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尽管他并不知道鸭子的事,但也不难推测出,步微行站起身道,“将人用布帛裹了,抬到衙门口,让仵作来验,要是不验——杖刑伺候。”
“诺。”
言诤虽然应了,却有些奇怪,依照步微行的性子,这帮人见死而不审,早该扒皮重责游街示众了,可眼下公子完全没有亮明身份的意思,这是怎么一回事?
步微行道:“上车。”
这话是对霍蘩祁说的。
霍蘩祁低头道:“不行,娘说不能随意跟着……”
“不上车你进不了芙蓉镇。”
时间晚了,要她走回去,约莫镇上的大门早关了,芙蓉镇是小城镇,但因为丝绸养蚕闻名遐迩,还是有不少外头的心怀不轨之徒妄图盗窃的,历代芙蓉镇的县官都在戌时关门,芙蓉镇民俗淳朴,也没有晚归或者夜不归宿之人,数年来没闹过命案。也正是因此,县官初来乍到,才更不敢接手这桩案子。
霍蘩祁点头,咬了咬唇,“那你能不能……”
她一抬头,只见男人脸孔冰凉,便将后头那句“进了城就放我下车”咽了回去。
是的,这个男人有权有势,他图她什么,为什么要怀疑他是个恶人?
霍蘩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利落地爬上了车,再不见半分忸怩。
言诤惊呆了,公子的马车头回坐了个女人啊。
跟着步微行也上了车。
车并不宽敞,两人坐着便显得有几分拘谨,步微行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霍蘩祁纵然想说话也不敢,空气多了分燥热,明明才春日,却怎么这么热呢?
霍蘩祁逼迫自己不看他,掀了掀车帘看车外,暮色与戌时如约而至,滴着墨光的树林里有清切的虫鸣声,霍蘩祁盯着看着,这时勤劳的农夫和农妇都在往回赶路,生怕迟了错过时辰,霍蘩祁看了一会,只听身后的男人道:“不是不想旁人误会么。”
是啊,她坐着这个男人的车还往外看,要是被熟人瞧见了,尤其是霍茵郭媛之流,她实在百口莫辩。
霍蘩祁讪讪地收回头,见他正襟危坐,蹙着眉头似在沉思,手指在眉心揉了揉,好奇地放下车帘,问他:“你知道命案与我无关对吧,我能求你一件事么?”
步微行道:“让我不把牵扯进来?”
霍蘩祁惊讶,“你怎么知道?”
步微行淡淡一哂。
她只是一个小姑而已,平白惹上一桩连县官都不敢招惹的命案,自然心里着紧害怕,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步微行也不想嘲笑她,但是——
这就是算命的说的,他的皇后?
简直是,一派胡言。
第5章 安排
“不可能。”
霍蘩祁嘴唇一咬,愠怒地绞住了手指。
她侧过脸颊,男人已经从不知何处取出了一卷竹简,垂着目光专注地看着,霍蘩祁幼时有白氏教导,学过几年字,后来母亲眼睛不好了便没有学了,步微行看的书是关于验尸的,前人所编纂的《仵作记录》。
什么人随身携带这么一种书?
他高贵、优雅、冰冷,透着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
这种男人会什么来芙蓉镇?他身上的谜团宛如裹着的一层迷雾。
霍蘩祁还不死心,“我不想母亲为这事伤神,我……只是一个女郎。何况,这事是县太爷管辖的,本来就……与你无关,我要陈词也不是……”
步微行瞟了她一眼。
霍蘩祁抿住唇不说话了。她不敢得罪这么个人物,说老实话,她有点儿怕他。
步微行道:“命案一事没有商量。”
霍蘩祁拉长了脸歪过头去,脸颊鼓成了两团球似的。
马车颠簸着驶入芙蓉镇。
春雨后,车辙凌乱的大路溅起点点稀松的泥,星光坠满深林,浓淡相宜,夜雾里有缥缈的风。
入了芙蓉镇,见马车还没有停的意思,霍蘩祁怕引人误会,决意再和他打个商量,“那个,你可以找个巷子将我放下来,我一个人回去。”
步微行听罢,收起了竹简,车里有淡淡的星华闯入,他雪白的下颌宛如一块无暇晶莹的美璧,霍蘩祁无意之中又多看了两眼,瞬间心跳如鼓,脸颊微微发烫起来。
竹简滚动的清音一落,霍蘩祁听到两个冰凉的字:“住址。”
刚刚爬上来的那点儿羞涩被他生生击散了。
她说的话他不懂?
