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7)

  冷热交替。
  身下的人蓦然轻轻一颤。
  时倦动作很轻,因为大部分时候生不出情绪,他本身也很难或者说从未与激烈这个词产生联系,无论哪一方面。
  但这也很好地掩饰了另一点挺严肃的问题。
  他没这方面的经验。
  不过好在过去的位面也不是白活的,说从小到大那么多年从没听过这些事绝对是假话;
  当然就算他没来过小位面,仅仅是当初在原神星的时间里,同样也不乏橘猫曾经费尽心思将他拖入泥沼的种种记忆。
  人的生理本能,学起来也不难。
  他学东西向来很快。
  雪白的里衣下率先闯入眼帘的,是一道足有数尺宽的黑色印记,那一处的骨骼几乎都凹陷了下去。
  那是之前深也偷袭时留下的。
  时倦垂眼望着那处伤片刻,抬了下手,指尖漏下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眨眼间便将那处伤口恢复如初。
  时倦俯身,长发温柔地散下来,发尾在对方的脖颈处细细地摩挲着,挡住了窗外的月光,像是某种欲语还休的遮掩。
  他在那处亲了一下。
  皮肤下正好是心脏的位置,骨骼有轻微的紧绷,血流滚烫得灼人。
  枝头的雨水被夜风吹得甩下一大片,激荡起褐色的尘土。
  夜风穿入林间,被层层叠叠的枝叶挡下,停顿片刻,又继续深入,哗啦啦吹出清泠的声调。
  胸口再往下就是腰腹。
  他像一个平静又悲悯的诗人,在雨夜里折下一枝琼露。
  落叶被碾碎在灰尘里,细小的石子在其间磨砺摩挲着;而叶片在夜风中轻微地战栗,泡着寒凉的雨,缓缓渗出黏腻的胞液,混在清澈的雨水里,又渗入泥地,印出轻轻浅浅的深色痕印,呼吸间都是叶片浓烈的冷香。
  时倦抬手拉开对方覆在眼上的手。
  对方的眼睛里潋滟了满池的水,眼周带着刺激下流速加快的血液的颜色,只能看见很浅的一层。
  时倦看着:哭了?
  任清言把手收回来,头顶渗了层薄汗,嗓音低哑里带着几分轻颤 ,没有。
  时倦停下来,执着对方的手腕,摘下那只储物戒:打开。
  任清言勉强分离出几分理智,依言打开。
  时倦在空间里挑拣一阵,拿出一只白瓷瓶,直起腰,将储物戒放到床头的木柜上。
  他一条腿仍旧抵着他的腰腹,另一条就曲膝跪在对方的双腿之间。
  这么一移动,压迫感瞬间加大。
  任清言浑身轻轻战栗了一下:阿倦
  时倦垂眸看了一眼:忍一下。
  任清言抓紧了堆叠在身侧的被褥。
  时倦终于坐回来,平静地揭开瓷瓶木塞,食指伸进瓶口搅了一下。
  这是当初他没法使用魔气以后任清言特地弄来的,治疗跌打,药性温和得连他那会儿病骨支离的身体也能受得了。
  时倦单手将半透明的膏状固体在自己手上化开,手指轻轻落入对方的发间,感受到发根一片濡湿的黏腻。
  他忽然想起上个位面对方跟他提起过的青丝即情丝的言论,目光掠过对方咬得发白的唇,狼狈颤抖的眼睫,以及抓着被褥的手上凸起的青筋。
  让忍就忍,还挺乖。
  他问了句:难受吗?
  任清言耳边的声音有点失真。
  因为擦了药,对方的手上带着浓烈的药香,夹了细雪的味道。
  一缕一缕,又轻又微,勾着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眼尾忽然落下一个温柔的触感,只开始只是凉 ,可到了后头,一个更柔软的东西在他眼角轻轻碰了碰。
  时倦拭去他眼角的水渍,轻声道:做一下心理准备。
  什么准备?
  **
  大约真的是命大,又或许是系统最初便同他说起过情感导致气运共享原理,那天时倦将自己体内的奇点尽数拔除以后,居然没当场死了,醒来后便从断天涯来到了天华山。
  睁眼是满目红帐,对酒烛光。
  时倦在怔然间,有人抓着他的手:这是你欠我的。
  嗯?
