慢一点、起跑慢一点!”
  陈焕之冲着看台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微笑,然后再次站在了起跑线后开始调整呼吸。
  “疯了,”刘鑫源喃喃说,“她肯定又要压枪了。”
  看台上、电视机前观众们的惊讶,教练和领导的崩溃、解说间里的百般纠结不解,陈焕之统统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她只是静静地拍打着手臂和大腿的肌肉、在原地下蹲压腿又起跳,脸上又是平静又是凝重。
  比赛很快再次开始了。
  陈焕之蹲在起跑器上,头颅深深地低着,眼睛微闭,空气轻缓地流动着,从前方而来划过她的耳边。
  “还是逆风啊,”陈焕之想,“今天真不是个破纪录的好机会……不,正因为这样,才该试试。”
  “on your marks——”
  “set——”
  停了一两秒、或者几秒,陈焕之再次听到了过去几年中她听了几百次、上千次,以前多么陌生、现在又多么熟悉的发令枪响。
  但她不是听到了枪响才冲出去的,而是先做出了按照既有判断冲出去的决定,才几乎在同时听到了发令枪声。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抢跑,在那一瞬间,太难判断了,她也根本没去判断。只是就这么冲着,一直向前冲着。
  刘鑫源直到陈焕之跑出了二三十米、而裁判毫无表示的时候才再次开始呼吸,他安抚着自己的胸口,坐回到他的座位上,在看台上震耳欲聋的加油声中他专注地看着陈焕之领跑的身影。
  她跑得太快了。
  刘鑫源的眼中又出现了那条虚拟的速度线,不过它代表的不再是曾经的10秒49,而是一个新的记录、新的标尺、一个新的时代,那是10秒44,一个属于陈焕之的数字。
  现在那条线隐隐地被陈焕之压在身后,刘鑫源终于知道她想干嘛了。
  虽然今天逆风、虽然随着压枪跑带来的优势消减,那条线渐渐有与陈焕之并肩的趋势,不过刘鑫源坐在看台上笑起来。
  “一个新的世界纪录诞生了。”
  在陈焕之冲过终点的那一刻,刘鑫源在心里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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