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在一旁的楚莲无声的垂下了头,似乎她无论做什么,楚家人都看不到……都看不到……
  这些日子,同样在太庵堂守着的楚娇亦是心中不平。
  楚棠坐在榻边,一把小嗓子甜甜道:“祖母,您真是睡糊涂了,明明是我大堂姐最孝敬呢,您这一躺下,大堂姐半个月连个安稳觉也没睡上呢。祖母您可别把功劳都往棠儿身上加,棠儿可没您想的那么好,您要是再不好起来,棠儿又要出去闯祸去了,保准闹得满京城皆知,到时候就连隔壁的王老太太也会笑话您没把棠儿教好呢。”
  楚老太太被她这副蛮横的小样子逗笑了,她怎不知楚棠的用意呢。这厢便缓缓起身,准备用药。
  众人见势,心中唏嘘:到底还是楚棠说话管用,一句话就能说的老太太把药给喝药了。谁才是老太太心头最宠的人,一目了然。
  老太太躺在鹅黄色缠枝纹的滚金边大引枕上,眸光微忽,便知屋子都有那些人,大房的吴氏来过祖宅几趟,也只是送了补品过来就走了,楚大爷和楚二爷更是面子上走了个过场,真正在身边伺候的也只有楚莲,楚棠几人,想她一辈子的算计皆是为了楚家门庭,人活到这把岁数,终于看透了什么。
  她道:“棠姐儿说的没错,你大堂姐这次是吃了苦的,我老婆子眼睛没瞎,该赏的还是要赏。”
  楚莲忙道:“祖母您这话千万别再说了,我与棠儿妹妹都盼着您早些好呢。”她看了一眼楚棠,心绪莫名,她嫉恨过楚棠,羡慕过她嫡出的身份,不过楚棠的心性却是她所不能及的。她同时也是喜欢这个堂妹的。矛盾且复杂。
  此时,楚老太太从头到尾都没有关注过一眼的楚娇更是恨透了楚棠。不过,她也只能干恨着。
  陪着楚老太太说了一会话,外面有人急匆匆走过来,来人正是童妈妈,“小姐,不好了,少爷在族学里跟人打架,把张家公子的头给磕破了。”童妈妈人心不恶,半百年岁的人了,却始终没有一点眼色,也难怪当初沈氏会被人欺。
  楚棠小脸一冷:“童妈妈,有话出去说,我这就过来,你没看到祖母正歇着么!”
  童妈妈登时面色赧然,楚老太太挥了挥手,表示无碍:“棠姐儿,你父亲眼下还在衙门里,湛哥儿的事,你莫急,让管事走一趟便是了,林家与我楚家私交甚笃,有林家在中间牵线,凡事都好商议。”楚老太太的意思肯定是和解。
  楚湛的事于楚棠而言,就是天大的事,她面上不显,道:“嗯,祖母也别急,棠儿先去问个清楚,您好生歇着,到了中午大堂姐给您喂药,您就得喝下去,不然棠儿回来准跟您生气!”
  楚老太太怒视了她一眼:“你这丫头,越发不像话!”
  虽是教训的话,旁人却只听出了宠溺。要是换做旁人这样说话,老太太早就变了脸,可这话是出自楚棠之口,老太太还觉得欢喜。
  楚棠与楚莲说了几句,便随着童妈妈一同出了屋子,站在屋廊下便问:“到底怎么回事?”她脚步轻快,边走边问。身上金边琵琶襟外袄裹的小身板窈窕婀娜,背影纤细修长。从背影看上去,她还太稚嫩了,还担不起肩头的担子。
  童妈妈一知半解:“这个……这个老奴也不知道啊,老奴也是方才听回来禀报的书童说的。”
  楚棠大概知道从童妈妈嘴里问不出什么,又道:“湛哥儿现在人呢?是不是还在书院里?”
  童妈妈点头如捣蒜,一旦出了点事,就连楚棠的这份镇定都不及。
  刚到垂花门,守门的小厮围着一人走了过来,他穿着单薄的淡青竹叶纹额直裰,在这个时令着实不搭配,楚云慕长高了不少,却是更消瘦了,背上正背着楚湛大步走来。
  楚棠忙小跑了过去:“二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先是看了一眼楚湛,见他脸上有一道红痕,眼眶微红,像是强忍着不哭出来的架势,其他地方却似乎没有伤着,这才舒了一口气。
  楚云慕没有答话,只道:“三弟伤了脚踝,先找大夫看了再说。”
  伤了脚?
