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节
“呸,谁要你的好心!”
“毒妇!还我儿命来!”
声声怨恨入耳,被府卫重重护住的陆栖鸾却并未觉得有多少愤怒,反而多了几分嗟叹自伤。
……一路坎坷至此,宵衣旰食,竟是为了这些人吗?
“你的脾性太过宽仁了。”
耳畔轻轻掠来一句,陆栖鸾回神间,愤怒的百姓已是慑然而退,原因无他,马蹄飒沓间,乌金摄蛟身影已至,虽未见血,煞气已让侯府门前为之一静。
苏阆然来得晚,只听得几分尾音,却也晓得事之大概,冷然盯向躲在一侧的儒生。
“是你聚众闹事?”
邵安乃是新至京中的学子,虽早闻枭卫行事狠辣,但自恃举子身份,道:“大人明鉴,学生是遵从公理,站在百姓一侧伸张正义而已……不过学生倒是奇怪了,枭卫应当效忠的是陛下,何时成了侯府的私军?大人与侯爷可真是私交甚笃啊。”
言罢,那邵安见苏阆然不说话,以为占了上风,面露得意之色,尚未继续说点什么,便见苏阆然抬手,动了动手指,便有数名枭卫下马,面色阴沉地朝他围来。
“……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举子!你们对我动手,莫非是要与今科所有举子为敌吗?!”
别的枭卫对苏阆然道:“这小子太能胡说了,真逮了会不会不太好?”
苏阆然面无表情道:“阴阳怪气之人,先打死再谈其他。”
其他枭卫无奈点头,捂着那邵安的嘴一掌劈晕,绑到马背上,便去驱散百姓了。
苏阆然见事情一定,下马看向陆栖鸾,见她神态间竟有几许彷徨,皱眉道:“他是如何中伤于你的?”
陆栖鸾神色一敛,理了理领口,道:“谣言罢了,我又不是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子,自然不放在心上。怕就怕他们不止出这么一招,后面还有……”
言未尽,倏然一声马嘶声响起,只见远处那名带着邵安的枭卫骑士所乘的马忽然失控,前蹄高高扬起,竟是要踩向地上一个老妇人,那骑士连忙猛拉马缰,马身扭动间,那昏迷的邵安竟直接自马背上掉了下去……
“枭卫杀人了!女侯指使枭卫杀人了!!!”
身侧人影猝然而动,呼喊声混乱间,陆栖鸾蓦然想起秦尔蔚那天留下的话——与谁斗都不要与天斗,因为天要你死,你不死,到最后只会生不如死。
第148章 桃僵
“我辈士子, 当秉笔直言,为大楚诛此国贼!”
民间的谣言从闲谈的程度一夜之间激化, 平日里墨香四溢的国学监, 在春闱前夕,变得焦躁不已, 内中的学子无心治学, 单凭有心人稍加挑拨,便将一腔热血错付。
“周大人……”
窗外声声谴责入耳, 宋明桐咬了咬下唇,正要说些什么,这次春闱的主考官,自崖州回京赴任的周乐水却先掩上了她面前的窗, 淡淡训斥道——
“你既有志为相, 这种小场面该当习惯才是。已经放在火上烤的人, 明知救不了就别添乱。这不是赌气的时候,拿到权位才有资格说话。”
宋明桐闭目不语, 再开目时,眼底已隐去愤然之态。
“该如何做, 请前辈垂示。”
曾是徜徉山水的隐者, 对人间之纷扰反而看得比久溺名利之人更为分明,周大人闻言微叹, 道:“如今有心人操手,陆侯杀士子的污名难洗,这把火终于要从民间烧至官场了, 左相一党必会为此事添柴,而陛下不得不给民间与国学监士子一个交待。但反向而看,则说明幕后之人太过于在意陆侯,一旦左相表态,便说明他已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与陆侯的对垒上,此时却是你最好的夺权之机。”
“这又是为何?”
“因为太上皇绝不容一势独大,待陆侯落云端后,必会再寻一势与他们相抗衡,你需得在此时走入太上皇眉睫之前……此事虽于你而言有伤亲缘,但我仍是建议你摆出与令祖父彻底对立之姿,届时站在你背后的将是皇权。”
宋明桐眉间微露忧色,道:“明桐一直以来,都寄望同陆侯建功业守国门,待到共看盛世崛起时,祖父能对我等有所认同与醒悟。但如今势危,此愿怕是难竞,愿依前辈所言。”
“好,那你便站出去,将今次春闱考制之事向众学子宣知吧。”
随着春闱抵近,国学监中一片焦躁,不止是因为朝中动荡,还因为士子己身官途混乱。
“看看那些妇人!凭什么她们能直接与我们同台竞逐!就因为出身世家大族吗?!”