霍蘩祁试图说服他,步微行蹙眉重复了一遍,“住址。”
第二遍比第一遍声音冷多了。
霍蘩祁泄气地说了霍家家宅地址。
步微行拧眉,低声道:“去向阳巷。”
“诺。”车夫利落爽快地答。
步微行攒着修眉,只见霍蘩祁不耐烦地望向窗外,马车的香帘随着风飘飞,少女瘦弱得宛如一株碧柳,姣柔温顺,却又带着点儿脾气。
马车里有点闷热了,他想。
其实他是有些许动容的,原来,霍蘩祁住在他隔壁,至少目前是这样。
那么那件肚兜……
马车停在了向阳巷霍家的后门,霍蘩祁等马车停稳之后便不发一言冲了出去,但才走了两步,忽然脚步一顿,这男人送他回来,不论是好心还是歹意,但他都把霍家的住址弄明白了,以后真要查案,公堂上自然要对簿,她难道一定要被他牵扯出来?
一想到这儿,霍蘩祁便苦着脸,脚下像灌了铅似的。
步微行优雅地下车,俊脸宛如镌刻般轮廓分明,玉色的白,眉宇是浓墨般的黑,霍蘩祁偷偷瞟了他一眼才阖上自家后门,他正凝视着自己,霍蘩祁无端端地又羞又恨,她头回坐车,还是同一个陌生男人。
她承认他很好看,很让人心动,但是脾气太糟糕了……
她惹不起啊。
霍蘩祁进门之后,言诤才忍着笑送步微行回房。
一路上分花拂柳,一径竹林摇曳生风,言诤笑眯眯地忍着,直至步微行冷然道:“笑孤?”
“不不不,属下绝对没有此意。”言诤立即肃容正色起来,好歹将人送回了房,他才踱出来,好笑似的拉住了阿大,“我怎么总觉得,殿下今天有古怪?”
阿大正色道:“胡说八道。”
言诤瞪大了眼睛,“你不信?公子今天居然碰女人了!”
“笞刑,二十。”
寝房里传来男人的声音。
言诤一惊,扭头,只见烛火刚刚吹熄。
忘了,他居然在步微行的房门外大言不惭。
白氏等了许久,霍蘩祁回房,一晚小葱豆腐已经凉了,青翠的葱花点在白嫩嫩水花花的豆腐之中,别是精致小巧,霍蘩祁容易满足,大快朵颐地吃完了冷饭,忽听得白氏在隔壁间唤她的名字,霍蘩祁赶紧收拾好碗碟,起身擦了擦手去寻母亲。
白氏等她一如既往地坐上了床,才拉着她的手问:“今天的绣品卖出去了么?”
还以为母亲记着时辰来问罪……不好,今日张大婶的鸭子赶回了府,却还没有结算工钱!
白氏没得到回音,愣了愣,霍蘩祁忙给白氏身后垫了一个枕头,“娘,我忘了……”
女儿愧疚的声音让白氏心疼不已,忙搭住霍蘩祁的腕子,“没事、没事,娘只是随便问问,那几个铜板也换不得什么,娘就是怕你饿着,大早上娘没法给你做早膳,你同阿茵她们出去采茶,娘也没法去给你送午膳……”
说罢,白氏又咳嗽了几声,霍蘩祁心疼她肺病又重了,她照顾母亲都来不及,岂敢劳烦她动手操劳?
母亲是她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霍蘩祁抱住白氏,微微笑着,抚她的背轻声道:“没事儿的。娘知道阿茵她们不喜欢我罢,不喜欢便不喜欢,我以后带您出去住,给您建一座很气派很气派的宅院给您养病。您就只等跟着我享清福,以后我找一堆丫头婆子伺候您。”
白氏慈爱地抚她的柔发,“傻,娘只盼着你找个真心实意待你的如意郎君——对了,你伯父总同我说,这些时日镇上有个青年才俊要向你求亲,你这孩子,怎么不告诉娘?”