  楚棠胸口猛然抽动了一下,想起了楚湛上辈子不良于行的样子,几乎是顷刻间便吩咐道:“还站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她对小厮喝到,气势颇为嫡女之风。
  楚云慕微滞,却是没有回头,背着楚湛疾步往后院而去。
  小竹轩是楚湛所居的院子,他自周岁开始便独居一院,楚云慕将人放在榻上,楚湛还是一声不吭,倔强又执拗,楚棠知道他的性子,交代了丫鬟好生伺候着,才拉着楚云慕出来,问:“二哥哥,今日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的怎会与旁人打起来?”
  楚云慕明明穿的很是单薄,消瘦如竹,可额头却溢出了细汗,楚棠这才发现他臂膀处的异样:“二哥哥,你可是受伤了?”
  小手刚伸过去,楚云慕当即避开,“我无碍,今日的事也不能全怪三弟。”他似有难言之隐。
  楚棠哪里肯放过:“二哥哥,你跟我说清楚,不然我只能走一探书院,亲自去查探。”
  女孩儿坚定无比,是他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女子当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楚云慕不知为何,只长个头不长身子,这才过去多久,站在楚棠面前,只能低着头看着她了,“张家的公子说了不该说的话,三弟也是一忍再忍,今日若非张家公子挡了三弟的路,还出言不逊,三弟不会先动手,砸破了对方的脑袋。”
  所以说,这件事真是楚湛先动手,那就不好办了。
  楚棠又问:“二哥哥知不知道是哪个张家?”如果无权无势,尚且还可掩盖过去,要是触怒了夫子,不愿再收楚湛为学生,可就不妥了。
  楚云慕入京不久,按理说他应该不知道京城世家中的公子哥们,他却是出乎了楚棠的预料,一口就说了出来,“是詹士府府丞张大人的独孙,我已经检查过三弟的伤势,并无大碍,到时候张家要是闹起来,不如让大爷出面说个情,张大人一定不会再纠缠。”他还是称呼楚居盛为楚大爷。
  楚棠明锐的心思留意到,楚云慕对京城官员很是熟悉,并且对楚居盛在朝中的地位也颇为了解,甚至楚家是站在太子这一党的,他也知之甚清。
  不过楚棠的惊讶只维持了一刻,想到今后楚云慕与霍重华在朝堂上所做出来的事,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二哥哥可否告诉棠儿,那张家公子到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能让湛哥儿忍不下去?”楚棠心头微酸,竟不知湛哥儿小小年纪,在学堂里受了不少委屈。她能管着楚家的人不欺压湛哥儿,却管不了外面的事,他终究是要自己长大,独当一面的。
  楚云慕素来孤冷的目光落在楚棠脸上,不经意的柔和了下来:“这些都不重要,眼下先让三弟养好身子,张家那边送些礼过去,到底不能因着一点矛盾,就闹得两家不合。”
  楚棠苦笑,楚湛伤了张家的孩子,估计楚二爷对楚湛只会是一番指责怒骂。
  “二哥哥,你当真不说?棠儿只要想知道的事,就一定能查出来,你信不信?”楚棠仰着小脸,清媚的容色下隐藏着的是一意孤行的决然。
  楚云慕不知道她为何年轻尚小便这般执拗,但她既然想知道,他也不会再刻意隐瞒,总觉得也不该隐瞒她,“……张家公子说三弟是没有母亲教养的。”
  楚云慕寥寥一语。
  楚棠知道他已经说的近乎委婉了,谁知道旁人在背后又会如何在湛哥儿背后指指点点,?!小孩子最是忌讳这一点。
  楚棠自诩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她重活之后,也只当着霍重华的面哭过一次,今时此地,却没有表现出半分愤怒与悲彻,神情淡到令得楚云慕放心不下:“棠儿妹妹,你莫要多想了。”他太明白被旁人在背后恶意嚼舌根子的苦楚了。
  楚棠突然笑了,那唇角淡淡幽幽的冷意,却是已有美人的娇态了,“想什么呢?想了也无用,张家公子说的没错,湛哥儿的确没有母亲,不过他有长姐!这件事棠儿要多谢二哥哥将湛哥儿送回来,至于向张家赔礼道歉的事绝无可能,而且……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就此结束。”
  楚云慕看着她冷言决绝,又看着她从容转身,立在那里仿佛猜到了什么,他没有制止,而且觉得楚棠做的是对的,似乎不管她做什么,他便觉得皆没有错。
