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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昔日无法摆脱

  (印量调查中,连结请看书籍介绍页)
  正午时分,茱萸的外场坐满飢肠轆轆的食客,厨房中回盪激烈的锅勺碰撞声,辛甘诱人的饭菜香瀰漫整个店面。
  小陈端着炒菜锅转身面对铁桌,将锅中还在滚动的水煮牛肉倒进桌上的大瓷碗中,拿起一旁的小铁碗正要往上头撒,动作却倏然停顿,盯着碗中的物品问:「阿焰,这是芝麻和番茄丁,不是花椒粒和辣椒末吧?」
  李焰停下切肉丝的刀,转头看向铁碗,面色瞬间转青,将小陈手中的碗抓过来,迅速倒掉芝麻与番茄丁后,放进正确的调料再递回去。
  「哇啊好险,要是我没发现,这碗就只能当大家的午餐……等等,这好像不错啊!」
  小陈边开玩笑边将碗里的辣椒与花椒倒入瓷碗,再浇上烧热的油,把碗推到李焰手边,再回到炮炉前烹煮下一道菜。
  李焰抓起抹布擦擦手,把瓷碗送到出菜口,看着王婶将碗端走,没有回到砧板前继续切肉,而是双眼失焦地站在原地。
  不过厨房中的其他人可不会跟着静止,夏华川翻着铁锅将麻婆豆腐所需的肉末、豆瓣酱炒香,拿起一旁装豆腐的碗本要往锅中倒,却如几分鐘前的小陈一样骤然停手,皱眉向李焰喊道:「阿焰,麻婆豆腐的豆腐要切丁不是切片!」
  李焰肩头一抖脱离茫然,急急奔到夏华川身侧,接下豆腐拿起菜刀,用最快速度将豆腐片切成豆腐丁,再交还到老闆手上。
  夏华川让豆腐滑进红油与肉末中,没有多说什么,但视线在李焰身上多停了两秒。
  李焰对此毫无所知,他回到备料台前,看着掛在墙上的点菜单分装菜肉。
  「进一单!」
  小春将点菜单放上出菜口,眼角馀光瞄到脚边有张纸,弯腰捡起后惊叫道:「这不是我先前送进来的单吗!怎么会在地上?」
  李焰抓大蒜的手指屈起,急急伸手从小春掌中抢下点菜单,插进墙上的夹子中。
  这举动不但让小春愣住,也引来小陈与梅姐──她端着脏碗盘走过来──的注意,三人不约而同皱眉盯着李焰,直到外场传来顾客的招唤声,厨房响起夏华川的假咳,才赶紧掉头转眼把心思放回工作上。
  李焰端起梅姐送来的碗盘,将盘子放到水槽中,然后在转身时碰掉放在槽外铁檯的玻璃杯。
  玻璃杯撞上地板化为碎片,响声再次将眾人的视线集中到李焰身上。
  注目持续到夏华川二度假咳,他搅动炒菜锅中的汤汁下令:「阿焰,把杯子清掉后去收垃圾和打扫厕所;小陈,接阿焰的活。」
  「收到,老大!」小陈快速站到备菜台前。
  李焰拿起扫把与畚箕清理玻璃碎片,将橘色垃圾桶中的垃圾袋拉起打结,过程中表情没有变化,但嘴唇却始终是绷紧的。
  厨房与外场重新忙碌起来,不过截至最后一组客人走出茱萸,李焰都没回到备料台前,而是在夏华川的要求下,于外场扫、拖、擦了一个多小时。
  而在结束午餐时间后,眾人围坐在出菜口前的圆桌,一面享受夏华川烹煮的员工餐,一面间聊着生活、网路或报章杂志上的八卦,直到休息时间结束。
  李焰起身和小陈、夏华川一同往厨房走,不过在他踏进自己的工作场所前,一隻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伸手的人是夏华川,他站在厨房内低声但清晰地道:「你不用进来了,回家。」
  李焰愣住,还没反应过来,走在他前头的小陈就先开口喊道:「等等等等一下老闆,就算阿焰今天出的包有点多有点夸张,也没必要做这么绝啊!」
  「什么绝?老闆要做什么!」小春从出菜口探头问。
  「不会是要解雇阿焰吧?」梅姐在小春被后面色严峻地问。
  「阿焰这么乖不要开除他啦!」王婶快速摇手。
  「我只是要他回去休息。」
  夏华川垮着脸对眾员工说话,再望向李焰严肃地道:「厨房是有火有刀的地方,要是没法专心就别踏进来,休息半天,把状态整理好再来上班。」