近来想求娶霍蘩祁的只有刘屠户家中的铁匠儿子,他满脸肥油其貌不扬不说,还四处沾花惹草,坊间名声极其难堪。
霍蘩祁咬唇道:“大伯父真是这么同您说的?有个‘青年才俊’想娶我?”
白氏困惑,“怎么了?”
霍蘩祁笑着摇摇头。
翌日,芙蓉镇又下了细雨,绵绵密密,淅淅沥沥。
霍蘩祁跟着霍茵穿过落英如雨的花苑,霍茵俏丽的脸蛋写着得意二字,霍蘩祁心中惴惴不安,怕大伯父找她正是为了刘阿满的事。
她的担忧是对的。
霍杨氏和霍茵都在场,唯独她正经长辈不在,霍老大开门见山对她提起这桩婚事,“刘阿满虽说人长得丑,性子也野,但对你倒是诚心诚意,来找我下聘好几回了,伯父要回回将他逐之门外也不通人情……”
听霍老大有心维护刘阿满,霍蘩祁不等听完便急了,“伯父不愿出面,阿祁愿意自己去同刘阿满说,让他断了这个心思!”
霍杨氏做出一副关切状,“你是小姑,这事哪儿轮得到你去说,成什么样子?你素日里不听我的话,我没有什么怨言,但你伯父真心实意为你好,你也不听了?”
“伯父恐怕早被你的枕头风吹软了骨头。”霍蘩祁不满地嘟囔。
这声儿只有霍茵一人听入了耳中,立时扯着嗓子尖锐地骂:“霍蘩祁,我家收容你养你是给足了亲戚面子,刘阿满想娶你,愿意拿五头猪下聘来换你,凭你这狐狸命,你还想怎样,蹬鼻子就上脸?”
霍蘩祁不屑,哂然地挑起了嘴角。
她告诉自己百回千回,寄人篱下,要看人脸色行事,要忍。可是她忍到今日,他们只是更作威作福得寸进尺罢了!
霍蘩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股清泪从眼眶之中冲出,“大伯父,阿祁自幼长在霍家,心思秉性如何,难道伯父不清楚?阿祁自幼孤弱,没有父兄依仗,这么多年大小事宜全由大伯父做主,您应该知道,阿祁求的不多,只想好好地找个老实人过一辈子,刘屠户家纵然有钱,可是刘阿满花心滥情不说,还、还粗俗不堪,他上个月打女人的事儿您是知道的!大伯父是要将阿祁往绝路上逼啊……”
此时霍蘩祁早就知道,她大伯父觊觎她娘亲白氏的美貌,若非如此恐怕早将她们娘儿俩扫地出门了,她已过及笄年华,霍老大只管着赶紧将她嫁出门,还可骗得她母亲的感激,方便日后动手。
这霍杨氏才真是五迷三道被灌了迷糊汤了,她真要嫁出门了对她又能有什么好处?
霍蘩祁自知势单力孤,不敢直接反对,但也盼着动之以情,盼着霍老大吃软不吃硬。
“郎主……”杨氏温柔地提醒,眼眸飞瞟,什么意图不言而喻。
霍老大回神,怅然负手,长叹道:“阿祁,你起身罢。”
霍蘩祁不肯动,摇了摇头,又滚落一连串晶莹的泪花。她懂了,杨氏想趁机将她嫁出去,暗中谋害她的母亲。杨氏善妒狠毒,这么多年能容得下她们,多半是为了名声,以及霍老大暂且并未做出出格儿的事儿,一旦霍老大有了纳妾的心思,杨氏焉能让她母亲好过?霍蘩祁擦了擦汹涌的泪水,头一次感到腹背受敌,她不能忍了。
霍茵看着连连冷笑。
霍老大皱眉道:“你这又是何苦?”想了想,他来回踱了几步,道,“阿祁长在霍家,算是我霍老大半个掌上明珠,如今刘阿满要娶你,那得有诚心才行,阿祁嫌他不够诚心?那这样,大伯父与刘屠户商量商量,让他拿十头猪下聘,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