  半柱香后,郎中给楚湛确诊,“小少爷扭伤了脚踝,万幸没有伤到筋骨,卧榻几日便可恢复,我这里开了几幅药膏子,每日更替一次即可。”
  楚棠道谢,又让童妈妈去账上取了银子大赏了大夫。
  这时,楚湛总算是开了口,声音却低的让人心疼:“姐姐,先让大夫别走。”
  楚棠以为他还有哪里伤着碰着,“怎么?身上还疼?”她关切之色难掩。
  楚湛却愈发脸红耳赤,“不是我!是……是大伯带回府的二哥,张公子伙同几个玩伴打我一人,是二哥替我挡着了,那些人全打在了二哥身上,我……”
  楚湛至始至终都是不愿意认楚云慕这个堂哥的,不过此事一过,他态度大转。
  楚棠意识到了方才楚云慕身上的不适和异样,立马起身追了出去,他人却已经走了。小厮说:“小姐,二公子走了,说是您要是当真气不过,他有一法子让您解气。”
  楚云慕本就长的清瘦,吃食用度还不如府上得脸的小厮,楚棠亲自追了出去,他知道楚云慕没有马车,就在回林家族学的路上截住了他,给他带了上好的金创药,能以身护着楚湛的人,这世上怕没有几人了。
  不论楚云湛是出于什么心思,楚棠都觉得该敬他。
  “二哥哥!”楚棠叫住了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动作略显急促,楚云慕怕她摔着,可一想到楚棠身后的丫鬟又会以什么眼神看待他二人,本要伸出手去接住楚棠,却又堪堪收了回来,笔直的站在那里,看着小丫头着急的走了过来:“二哥哥,你受了伤,怎么也不说一声,是想棠儿内疚么!”
  说着,金创药塞进了他手里,他的手又细又长,骨节分明,上面还有几道明显的疤痕,“二哥哥,你的意思是,有法子给楚湛出口气?我想听听?”
  楚云慕愣在那里,指尖还存余半分温热,像极了四月里的春风,他突然觉得被人踢打过的脊背也没那么疼了,“不过可能会不太体面。”
  都是活着不易的人,还谈什么体面!
  “二哥哥,棠儿不是什么好人,报复旁人更不用体面,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明白,让湛哥儿也明白,活在世上,总要为自己想的周全,一味受人欺是不行的。”
  楚云慕听着楚棠说了这番与年纪不相符的话,微有触动,点了点头:“我来办吧,你一个姑娘家,莫要抛头露面。”
  他想挡下一切,可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楚棠自是不允,护着楚湛是她这个做姐姐的职责,楚云慕没有那个义务,她没有给他机会,直言:“二哥哥先回去歇着,明日棠儿安顿好一切就去族学外的巷子里等你,你我闲谈。” 言罢,没等楚云慕拒绝,人已经灵活的转身跨上了马车,动作一气呵成,她长的俏丽娇媚,却无半点深闺小姐的矫揉造作。
  楚云慕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最终看不见时,才继续赶路回书院,手里的金创药在行了几步之后被他装入了胸口。
  那里,此刻很暖。
  *
  楚二爷从十五岁开始科举,却是屡试不第,如今在户部的职也是楚大爷花了银子给他捐来的,户部以楚居盛为首,这些年楚二爷官位虽微,也是无人敢轻易招惹。
  张家上门闹事时,楚二爷从衙门里回来,要论官位,他自是在张府丞之下,但要论家族底蕴与势力,张府丞还得顾及上面的楚居盛和楚贵妃。
  张府丞此番上府讨说法,并不是当真要拿楚湛如何,而是借机让楚家欠张家一个人情。
  这一点,楚二爷未必不知。
  楚二爷赔笑:“张大人,是楚某人教子无方,才让犬子伤了令孙,楚某一定好生教训那小子,给张大人一个说法。”
  张府丞见楚二爷态度谦和,倒也没有得寸进尺,如若为了这点事与楚家撕破了脸,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我如今年事已高,膝下独此一孙,若非这次伤得头颅,血流不止,本官也不会上门讨个说法。”张府丞态度转好,“不过令公子起码需要道个歉吧。”
  他觉得各退一步也算是差不多了。
  楚二爷笑道:“那是,那是,楚某明日一早便携犬子登门致歉,令孙所需的医药费皆包在楚家头上。”
  张府丞同为太子一党,能说得上话的机会却是极少,此番也是想闹出点事来让楚居盛那头也记得张家一份人情。
  张府丞一离开,楚二爷就一路气势凶悍去了小竹轩,守门的小厮未来得及禀报就被他一手挡开:“那臭小子呢!给我滚出来!做错了事,敢做不敢那当了啊!”