  李焰一度转青的脸缓缓恢復血色,低下头细声道:「对不起。」
  夏华川没有说话,拍了拍李焰的肩膀,走向悬掛围裙的铁架。
  小陈、小春、梅姐和王婶则一一摸摸李焰的头,鼓励青年几句话后,快步前往自己的工作岗位。
  李焰佇立片刻后,从厨房后门走出茱萸,朝居住的旧公寓走了几步后停下,转身向反方向走。
  前进、右转、等红绿灯、前进、前进、左转……李焰踏着人行道与斑马线,双脚开闔的幅度和速度随步伐累积加大加快,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百米的速度远离中国城。
  他一直跑到双脚乏力,连提起脚跟都吃力的地步才停下,站在维多利亚风格的砖房前,看着马路另一端的铁锡樵夫塑像,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中国城所在的南路普区,跑到先前与埃德蒙多一起来过的近北区奥兹公园。
  他有些抖颤地倒退,将身体靠上红砖墙,再顺着墙壁滑坐到地板上,喘息足足一分鐘后,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拿出一个缠绕黑线的白信封。
  ──佛罗格!喂!没有好好道别的人,很快就会再遇上喔!
  李焰打了个冷颤,举手像是要将信封扔出去,但最终仍放下手也放下信封,解开黑线拿出收在里头的信纸,和印有蝎子图腾的酒吧名片。
  信纸上写着两行潦草的义大利文,第一行是「好久不见,来聚聚吧,时间写在名片后」,第二行则是书写者的签名──贝提诺˙朱利亚诺。
  李焰瞪着签名,嘴角重重拉平,抬起头望向前方染上夕色的铁锡樵夫像。
  在李焰的同事眼中,他是个充满祕密的人,而祕密总会引来各式各样的猜测,例如小陈曾半开玩笑地说他是来美国避风头的义大利黑手党,小春与王婶觉得他是死了恋人所以远离家乡疗伤,梅姐认为他应该是非法移民,夏华川什么都没讲,但会在警察上门时要李焰出去倒垃圾。
  这些猜测不是全错也不是全对,但也全都没命中李焰最核心的祕密。
  什么祕密?他和《绿野仙踪》中的铁锡樵夫一样,不是人类。
  李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最初的记忆是一个个方正的铁笼,以及和自己一样被关在笼中,外貌差异极大的孩童。
  这些孩子有些身披蛇一般的鳞片,有些没有双手却有鸟羽,有些长着狼或虎的耳朵与爪子,还有些的头或身体完全属于另一种生物。
  李焰自己则是有着人类和焰人两种型态,他能让自己全身或任意部位化为火焰,而焰化时的他是能发射火球、刀枪不入的无敌之身,但代价是事后他得补充大量热量,否则会即刻昏迷。
  但无论外貌为何,这些孩童──包含李焰──每日做的事都是一样的,他们会在早晨吃下色泽诡异还混有不少药丸的菜肉泥,然后被手持奇妙木棒的长袍男性带到一个水泥空间中,对着假人学习如何杀戮。
  他们演练的器材随年岁增长改变,从假人变成年迈或年少的真人,再换成健壮的男性、持刀的男性或拿枪的男性。
  每次变换练习对象,和李焰一起受训的孩童都会减少,有的是一觉起来就从笼中消失,有的是被练习对象杀死,有的是在练习途中暴走遭长袍男性击杀。
  在他们的对手从人类换成彼此时,化为尸块的人更多了,当所有训练结束时,孩童──当时已是十六岁的少年了──的数量由五十多人,减损到只剩五人。
  李焰是这五人之一,而且是评价最高的一人,长袍男性将他冠以「焰魔」之名,而前来接收他的义大利黑手党则给他取了一个人类名──佛罗格˙李。
  以此为始,李焰开始在黑手党手下干活,而这活的具体内容是来到黑手党仇家的门前,将所有会动的生物烧成灰烬。
