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正因如此,云母这一趟下山,其实心里不安得很,且相比较于天成道君仙宫,浮玉山离长安城要远上许多,她自己一个人边是识路,边是腾云,自然耗费了比跟着师父师姐多上许多的时间,等她抵达长安时,日头都已渐渐偏西了。
  循着师姐上回给她带的路,云母又入了那处凡人府邸,事不宜迟索性直奔书房,果然见到了师父。
  白及在天界时便是个非要事不出门、整日在屋中悟道打坐的性格,云母猜他在凡间多半也八九不离十,果然猜中。虽说他在凡间不打坐了,可换了形式亦差不多,云母前几日见他,他是在看书,而这会儿,却是拿笔蘸了墨在写字。她隔着窗口看不出他在写什么,可却觉得师父如此也是一派仙人之姿,运笔的动作好看得紧。
  忽然,白及停了笔,整了整桌上的宣纸,看上去是收拾东西准备出来的样子。云母一惊,明知师父看不见她,却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避,但一避开,她想了想,又还是化身为原型,去了身上的障眼法,从窗台上跳下来,跑到门口站着。
  她说要下来陪师父,总不能是以游仙的姿态就在旁边干看着。人间的生活不像天界神仙那般逍遥无忧,且仙人下凡历劫既是“劫”,在凡间难免要遭遇些坎坷不顺……云母虽不能当真一一帮他度过劫数,但若是在陷入低谷时还能有谁陪伴在身边,总能好受些。她不便以女子身份直接现身,但狐狸却是没问题的,于是就化了原型想见他,然而云母这般往门口一蹲,等了半天却未等到师父像预料中那般开门碰见她,反倒听见里面发出了细碎的响动,像是收拾好笔墨,开始做别的事了。
  云母一愣,但还没等她想好是继续当一只在门口等的矜持狐狸,还是干脆主动出击上去挠门,连接书房的长廊另一侧便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望过去,就看见一个约莫十岁的凡间童子朝这里跑来。那童子生得白白嫩嫩的,就是脸上有些婴儿肥,一路狂奔健步如飞,都没等云母想好要不要避开他,对方就已经冲了过来,下一瞬,云母就感到自己被一把捞起——
  “……嗷呜?”
  “郎君,你瞧我抓到了什么!”
  那小书童仿佛没察觉到自己捞起来的是只可能会挠人的野生狐狸,欢天喜地地撞开了门,他原先手里捧着的东西洒了一地,倒是将云母高高地举了起来。于是童子话音刚落,本已换了一张纸在写的白及手中一停,抬起头望了过来。
  “呜……”
  一对上那双静如止水的眸子,云母顿时就僵了。只是白及看到童子手里举着这么只毛狐狸,竟也是怔愣了一瞬。
  他并未见过这样的白狐狸,却不知为何觉得眼熟。
  心脏莫名地轻轻抽动了一下,带着点揪紧似的酸疼。
  白及不禁微微蹙眉,迟疑道:“……小狐狸?”
  顿了顿,又问:“你从何处抓来的?”
  “它就在门口转悠呢!”
  小书童得意地说:“它看上去像是想进来,我一下就抓住了!郎君,你要不要摸摸看?”