  楚棠正给楚湛喂梨,听到动静后,特意叮嘱了楚湛一眼,“你少说话,此事姐姐心里有数,咱们这位父亲,光是与他说理是行不通的。”
  楚湛小嘴里还裹着梨块,他自幼就惧怕楚二爷,印象中楚二爷对他这个嫡子从未怎么上心过,甚至排斥他的靠近。
  楚湛从小心思细腻,旁人的一个眼神,亦或是一句话都有可能影响他,他又不爱说话,长此以往,于身心不益。
  楚二爷大步如洪水猛兽似的闯入屋子,楚棠已经起身,正面对着他:“父亲,您怎么来了?我都好些日子没见着您了。”楚棠凤眼微挑,笑眯眯的,仿佛根本不知道楚二爷的来意。
  楚二爷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也从未觉得对儿女不上心有什么错的地方,他看向榻上的楚湛:“我问你,你今日是不是动手打了人?进学已有两载,何为礼义德行都不懂么?”
  楚湛胸口憋着气,他连给自己辩驳的机会也放弃了,大有赌气之意,而且他也知楚二爷对沈氏不满,就算说出来又能有什么用?
  楚二爷正要上前一步,接着质问楚湛,楚棠一个跨步,挡在了他前面,“礼义德行?父亲如果真要拿这个说事,那女儿倒要跟您好好说说了。”
  楚棠强势娇横,半点不似她母亲的柔弱温和。
  楚二爷被她挡住,他虽对儿女不喜,倒也不至于动手,居高临下道:“你懂什么?楚湛今日能犯小错,将来就能犯大错。”
  呵呵……
  楚棠内心冷笑,他好意思指责楚湛德行有问题?他自己呢?
  “子不教父之过女不淑母之过,我与湛哥儿自幼没有母亲,父亲也是所谓的公务繁忙,终日不见踪影,我姐弟二人可谓是无过庭之训,就算是犯了错那首先也得算到父亲您的头上!”楚棠恨恨道,半点不畏惧楚二爷。
  记得没错的话,楚家失势之后,楚二爷更是整日浑浑度日,抱着酒坛子醉生梦死,最后还真是淹死在了自家的荷花潭里。
  楚二爷怔住,他已经领教过楚棠厉害的唇舌之功,平日里不怎么在意她,却不想关键时候能堵得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楚棠接着道:“今日之事,父亲是不是应该先问清楚了再质问湛哥儿?究竟谁对谁错,您可知道?驴子还知道护犊子,那您呢?是不是也该去张家为湛哥儿讨个公道?”
  楚二爷本来是教训楚湛的,同时告诫他,且让他明日和自己一道去张家道歉。到了楚棠这里,却是反了过来,变成要去张家讨公道。
  楚二爷说不清自己是何感受,“荒唐!他打了人难道还有理了?张大人前些年丧子,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楚湛……我可护不了!”
  楚棠觉得自己对楚二爷已经彻底失望,生气的时候像只发狂的小兽,想将一切吞灭,小身板之内似深藏无穷力量:“荒唐的人是父亲您!祖母还在病中,您还是去敬孝道吧,湛哥儿的事,由我处理。再者,张家只剩下一根独苗儿怎么了?楚家二房也只有湛哥儿一个男嗣!”
  这一点毋庸置疑。
  楚二爷也从未想过再生一个儿子,似乎潜意识里也以为这辈子独楚湛这么一个儿子了,“……总之,他明日必须同我一道去张府致歉!”楚二爷下了最后命令。
  楚二爷甩袖就走,楚棠再度挡住了他的去路,不依不饶。这个世上,大多数的事情都要自己去争取,她道:“湛哥儿脚裹受了伤,大夫说了,如果修养不周,许会落下病根子,湛哥儿如今才几岁?那张家公子呢!一个十三岁,且随身携带仆从的少年欺负了一个比他小一半的孩子,还敢说自己吃亏了么?那也只能说明他自己无能。女儿认为湛哥儿没有错,错的是旁人,况且父亲就不想知道为何湛哥儿与张家公子会打起来?女儿这就告诉您,因为那张家公子到处大肆宣扬湛哥儿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孩子!”
  楚二爷闻言,彻底震住了,胸口掩盖好的伤疤此刻被人猛烈的撕开,连皮带肉的疼痛。
  楚棠又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父亲如若待她如初,身边没有居心不良的妾室,我母亲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就没了吧。”她咄咄紧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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