  焦黑的尸体、刺鼻的空气、死前的尖叫陪伴李焰成年,他一度以为这三者就是世上的一切,直到遇上南茜。
  南茜是指挥李焰的黑手党徒的情人之一,她是一名亚裔妓女,每次出现时身上都带着玫瑰的香气,并且总是无惧于焰魔的恶名,大胆地和李焰打招呼。
  两人不知不觉熟稔,李焰会在南茜被流氓骚扰时吓退对方,南茜则带着李焰体验烧焦与哀号声以外的事物,例如辣到不行的菜餚,还有她故乡所使用的语言。
  然而,就在李焰觉得世界不只有黑色与灰色时,世界用最惨烈的方式提醒青年,他是个怪物。
  李焰知道自己的身体会在情绪激动时焰化,但不知道快感也是激动的一种,因此在南茜知道他是处男,提议要帮忙脱处时,他毫无防备的接受,将唯一的朋友烧到尸骨无存。
  ──佛罗格、佛罗格,瞧瞧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负责李焰的黑手党徒看着南茜的灰烬苦笑,半开玩笑地问李焰需要别的女孩吗?眼中、声音中没有一丝悲痛,彷彿死在床上的是隻虫子。
  这让李焰窒息,他摇头拒绝对方的提议,然后抱着死亡的觉悟要求退出黑手党。
  黑手党徒将李焰的要求转达给高层,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高层竟然同意了,他们透过党徒告知李焰,只要青年解决盘据米兰的吸血鬼家族,就安排他前往美国,彻底告别黑手党。
  李焰完美达成高层交下的任务,拿着假身分证搭上前往美国的班机,靠着南茜所教的语言在中国城找到工作,再透过这份工作又一次嗅到花香。
  「我不要回去……」
  李焰掐着信纸低喃,他想将写着黑手党徒──贝提诺˙朱利亚诺──名字的信扔进水沟,想把标示会面地点与时间的名片烧成碎屑,想离开这坐城市到无人知晓的地方,想要永远不再闻到烧焦的味道。
  但他不能,因为他比谁都瞭解贝提诺的手段,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会设计让小陈染上毒癮好支配他,会掳走梅姐的孩子好威胁他,会强姦小春录下尖叫声寄给他,会把王婶的毕生积蓄变成负债以控制他,会笑着问他断手的夏华川还能当厨师吗?
  贝提诺会把埃德蒙多抓起来,将那白玉般优美的手指一根一根切下来,直到李焰走到他跟前。
  最后一个想像将李焰整个冻结,他将信纸掐入掌心中,不能让贝提诺接近……不,是注意到埃德蒙多,,这个男人单单为了取乐就可以敲碎别人的头壳,更何况是要藉此要胁或逼出自己时,对方会用最残酷、漫长、无法想像的方式折磨埃德蒙多。
  ──我必须远离埃德蒙多。
  李焰做出结论,然而这个结论直接将他胸中的空气挤出躯体,因为……
  「好想见埃德蒙多……」
  李焰将头埋进膝盖中呢喃,他的理智上越清楚该与埃德蒙多断绝联系,情感上就越思念对方,一面惧怕贝提诺将那头灰发染红,把花香换成血味,一面渴望伸手抚摸滑顺的发丝,嗅闻淡雅的香气,衝突的念头如石磨般辗压他的心神,让金发青年下意识收卷手脚,想让自己消失在建筑物的阴影中。
  然后,他就听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声音。
  「阿焰?」
  有些迷濛的声音将李焰拉回现实,他抬头朝声音来处看,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停了一辆休旅车,车子后座的窗子降下近三分之二,埃德蒙多倚靠在窗边,深蓝眼瞳有些涣散,苍白脸庞染着夕色,银灰长发由肩头滑下,优美得像由美术馆劫出的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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