  说着,他就托着云母往白及怀里塞。云母心里一慌,约莫是白及化了凡人就暂时失了记忆,但她却还记得她亲了师父、师父替她挡了雷,她对师父心中有愧又有些别的什么,这会儿再亲近又要多打打心理建设,谁知一下子就被往师父怀里塞,她难免有些拘谨。可是待白及怔了一瞬,当真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后,好不容易重新闻到师父身上那股淡雅的檀香味,云母的情绪却忽然绷不住了。她感到鼻子猛地一酸,泪意挡都挡不住,撒娇似的“嗷呜呜呜”地叫着就往白及怀里埋,倒是将白及吓了个措手不及。
  小书童年纪小性子躁,不在意狐狸会伤人也就罢了,白及却是知道的。他本来应该让书童将狐狸放了,不过不止是因为狐狸野性,也因她是生灵。可不知怎么的,看着这只小白狐的神情,他居然一顿,鬼使神差地真将她接到了怀里,谁知这么一团小东西入了怀,当即就这么伤心地哭起来。
  白及立刻就慌了,第一反应是她被人抓了不高兴,正想放下来,哪儿晓得这狐狸进了怀里就是放不下去的,四只爪子都扒在他胸口,尾巴也往他身上勾,明显就不想走。偏偏她哭得又可怜,起先嚎了两声后就越哭声音越小,现在基本上就是埋在胸口抽泣,弄得白及不知所措得很,都不清楚该拿她怎么办,只好先用手捧着哄。
  云母这会儿自然是难受的。她其实从醒来起心里就压着什么,只是晓得哭解决不了问题,且她渡这么一次雷劫已经给师父、师姐和师兄都添了许多麻烦,哪里好意思再哭出来让师姐烦心,因而始终硬生生忍着。然而被师父这么一抱,她的内疚、羞愧和懊悔一口气统统涌了上来,全都化作泪水蹭在了师父衣服上,明知哭依旧没什么用、只是无理取闹地撒娇而已,却还是停不下来。
  结果白及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只狐狸哭得打了个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大约是情绪宣泄太厉害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地就蹭着他的衣襟睡了过去。此时旁边的书童早已看得傻眼,震惊地道:“这、这只狐狸居然会哭的?!”
  白及望着怀里的狐狸心情复杂,但脸上却神情未变,亦未回答。
  书童问:“郎君,那、那要不我把它抱出去放院子里吧?说不定过段时间它就自己跑了。”
  “……不必。”
  听到这里,白及顿了顿,才答道。他迟疑了一瞬,又道:“你先回去吧。”
  “是。”
  童子应了声,他这会儿哪儿还记得自己是来叫白及吃晚饭的,收拾了门口的东西便慌张地走了,剩下白及抱着狐狸留在书房中。想了想,白及也离了书房,回到卧室,将小白狐放床上让她睡。等这一套动作做完,白及回过身又忍不住一愣,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做,以前似乎也曾发生过。
  这种感觉一旦来了,就变得颇为令人在意。他本想回书房继续看书,此时却无心了。停顿片刻,白及又转回了头,他本是想再仔细看看这只白狐狸,可是待重新看向床榻之时,却整个人定住了。
  他刚刚放在床上的狐狸没了,取之以待的,是个蜷着身子睡得香甜的少女,额间与那狐狸一般,有一道鲜艳的竖红。
  狐狸……化了人?
  白及有一瞬间的错愕,然而错愕之后,待他看清床上那女孩子的相貌,胸口竟又是狠狠一抽,觉得对方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来。他犹豫了一刹,上前想要碰碰对方的脸、看看是不是真的,不过在手快要触及皮肤的时候,白及一顿,又猛地收回了手。他闭上眼静了静神,不敢再看床上的女孩子,大步回头去了笔墨,自顾自地书写试图分散注意力。
  ……
  因云母占了床,她睡了一夜,白及便写了一夜。
  其实云母睡着也并非只有哭累了的原因。她虽然成了仙,但终究根基算不得很稳,浑身的灵气又全被换成了仙气,这会儿还不习惯得很,因此昨天赶来长安飞了大半天,本来就已有些累了,再加上是连着第三天来来回回地赶路,这么宣泄一场之后,心里有什么东西一松,整只狐的疲惫感就上来了,一睡便睡了一整夜。于是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师父还在前面写字,反倒吓了一跳。
  白及醒了一晚居然还算精神,听到动静,他就停下笔,转了头,停顿,道:“……醒了?”
  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云母当时就不自在起来,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得很,她想嗷嗷叫两声回应一下,低头却看见自己宽大的袖子。待意识到自己此时是人形,云母懵了半天,登时脸就红了。
  若是在睡梦之中,是有可能在人形和原型间无意识地发生变化的,否则当年观云师兄早上醒来睁眼看到的也不会是人形的赤霞师姐了。只是这种事发生得概率小得很,基本上没怎么发生过,云母在仙宫这么些年,都是睡下去是狐狸,醒来还是狐狸,不小心变了人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哪儿晓得这才刚下凡,在师父面前睡了一次,就出了这种乌龙。
  云母又羞又窘,可当务之急是怎么解释,如今师父是凡人,狐狸变人可不是正常的。
  只听白及问道:“你是……什么?为何在此?”