“三朝未改之科举,凭什么女帝一临朝,女子的考题便要比我们简单些?!”
“现在连屠杀士子的事都出来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国学监内,诗幔纷飞间,平日里文人素客风度翩翩,今日只见匹夫恨色,究其缘由,连士子自己都未必晓得,到底当真是因为憎恨那女侯,还是因为不平女子参加春闱,比自己走了更多的捷径。
吵嚷间,后院门开,一队官袍之人步出,学子们怨声稍歇。
“见过周大人。”
“周夫子春安。”
周乐水的资历与辈分实在是太高,站在那里便无人再敢造次。
“考期将近,院外虽有风云,尔等仍需守心志学,勿让春闱抱憾。”周乐水淡淡叮嘱,有人领情拜谢,有人却面露不忿。
“周大人,学生自绵州赴试而来,如今尚未建功,同窗便无辜死于京中,如何安心考试,又如何对得起同窗家殷殷待望的老母?”
周乐水不语,旁边亦有士子皱眉道:“林兄莫要在周大人面前无礼,国学监本就禁止学生结党生事,邵安不听劝阻煽动民众闹事,本就是失礼在前,又岂能——”
那林姓学子冷冷道:“那兄台是支持朝中奸佞肆意妄为残杀同窗了?”
“我几时说过这等话?!”
“够了!”
周乐水一声喝阻,周围士子一滞,自知不敢在此时得罪主考官,纷纷低头受教。
周乐水道:“抨击时事,是为官者之本分,但胸中当有明镜玉尺,晓达大道,方有资格发声,否则不明情况便胡言乱语,又岂能为百姓之榜样?”
有人欲再言,周乐水却转过头道:“宋侍郎,向众学子宣布科举新政吧。”
本还纠结于时事的士子们纷纷心头一震,凝神望向宋明桐,心中却是直犯嘀咕——科举新政为何要又女官来宣布?是不是女帝要再降女官擢拔的门槛,挤压他们的名额了?
众人一时紧张,却听宋明桐徐徐开口,将那新诏念下后,纷纷面露讶色。
“……此诏在国学监首颁,自明日至春闱前夕会在京中各处张贴,众士子当有责广而告之,家中有姊妹参试者,当做好加试准备。”
简而言之,就是今年春闱,男子如常参与,考题与考制会与女子相同,且因女子参试门槛太低,春闱后女子中榜者,需在半个月后加试一场,通过复试后,才得授官。
士子们将张贴在国学监院中的新诏看了三四遍,心中不免纳闷,有人质疑道:“女子学识本就不如男子,如此考制,让女子与我等同台竞技,一同在贡院中熬上四个时辰,岂不是太过苛刻了?”
“这位兄台好心胸,功名之争还怜香惜玉,换我,只愿把门槛更提高些。”
大多数士子暗地里松了口气,换做他们,一个月内连考两次春闱,说是地狱也不为过,如是确然是偏向他们了。
“宋侍郎,冒昧问一句,明年起,女子若想参与春闱,是否也需得如我们一般,五月童生试、八月乡试、十月省试这般一路考过来?”
宋明桐观察诸位学子神色,早有应对质疑的准备,见刚刚那林姓学子有不依不饶之意,点头道:“正是如此,君可有疑问?”
“自然有。”林姓学子道,“不说以往,便是今年,参与春闱的大多是京城世家女,在下说句公道话,此考制看似公允,实则浪费民力,如边远之地的才女,便是卓有其才,家族又怎会允许一个闺阁女子长途跋涉来京城,即便是来了京城,又如何与沐浴于京华物力中的世家女同舟竞渡?”
宋明桐道:“所谓科举便是以才擢贤,技不如人者,自然不得高中,君既为考生,自当有此觉悟。”
林姓学子道:“宋大人此言过于薄凉了,在下的意思是,既然州府女学子没有应试做官的希望,也大可不必给他们希望,省得反过来抱怨朝廷,争不如将人力物力加于官学上,换言之,让这些才女的夫君得有做官的机会,对女子而言反倒是好事。”
他此言竟也博得了不少人赞同,林姓学子面露傲然之色,却听宋明桐轻嗤一声,面色顿时一冷。
“宋大人有何指教?”
