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是夜,青辰用完膳后,便忙着将新的官袍、乌纱帽、印章腰牌等都归置好。
明天开始,她的身份就改变了,不必再到翰林院的讲堂上课,而是直接到翰林院的后堂,她的号房里任职了。
除了翰林院,她还得去户部和工部报道。朱瑞怕她一下忙不过来,许她三天以后再到东宫。
不同的岗位,她要携带不同的印章和腰牌,不能带错。
忙好了这些,她便将还未抄完的《乐府诗集》拿出来抄。最近事情太多,她还没能完成老师的惩罚,不免感到一点愧疚。
摊开诗集,青辰就想到了宋越。自怀柔回来后,她还没见过他,现在她升职了,心里有小小的激动,其实很想跟老师分享。
可他刚回到内阁,又忙着与倭国人谈判,应该没有功夫见她。
摇了摇头,她开始提笔蘸墨。
蘸了墨的笔还没落下,青辰望着诗集上的字,怔了一下。
卷二十五,《木兰诗》。
第67章
一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让人热血沸腾,而一句“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却是多少有些悲情。
这首《木兰诗》,说的是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故事。
现如今,她跟花木兰一样,也是女扮男装。
想到这里,青辰的眉头愈发紧锁,不由看向了宋越送她的玉笔。
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可是她想不明白,自己分明没有在他面前露过馅。那日同床,大家都穿着厚厚的衣服,是不是个人都不好看出来,更何况是男女了。
如果老师真的知道了,她该怎么面对他呢。
与此同时,棋盘街上的酒馆内。
陆慎云独自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眼里略带血丝,面色微红。桌上摆了七八个空酒壶,一旁搁着他的绣春刀。两叠下酒的小菜都凉了,一筷也未动。
窗外,雪落无声。
一杯入喉,下一杯又已满上。他的酒量好,本来就不容易喝醉,现在又是浇愁,只求快醉快倒快忘记,却是更难醉了。
所以七八壶酒下肚,他的意识还是很残忍地清醒着。
残忍地让他还记得,炉子上烧得热的酒,要拿布帛包着才不会烫手,就像心上也需要一层防护,被刺的时候,才不会那么疼。
这实在是买醉最失败的地方。
对于那个人今日风雪中的话,他始终不敢细想。他坚持不让他报救命之恩,算是一种拒绝吗……
不一会儿,有一行三人进了酒馆,在附近的桌子落座,没有留意到角落里的陆慎云。
这一行三人也是朝廷官员,分别是翰林院的编修陈岸、原翰林院的修撰,现在去了户部任主事的张源,还有工部的一个老郎中。
陆慎云瞥了他们一眼,目光又收回来,落进酒杯,里面是模糊而又陌生的自己。
三人点了酒菜,便开始说话。
张源道:“今日户部里都炸了锅了。收支统筹原本就是部里的事,之前韩沅疏为修堤的银子犯愁,都来部里闹过三回了。收上来的税银就那么多,到处都要花钱,大家又没有点石成金的手指,总不至于将自己的俸禄拿出来,虽然同情他,却也是没办法。莫说是一个县的堤坝,就是十个县,比起军饷修殿来,那也是轮不上操心的。没想到,前几日竟突然冒出个筹钱之策,大家凑在一起一研究,个个醍醐灌顶,还在纳闷不知是谁想的。今日我才知道,竟是咱们翰林出来的人。这下有的人可是闭嘴了,再也说不得翰林官只会修书了。”
酒菜上桌,张源喝了一口酒,又道:“想想还真是有些难以置信,两个月前,咱们跟沈青辰一起在这喝酒,就是他滚下楼梯那回。那日看着他也不怎么能喝,话也不是太多,竟是没看出他有这么大的本事。”
陈岸摇摇头,“那是你与他接触的少。当初宋阁老将庶吉士的策论拿给我们看,青辰做做的就与其他人很不一样,想法很大胆,但是逻辑又很严谨。我就极爱与他论学,总能听到些新鲜的东西,很启发人。”
张源才到户部没多久,虽说自己曾是状元出身,但对户部来说还是个新人,这几日就一直在琢磨那一策,“没钱的局面,无论谁看都是个死局,但他就是能扭转。我跟你们说,他这个筹财的办法,不是灵光一现的小聪明,而是一眼就看穿了这个死局的本质。”