  “我……”
  云母急着想想个合适的理由出来,可偏偏她越是着急,脑子里就越是冒不出什么正经事,明明想找个正当点的理由解释,可耳边的声音却是赤霞前两天对她说的“索性这般那般”。
  脑子抽抽也就是一刹那的事,云母拘谨端正地坐在床上,张口就道:“我、我本是在这附近修行的狐仙,并非妖物。我倾慕郎君已久,故昨日前来相见,昨日……昨日……”
  白及原本听到“倾慕”二字已有些失神,多少有些无措,可是云母憋了半天“昨日”,突然又高声道:“昨日多谢郎君救我!”
  白及一愣,不解道:“我并未救你。”
  他的确没做什么事,只是怀里突然被塞了只狐狸。可惜云母根本不听,脑子一团乱,只想着赤霞师姐说过反正师父多半不可能对她有男女之情,干脆趁着师父还是凡人,许还有可能。可她临场上阵,脑子里根本没什么想法,唯有硬着头皮顺着师姐随口说的台本跑:“但我修行之身,身无长物,想谢师……郎君之恩,却无以为报……但我……但我……”
  白及蹙眉,又说了一遍:“我并未救你,不必报偿。”
  云母赤着脸道:“但我心慕郎君已久,愿结草衔环,自荐枕席,以还郎君救命之恩。”
  “……”
  “……”
  此话一出,便是白及也隐隐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他肃着脸抿了抿唇,压着声道:“……你可知自荐枕席是什么意思?”
  云母呆愣片刻,她脸颊上烧得厉害,也就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但她大概也猜得到自己表白这般仓促,定然是会被拒绝的。想到这里,即使一开始就并未抱什么期待,云母还是不由得感到沮丧,眼眸垂下,肩膀也耷了下来。
  看她这般模样,白及心里也不知是何等滋味,只觉得莫名地有些焦躁,却又不忍。他觉得云母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望着她心里就揪得紧,似是有些不由自主。于是待回过神来,他便听自己口中已是道:“……好。”
  第107章
  “……诶?”
  云母一惊,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得到的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当即怔怔地睁大了眼,不知所措地望着依旧是淡漠的一张脸的白及。
  尽管这事儿是云母自己先提的,不过她其实自己也清楚自己就是脑子坏了一头热,毕竟师父在凡间没了记忆,她无非是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还是个狐妖,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将爱慕说出了口,能被接受才见鬼。她本来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哪儿晓得……
  云母一懵,望着白及清冷的脸,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师父他……是不是有点随便……?
  原来师父……是这么随便的人吗?
  云母头脑里一片空白,除了慌乱还有茫然,然而未等她将胡思乱想想出个结果,却见白及已搁了笔,将桌上的东西草草收拾好,自然地净了手。这一套动作做下来不过片刻,紧接着,他就大步走向了云母。
  云母听到脚步声,当即胸口一紧,脑子里别的念头都飞空了,只能呆呆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师父。她整个人僵坐在床上,忽然觉得手不是手、腿不是腿,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似的。待白及走到跟前,她的心脏已经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云母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意识到师父是个男子,她从未察觉到师父有这般高、步伐有这般稳,顿时整只狐都不知如何是好。云母紧张万分,乱了半天,索性直接闭了眼睛等。
  坐倒是坐得笔直的。
  白及看着脸上写满了视死如归的云母,顿了顿,张口道:“……变回狐狸。”
  “……诶?为什么?”
  云母刚闭了的眼睛这一下就又睁开了,尽管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一向是听师父话的,于是还是乖乖变回了狐狸,然后又往床上一坐,仰头疑惑地看着白及,还下意识地地抖了抖耳朵,眨巴眼睛。
  白及却是沉着脸没有回答。原先云母是个女孩子,总要保持些距离,这会儿她变回了狐狸,他总算是可以碰了。于是他先抬手取了原本放在床头的枕头,又去触云母。云母见师父的手伸过来,哪怕现在是个狐儿,终归还存了几分紧张,因此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
  结果下一刻,她就被师父推到了原本枕头在的位置。白及将她推到过去换上,摆好,然后重新将枕头随手丢在一边。
  “……嗷呜?”
