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丁汉白在隔壁摊噗嗤一乐,百寿纹瓶装腌豆腐,那葫芦瓶指不定装过什么不明液体。他余光看人太累,干脆也过去凑热闹,直接问:“大爷,这什么年头的?”
  张斯年答:“民国。”
  他瞎看一通:“款识是乾隆年制,民国那时候仿制的啊。”
  张斯年干笑,擎等着应付他,无视那二位的存在。既然要脱手,当然是为了钱嘛,丁汉白这副人傻钱多的模样多招人喜欢,是个卖家都宝贝。
  丁汉白扭头问另一位大爷:“大爷,你觉着这东西靠谱吗?”
  大爷反问:“你自己不懂?”
  他摇头:“我年纪轻轻哪儿懂这个,看着好看就想买。”又转去问男人,“大哥,你觉得怎么样?”
  男人说:“本来一对,你买回去一只没什么用,升值空间也不大。”
  看完又折返,懂行认出真东西,并且不建议自己买,丁汉白知道这大哥动心了。他仍拿着,怪舍不得一般,问价钱。
  他与张斯年一唱一和,最终买卖没谈成,搁下离开。绕一圈,甚至去和平广场喂了会儿和平鸽,再回去,张斯年已经两手空空。
  “大爷,葫芦瓶卖了?”
  “卖了,四万。”
  “一对也才四五万,那哥们儿居然乐意?”
  “他家里有一只,凑一对能可劲儿升值,他当然乐意。”
  如果表明家里有一只,那心思必然被卖方揣摩清楚,反不利于压价,所以男人肯定没有告诉张斯年。丁汉白问张斯年怎么知道,只见对方轻轻一笑,还踹他一脚。
  “徒弟。”老头说,“咱们不光要看物件儿,也要看人,千千万万的物件儿记在脑中,形形色色的人也不能见过就忘。”
  两年前,张斯年卖出其中一只葫芦瓶,买主就是刚刚那个男人。
  他揽住丁汉白朝外走:“当托儿辛苦了,走,咱爷俩去淘换个腌糖蒜的罐子。”
  丁汉白玩儿到天黑才回家,买了衣服,下了馆子,绕过影壁贴边潜行,争取不惊动大客厅内的一爸一妈。潜回小院,富贵竹生机勃勃,那片玫瑰苟延残喘,他凉薄地瞧一眼,并无其他想法。
  反正印章已经要回来了,他毫不在意。
  上台阶,虚掩的门倏地打开,纪慎语又掐着时间截他。“师哥,你回来了。”纪慎语将晾干的外套叠好奉上,“我洗过了,给你。”
  丁汉白说:“我不要了。”
  纪慎语确认:“洗干净也不要吗?”
  丁汉白回答:“擦脚布洗干净也还是擦脚布,我都买新的了。”
  对方说完回屋,纪慎语只好又把外套拿回去。尺寸不合适,他没办法穿,可是崭新的,扔了肯定被骂败家子。他静默片刻后收入衣柜,先留着再说吧。
  柜门关上,房门打开。
  丁汉白拿着药酒进来,一副大爷样儿:“来,报个恩。”
  他反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将衣扣解开,从上往下,胸膛先见了光。脱掉衬衫,两臂交叠搭着椅背,下巴搁在小臂上,等待对方伺候。
  纪慎语只记得昨天那一撞动静响亮,却没想到红肿淤青这么严重。药酒倒入手心搓热,轻轻覆上去,蜷曲手指,用手心将药酒一点点揉开。
  他问:“师哥,疼不疼?”
  丁汉白舒服得眯眼:“还行。”
  温暖的掌心在后背游走,力道轻重有别,痛爽参半。纪慎语又倒一些,揉着对方的肩胛骨下面,再移一些,揉到肋边。
  不料丁汉白猛然站起:“让你揉淤青,你揉我痒痒肉干吗?”
  纪慎语小声说:“我怎么知道你痒痒肉长在那儿。”
  他更始料未及的是,丁汉白竟然扑来抓他,手肘被拂开,直取肋下。他双手湿淋淋,支棱着无法反抗,踉跄后退至床边倒下。
  “你躲什么?难道你的痒痒肉也长在那儿?”丁汉白欺压起兴,弄得纪慎语蜷缩身体,扭动着,头发都乱了,“见天跟我顶嘴,老实不老实?”