他说着,手指点了点桌面,分析道:“表面上,没钱,连内阁都变不出钱来,这局是死了。但他就看出来,其实是因为没有利益推动,他就想到了要去生利。修个堤坝,少花点钱就是了不得的功劳了,谁还敢想竟能生利?我跟户部的人研究了一番,他最聪明的地方,就在这生利上。”
“自古以来术业有专攻,农民耕地,商人经商,士人入仕,我们习惯于依赖自己,局限于运用自己的本事来赚钱。但是我们却忽略了,很多事情其实是可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的。只要这背后有足够的信任,便是钱财也可以委托他人去生利,让他人为我们来理财。他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一是找到了最专业的生利之人,二是引入了朝廷作保……这个法子,值得借鉴之处实在是太多了,对咱们这些朝廷命官而言,是很有意义的。这个沈青辰,思维实在是太活泛了。”
角落里,陆慎云的酒已是又喝完一壶。
那个别人口中夸奖的人,种种姿态神采又清晰地出现在了他脑海里。本来用烈酒都洗不掉的,这一下倒是越发鲜明了。
从天子到同僚,从熟识的到不熟识的,那个人的好,有目共睹。将来有一天,他一定会站上云端的吧。
他日站上了云端,他可还会看见脚下,人群中的自己。
陆慎云连喝了三杯。
酒馆内,烛光融融,推杯换盏之声沸耳,觥筹之影交错。
陈岸那桌上,工部的老郎中又道:“说到思维活络,我便也要插一句。户部财政的事我是不懂的,但是论水利之事,你们都不如我。你们可知,自古以来,这淤泥的问题困扰了我们多久。以往都是靠人工去挖掘,又累又慢,辛苦的是百姓,还常有百姓因此而丧命。可是不挖就堵,一堵就会死更多人。这个沈青辰,只改了水道的流量和流速,就能叫沉积的淤泥减少七成……我在工部快二十年了,这下算是长见识了。”
陈岸笑笑,“倒是少见大人你如此夸人的。”
那人摇摇头,“真本事,不服不行。”
“你们两个不知道,他不但聪明,还很勤快。”陈岸道,“他是我见过的庶常里,最勤快的。每每下值时我打讲堂经过,堂里都只剩他一人。我原还想着,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如今才算是知道了。你们说的这些,只怕就是这样一个个清晨和黄昏积攒起来的。聪慧还勤恳,真是叫人敬佩。”
“诶,他婚配没有?”
“倒是没有听说……”
“这么一来,朝中想与他结亲的大员只怕是少不了。若得一好妻助益,他能升得更快。”
“也许是吧。他向来是洁身自好的,也从来不去烟花之地。”
“那便更好了,这是个好机会,他得好好挑选。”
陆慎云拎了酒壶,站起来,经过柜台的时候往上面抛了一锭银子,沉默地出了门。
屋外,幽深的夜空中,飘落下千万朵雪花。
他静静地抬头看了一会儿,忽地,整个人就倒在了雪地里。
街道上,行人寥寥,寂静幽暗。
此时,一辆马车正好经过。
车夫说了些什么,身披毛皮大氅的宋越就揭帘下了车。
宋越搀起了不省人事的陆慎云,将自己的大氅解下,围住他被雪冰冷了的身体。
“陆大人?陆大人……”
“青辰……”
次日一早,青辰身着崭新的鹭鸶补子青袍,踏着昨夜的残雪,到翰林院报了到。
翰林院是朝廷里她最熟悉的地方,虽是新官上任,但有一种回了娘家的感觉。
陈岸在后堂里等她,见到已换了身官袍,显得愈发清俊雅致、神采奕奕的青辰,忙行礼道:“下官见过沈大人。”
青辰直升了修撰,是从六品,级别就比陈岸要高了。
以前都是她给陈岸行礼的,现在尊卑调转,她还有些不习惯,忙摆摆手,“陈大人,不必如此客气。以前受了陈大人许多关照,青辰不敢相忘。”上次不小心打碎了老师的花盆,也是陈岸帮她担了责的。
陈岸笑笑,“来而不往,非礼也。以前你给我见礼,现在大人是我的上官,自然是要我给你见礼了。我知道,刚有了实职,你一开始肯定会不习惯的,慢慢的就好了。你现在可是翰林院的沈大人了,往后会有很多很多人给你见礼的。你听的多了,习惯了,也就没功夫一个个叫他们不必多礼了。就打我这儿开始适应吧。”
青辰点了点头,“谢谢你,陈岸。”
“沈大人不必客气。”
说着,他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翰林院掌院学士的身影,便道:“走,我领你去见学士大人。虽说翰林院你也很熟了,但新官到任,总是得有人领着去的。”
“不是应该由待诏来领的吗?”