  云母就眼睁睁地看着白及将她摆在床头,自己站在床外,接着熟练地放下了青纱帐,就直起身子转身要走。他走了几步,忽然又迟疑地回头看了眼不明状况的云母,顿了顿,低声道:“这种昏话,日后莫要再说了。”
  话完,他当真推开门走了。
  直到卧室从外面传来了门被关在的声音,云母还僵在床上发懵。她看了看自己在床上的位置,又看了看被随手搁在另一边的枕头,方才意识到她自荐枕席,师父就果真收她当了个枕头。她原先还没个团扇大,这两年长了一些,放在床头当个枕头,倒还是够用的。
  但是……
  “……嗷?”
  她是来当枕头的吗?是来当枕头的吗?!是吗??是吗??
  云母“嗷”地一声往床上一趴,她的确是后悔自己急了就乱说话来着,可师父这般待她,反倒让她不晓得自己此时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为师父并非真的应了她而懊丧了。
  ……
  另一边,白及出了屋子,走了没几步,就撞上匆匆跑来找他的童子。在路上撞见白及,童子还吃惊了一下,道:“郎君,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说完,他又奇怪地探头探脑,问道:“昨天那只小狐狸呢?不在了吗?”
  蓦然听到童子提起那只小白狐,白及微微一怔,面上却是不显,只淡淡地道:“……放了。”
  “诶?放了?”
  童子闻言一惊,忍不住“啊”了一声,虽说觉得这符合自家郎君的性格,但终究不禁道:“可是……那难得是只白狐呢……”
  白及闭口未言。
  他明白童子在遗憾什么,前朝大乱之时,各地举兵起义者甚众,结果最后却是“白狐先生”横空出世,辅佐新帝夺得江山,事后却功成身退,不知所踪……可以说是一代传奇。而如今此事才不过过去十数年,自然议论者仍是众多,因那白狐先生身边总是伴着一只通人性懂人言的小白狐狸,白狐如今被奉为吉兆,亦有人觉得白狐先生本就是狐仙化身、文星临世,特意来将天下引向正轨,故而现在也有白狐等同于文星的说法。世间君子若是见了白狐,或是得了白狐的垂青,也是可以说出去吹嘘炫耀的事。
  白及一向未曾将这些玄虚的说法放在心上,只是……
  想到刚才那狐狸化的姑娘一脸懵懂地坐在他床上、先前还盖着他的被子,她乌发凌乱、眼神迷蒙却不自觉,还红着脸对他说要自荐枕席……
  白及一顿,只觉得胸口微微发热,有些被乱了心神。明知对方应当是初晓情爱,就有些口没遮拦,只怕需要学的东西多得很,可他却仍控制不住地心跳加快,感到心里乱得厉害。
  ……但愿她下回,勿要在这般不稳重行事了。
  白及在心里叹了口气,却听自家童子已经将狐狸的事抛到脑后,接着道:“对了,郎君,刚才又有人来我们府上递帖子想见你了!你道这回是谁?”
  白及一顿,问:“何人?”
  童子激动地道:“郎君,是晋王。”
  说罢,童子望着白及的目光中,满是敬慕之意。
  因现今的天子之所以能夺得天下,与请出了隐世高人白狐先生大有关系,现如今世人皆已与隐世君子相交为荣,王爵公侯等更是要重金聘有名隐士出山为幕宾。白狐先生善棋、善剑、善玄,尤善清谈,故而玄风大起,但凡自诩风流者,无不论道。而上个月他们家郎君路过新君登基时所建的长安第一高台青雀台时,顺手解出了上面留下的十道玄谜,答案竟比当年白狐先生留给帝王的释解还要通透精妙,于是这一整月,他们府中访客都络绎不绝,从名流到名士皆有,都是恭恭敬敬说要见先生的。这一下,可是连王侯都来了!
  虽说当日他也在场,晓得白及当真是凑巧看到就随手一解,以郎君的作风,多半想都没怎么想,更没有料及后果,可童子还是替他高兴得很,只觉得郎君的扬名立万的日子可算要到了。
  童子自顾自地高兴,哪里晓得他们家的郎君本就是白狐先生的师父、成仙不知多少年的仙君,答得高妙几分本就再正常不过。且白及虽然没了记忆,但心境自成,本也不在意这凡间诸事,对来访者多半打发了事。只是听到这次客人的来头,白及稍稍一顿。
  看他这般反应,童子还以为白及是回心转意了,期待地问道:“郎君,这回见吗?”
  白及蹙眉,答:“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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