  纪慎语连连点头,折磨停止,他手心朝上分别摊在脑袋两边。仰躺着看丁汉白,丁汉白半跪在床上,同样打量他。
  他有些受不了那目光,尽管那目光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丁汉白问:“脸红什么?”
  纪慎语反问:“脸红也不许?”
  丁汉白不是头一回吃瘪,视线移到那双手上,想起刚刚被揉肩搓背的滋味儿。他忘记疼,一心探究:“你似乎说过不能长茧子,为什么?”
  纪慎语再次始料未及,竭力寻思一个像样的理由,就算不够像样,能把话题岔开也好。然而这琢磨的工夫令丁汉白好奇增加,骑在他身上扭了两扭。
  他胡编:“长茧子弄得就不舒服了。”
  丁汉白问:“弄什么?”
  纪慎语豁出去:“你说男的弄什么?”
  静得可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改口还来得及吗?可没等他纠结出结果,丁汉白长着厚茧的大手伸来,轻轻拍他的脸颊,而后停下,指腹来回抚摸着他。
  丁汉白笑着说:“长茧子弄得才舒服,还真是笨蛋。”
  呼吸凝滞,纪慎语生出错觉,似乎被触摸的皮肤着了火。
  他却魔怔地不想逃,脑袋没偏,只仰着面。待丁汉白将他把玩够了,离开时未置一词,只留下那半瓶沁着苦味儿的药酒。
  片刻之后,窗外晃来一人影,纪慎语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盯着。开一道缝儿,丁汉白扔进一盒东西,仗义地说:“小小年纪别伤了底子,弄完含一片花旗参。”
  ……合着是给他补肾壮阳?
  ……难不成误会他沉迷自渎?
  瘦西湖的水都洗不净这点冤,纪慎语羞恼不堪,恨不能以头抢地,哀嚎一声呜呼悲哉!
  第26章 约战。
  纪慎语一夜没睡安稳, 侧躺着, 脸颊在枕套上蹭来蹭去,频频睁眼, 又被窗外的浓黑夜色逼得合上。逐渐睡着, 一感应到天亮立即醒来, 干脆晨起念书。
  他坐在廊下呼吸新鲜空气,捧一本语文书低声诵读, 读完一章节, 树杈上喜鹊高声啼叫,像附和他。他读开心了, 亮起嗓子大声念, 诗词朗诵, 一篇接着一篇。
  又翻一页,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
  卧室门被踹开,丁汉白面如修罗般立在门当间,戾气环绕, 要是拿着剑绝对会劈人。他忍下哈欠, 冲吓懵的纪慎语骂道:“接着念啊, 我听听你能念出什么花儿来,大清早扰人清梦!”
  纪慎语唯恐再待着遭殃,丢下句“抱歉”便奔逃去前院。
  白天上课时报应不爽,他打扰丁汉白睡觉,此刻轮到他困得睁不开眼,书上留下的笔迹都有些歪拧。昏昏沉沉度过这天, 放学后他一路飞奔去了淼安巷子。
  纪慎语是来告诉梁鹤乘瓷窑情况的,他怕回家太晚,因此打算见面加紧说完,可真见到梁鹤乘,便支吾起来。
  梁鹤乘靠着床头,笑着:“怎么这副模样?学校有同学欺负你?”
  纪慎语回答没有,他想,梁鹤乘生病后消沉许久,好不容易遇见他,打起仅剩的精神传手艺,要是得知瓷窑已经废弃,故友也了无踪影,会不会又受一场打击?
  也许他的确不擅长伪装,眼角眉梢都把心事暴露个透,梁鹤乘还是笑着:“去潼村没有啊,找到地方了么?”