“无他,只不过笑君对女子赴试知之甚浅,却搬弄口舌,如君这般之人,纵使春闱后同朝为官,年底的吏部功名簿上,也难见君名。”众人愕然间,宋明桐语调倏然放冷道,“其一者,本官分明说了朝廷以才取士,你却故意挑起地域之争,可是轻看本官当年之才学?”
一言出,众人恍然惊觉,面前这位可是去载三甲之才,当年便有文压一时,如今以她资质,早已今非昔比?
林姓学子一噎,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外地女子本就不如京城物华丰沛,此诏令不过是劳民伤财而已,岂能为国家真正选拔出人才?”
宋明桐略一点头,随后冷嗤道:“很好,阁下第一质疑本官京城女子的才学,第二质疑外地女子的资质,君蒙昧在眼,岂不知你口中所谓的外地女子,早已是九五阶前首屈一指。”
外地女子……可不就是遂州陆栖鸾吗?
他们纵然有再多怨言,也不得不服此人一路如此波折,竟还如此位极人臣,若单说时事造人,他们是不信的。
林姓学子仍不服,冷笑道:“擢拔的不一定是人才吧,也许擢拔的乃是祸国之妖孽也未可知。”
宋明桐道:“是与不是,非你一言可定论,陛下自有圣裁,青史必有公论。”
言语对峙间,忽然有一名官员匆匆而入,一路奔至周乐水身侧,附耳道——
“太上皇刚刚逼陛下下诏,解除陆侯兵权,禁足府中不得出,释期未定,还有……”
“还有什么更坏的,一并说了吧。”
“招安易门残党,因其主愿遣门人往西秦劝和,故拜易门之主……为国师。”
……
乱红飞散的三月,遥听墙外的喧嚣时,陆栖鸾恍然未觉自己已然这般久未曾一个人如此清闲地过一个午后了。
案上取堆积如山的公文而代之的是新蒸好的桃花糕,小炉上花酿正香,怎么看都是一个适合偷懒休息的环境,除了旁边宫里前来宣读旨意的内监喋喋不休。
“……陆侯,只要你莫要再违逆太上皇的意思,与易门自此修好,以陆侯之大才,陛下还是会尽力为您争取留用朝中的。太上皇的原话是今时不同往日,早已是内忧外患的时候了,陆侯还是莫要蚍蜉撼树的好。”
内监也不知是谁的人,唠叨得无止无休,直到院门一响,内监回头时,面上已现谄媚之色。
“国师大人。”
“我与陆侯有约一谈,可否容我们单独说话?”
来者似乎并未因身份的由暗转明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印象里那副清淡模样,若是放在山寺桃花间,谁都想不到,这么个眉目温淡的人,竟是如此诡沉。
内监自然是不敢得罪这位朝廷即将重用的人,诺诺应声离去。
陆栖鸾这一回罕见地没有一见面就动怒,反倒是拿了空杯,倒了一杯酒搁在身旁,淡淡道:“坐。”
叶扶摇轻笑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坐下,道:“来时我还特意交代了身后事,直至开门前,还在想若是一开门便见左右弓箭手林立,该是如何躲才能死得不那么难看。”
陆栖鸾把酒盏放在手心里,任那一丝丝温热渗入掌心,道:“今天只叙旧,不谈国事。”
“哦?此言从陆侯口里说出来,我却是不明了。”
陆栖鸾垂眸道:“你我之间不叙旧的话,我只怕我现在就想跟你拼了,想了想还是先温了壶酒,咱们走个过场,再拼命可能就不那么相看两膈应,你说是不是?”
“……”
沉默间,陆栖鸾见他不动,举杯虚虚一敬,笑道:“昨天有人告诉我,我伤你杀你你都不会怕,可你偏偏不敢喝我敬的酒,是这样的吗?”
眸中暗沉一闪而过,叶扶摇端起酒盏,亦是虚虚一碰,道:“是谁人说的?”
“你这般通天晓地,还用得着问我么?我现在不说,因为那人说了,待你图谋得逞后,便会对他卸磨杀驴,故而他昨夜便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哦?”叶扶摇轻轻摇头,道,“我身边尽是些反骨之人,让你看笑话了。不过陆侯如今与其挂意他人生死,不妨先关心自身。”
陆栖鸾满饮一盏,道:“不过奸人离间,君臣相负,自古演烂了的戏码,我可还没有堕落到在死敌面前抱怨。”
叶扶摇始终未从她面上见到任何低落之态,不免好奇道:“为何?在君臣相负,朝臣倾轧,乃至于百姓为一言一语反目相怨后,你在东楚还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