“我正好也没什么事,你就跟我走吧。这里是你的娘家,对你好点还不行吗?回头等你到了工部和户部,还有詹事府,那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詹事府,大家都围着太子转,谁也不简单的。到时候还怕他们不按正常的程序来?”
青辰一听,只觉心里暖暖的,应了声好,跟着陈岸去了。
掌院学士姓杜,年岁进五十了,是个很和蔼的人。
因都在翰林院,他也常见到青辰,与她说过几次话,对她的印象是行事谨慎有礼,也很谦虚勤奋。现在看青辰升官了,他也很高兴。
青辰依制给他行了礼后,他便微笑地叫她坐,然后按例将翰林院内的事务简单介绍了一下,又给青辰大致讲了她的职责。
翰林院的主要服务对象是皇帝,类似于皇帝的秘书机构,肩负的职责主要包括代拟各种诰敕、编写拟订实录史册、给皇帝皇子们讲解经义等等。
青辰是修撰,还没有资格直接给皇帝讲经义,主要职责是修撰实录、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以及准备好经筳的相关书籍,以备上官来给皇帝讲解,经延时她就在一旁负责记录。比起六部很多负责具体实务的官职来说,算是比较不那么劳累的活。
也正是因为这样,朱瑞才授了她四份职。
掌院学士简单介绍完后,与她闲聊了几句,问她如何想出令人惊叹的妙策,以及期待她有更好的表现之类。虽是上下官的第一次正式谈话,但氛围很轻松,到底是娘家。
没聊多久,新官上任的谈话就结束了。掌院学士对青辰道:“你还要到户部和工部就任,我就不与你多说了。你的号房昨日已让人拾掇出来了,回头让陈岸带你去看看。若是想添些什么,便与待诏们说,只管让他们添就是。自家人,可别让自己受了委屈。”
青辰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大人。”
出了门,陈岸去茅房了。青辰正打算去工部报道,只才上了回廊,便遇上了要上课的顾少恒。
顾少恒笑嘻嘻地打量她的袍子,“这身官袍穿在我的沈大人身上,真好看。”
青辰无奈地摇摇头,“我先去工部就职了,回头再与你说。你也快去上课吧。”
“等等。”顾少恒从包袱里取了一份帖子,塞到她手里,“明日是我的生辰,正好逢休沐,你可一定要来啊。”
青辰因为身份特殊,谨慎起见,向来不愿到人多且要喝酒的场合去。犹豫了一下,她道: “少恒,只喝酒我便不去了,回头我单独为你备一份贺礼,可好?”
“不好。”顾少恒虽对她滚下楼梯的情景没忘,可今年正逢他二十岁,明天他要行弱冠之礼。这样的场合,他很希望沈青辰能在,如果她不来,他会感觉少了点什么。
想了想,顾少恒又道:“那日是我的错,我不知道徐斯临喝了酒会动粗,这一次我会把你们分开的,绝不让他与你坐在一处,你放心好了。况且,青辰,今年我就二十岁了,明日我会行冠礼,这辈子就这么一次的,你不来为我庆贺一下吗。”
青辰这才恍悟,在重视礼乐的大明朝,冠礼是一项十分重要的礼节,位居冠、婚、丧、祭四礼之首,预示着男子成年,可担当大任了。
她刚才忘了这一层意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确是显得很没有人情味,“对不起,少恒,我忘了你要行冠礼……”
见她稍有些松口,顾少恒很快转忧为笑,毛皮围领下的一张年轻的脸神采飞扬,漏出几颗白白的牙齿,“你放心,我知道你不能喝酒,都替你想好了。到时候我会专门辟一桌,只叫咱们这些同年一起坐,没有其他的人。既都是同年,你也就不用陪酒,到时候我随便寻个理由,只说你不能喝就是了。只看我行了冠礼,用完膳,你就走,也不必再留下看戏什么的,这样可好?”
想起什么,顾少恒又道:“对了,明天宋老师也会来的。”
话音落的一瞬间,青辰忽然想到了那首《木兰诗》。
明天,该是揭露谜底的时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