  纪慎语不敢撒谎:“找到了。”
  梁鹤乘敲他脑门儿:“自己说,别让我挤牙膏。”
  纪慎语道:“师父,那间瓷窑已经废弃了……听村里人说有一年多了,我也没有见到你的朋友佟沛帆。”
  梁鹤乘怔愣片刻,笑容凝滞又恢复。他歇了很长一段日子,与外界几乎毫无联系,没想到已发生翻覆。心中无声感慨,再一抬眼看纪慎语低着头,像是比自己还失落。
  屋内静悄悄的,破旧的半导体偶尔发出一点杂音,这一老一少各自沉默,惨兮兮的。天隐隐发黑,梁鹤乘终于出声:“别撒癔症了,我看快要下雨,赶紧回家吧。”
  纪慎语问:“师父,那咱们……”
  梁鹤乘安慰:“都再想想,没那么严重。”
  不多时果然下起雨,纪慎语下车后撒腿狂奔,但刹儿街那一段路足以淋湿。他跑上台阶,立在屋檐下,遥遥看见从路口骑过来一人。
  阵雨凶猛,行人全都逃命一般,偏偏那人慢悠悠地骑着车子,一手扶把,一手撑伞,浑身也就胸口往上没被打湿。
  对方渐近,伞檐儿微微一抬,正是丁汉白。
  丁汉白下车把伞扔给纪慎语,单手握着横梁拎车进门。从大门到前院,他又夺过伞为两人撑着,一起滴着水进入大客厅。
  纪慎语暂忘烦恼,好笑地问:“师哥,那么大的雨,你怎么怡然自得的?”
  丁汉白说:“北方秋天不爱下雨,冬天更干巴巴的,所以遇到雨天得会享受。”他没说实话,之所以淋雨,是因为最近内里燥热。
  至于为什么燥热,貌似是因为花旗参嚼多了。
  这场雨一下就是三天,断断续续,把整座城市浸透。雨声烦扰,但纪慎语却思考许多,思考关于没有瓷窑,他和梁鹤乘该何去何从。
  清晨天冷,格外阴,小院中玫瑰破败,冷风飕飕。
  可南屋相当热闹,五个师兄弟凑齐了,还有师父丁延寿。七八只纸箱整齐摆着,里面都是从西安带回来的料石,之前搁在玉销记,鉴别记档后刚搬回家。
  丁延寿坐着:“一人挑一块,下月初交功课。”
  箱子打开,普价料和高价料、玉和石,全都囊括其中。老二到老四按兵不动,要等着丁汉白先挑,倒不是多长幼有序,主要为了掂量难度。
  丁汉白要是选大件的,他们就不能拿太小的。
  丁汉白要是选普价的,他们就不好拿高价的。
  不过丁汉白向来不选普价料,甚至看都不看,径直踱步到白玉前,俯身端详着问:“爸,三店接的那单要什么来着?”
  丁延寿说:“玉雕花插,一个明式,一个清式。”
  丁汉白伸手点点小臂长的一块白玉:“就这个,那单子我接了。”他定下起身就走,别人选什么漠不关心,冷呵呵的,准备回屋另眯一觉。
  丁尔和下一个,丁可愈和姜廷恩陆续选完,最后轮到纪慎语。纪慎语很少拖泥带水,似乎一早已经想好,说:“师父,我选那块青玉。”
  其他三人投来目光,各含情绪。
  这批料中品相最好也最昂贵的就是那两块青玉,丁汉白没选,是因为顾客要求用白玉。那丁汉白都没选,所以谁能想到纪慎语居然敢选。
  选完离开时,姜廷恩拽住纪慎语,问:“你打算雕什么?”
  纪慎语老实说:“还没决定。”
  姜廷恩替他着急:“那你就选青玉?大哥都没选!”
  纪慎语反问:“师哥不选我就不能选?难道不该是他不选我才可以选?放心吧,我竭尽心力去完成,绝对不辜负那块料。”
  而在他拿到青玉的当天,粗裁好尺寸切下三分之一,妥当包裹好小的那块放进背包,再次奔了淼安巷子。
  师徒两个又见面了,这几天两人都在琢磨,此时此刻再见同时乐起来。梁鹤乘招呼乖徒弟坐下,毫不拖沓,开门见山:“慎语,你记不记得我知道你师父是丁老板时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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