  天旋地转间,任清言直接覆在他身上,死死压着他的肩膀。
  他说:做我的道侣。
  再后来的事情理所当然,时倦终究没能捱过那个冬天。
  他身体底子太差,到后期更是连移动都困难,醒的时候少睡着的时候多,而每一次醒来的间隔也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他依旧喜欢看书,每一天每一刻任清言见到到,他手里永远捧着一本打发时间的古籍,或线装或钢钉,纸页间都带着墨砚和木柿的味道。
  直到后来某一天,他闭着眼睡着以后,任清言轻声靠近了,低头却看见对方压在手下的书字迹正对着他的方向。
  任清言愣了许久许久,心脏忽然被撕扯得无法呼吸。
  那天醒来以后,时倦从地上捡了两朵被雨打落的茶花,摘下种子,重新埋进湿润的土地里。
  任清言问过一句为什么喜欢茶花,而他却仍是那个答案:习惯了。
  毕竟他在原神星的时候,神殿的花园里就只有茶花。
  至于之前在半梦半醒间答应的睡一次,从时倦尚能同修真者一样御剑飞行,到后来无法动用修为只能坐在火炉边,再到后来某个雪天的清晨,他在冰冷的空气里止住呼吸,下葬那日上天似是悼念贵人离世降下凤鸣霞光的异象。
  都始终没能还回去。
  **
  唇齿间再一次带出浓烈的血腥气。
  时倦垂下眼睫,却第一次生不出厌恶和想要远离的情绪。
  身下的人在冰冷和灼热的颤抖里死死攥着他,而他的指尖触到对方的唇角,低声道:不要咬。
  半晌,被褥里响起一声极轻的哽咽,浸出了哭腔。
  上天垂怜有限,这一世也只有一次了。
  再往后就是头七的规则尾声,他在这个世界彻底消散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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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章
  橘猫这一晚依然是在屋顶数星星度过的。
  时倦收拾干净出来, 恰好撞见橘猫从屋顶跳下来,望着他一脸神情复杂。
  橘猫:安非人呢?
  房间里。
  你为什么能比他起得还早?
  时倦默了两秒,我现在是神魂。
  怎么也比人类强。
  橘猫听了, 神情瞬间更复杂了:我记得神魂没有实体。
  嗯。
  也没有生理反应。
  嗯。
  所以你们到底?
  他有。
  橘猫发现了,眼前这位是真的半点都没把这事当回事虽然当初还是神的时候, 它也没见过时倦把具体什么看在眼里当一回事。
  它最终只能把这个问题抛开,回到眼下最要紧的:我想了一晚上, 你会出现在这里, 不只是因为什么头七, 是因为你神格集齐了吧。
  神格集齐, 自然不需要再去别的位面。
  时倦嗯了一声。
  橘猫道:真的能复活?
  时倦沉默片刻:大概。
  橘猫忍不住皱眉:你说清楚一点, 什么叫大概?你的神体不是都没了到底怎么复活?
  我不知道。时倦仍是那句话, 但我的神格的确在融合。
  橘猫道:什么时候能融合好?
  快了。
  那今天之后
  我会消失。
  可这样那小孩估计又得发疯。
  时倦没说话。
  橘猫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却只能看见一片平静, 叹了口气:阿倦, 有些时候连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否则为什么你总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自毁神格时是平静的,坠落高楼时是平静的, 身死道消时是平静的;他看着别人为他为他歇斯底里,为他大打出手, 为他泪落沾衣也是平静的;他被千夫所指被天下人谩骂哪怕死了别人也只会为其欢呼庆贺的时候,还是这幅模样。
  就像他当初用魔气操纵任清言, 一剑一剑在自己身上穿出四十九道贯穿伤,哪怕他明知道这样让对方亲眼看见究竟有多残忍。
  严重叫人怀疑他到底还有没有正常的人性,知不知道什么叫在乎。
  像时倦这样的人哦,神,深也对他那样的态度才是正常的。
  再想靠近, 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在出现安非这个特例以前,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真心都不敢表现出来。
  因为奢想他根本看不见任何希望。
  我到现在也想象不出你会在乎什么人。橘猫说完就翻了翻白眼:可哪门子的不在乎会为了哄人家开心睡了人家的?
  **
  时倦重新回到小院外的花园。
  那群山魈们不知连带着那碟青团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居然没走远,反倒一个接一个从林子后面探出脑袋,好奇地望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时倦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走到那株因为吸收灵力过多花瓣掉得只剩一根光杆的植株前,手指在花托上微微动了动。
  金色的微光下,光秃秃的植株开始拔尖生长。
  当那株茎上重新长出花苞的时候,身后的门蓦然被人推开了。
  任清言仓皇地推开门,望见花丛中的身影,几乎是扑过去,抓着他衣袖的指节攥得发白。
  时倦先是一愣,而后方才道:衣服。
  任清言出来得急,身上只披了件外袍,及膝的衣摆下空落落的,在初春里单薄得像是风一吹就能折断了。
  他道:我又不会冷。
  修道之人的身体素质真没那么脆弱,之前的时倦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特例。
  在这件事上时倦讲道理是讲不过的,干脆拉着他回屋子里,将柜台上的储物戒扔给他:衣服换上。
  任清言乖乖地接了。
  晨曦前那次迷乱像是一场荒诞又盛大的梦,梦醒之后依旧是山顶皑皑白雪与山脚的绿意丛生。
  他们没有人去刻意回忆,当然就算想,时间也不允许。
  头七只有一天,时倦在这个位面的存在也只剩下一天,着实不够去伤春悲秋。
  只是后来任清言抱着他埋在耳鬓间,问起下葬后那几日他的行踪,便得到了他其实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事实。
  任清言道:你为什么非要在这儿待着?外面那么大,你去哪都可以,现在你没了后顾谁也伤不了你,跟着我不觉得无聊吗?
  时倦默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反问道:要是换成是你,你变鬼这几天会做什么?
  任清言:把你也变成鬼陪我。
  任清言想了想,补充道:或者结个冥婚,至少让你以后都娶不了别人。
  任清言又补充道:我听说这九州还有一门道叫鬼道,需要入过地府再逃出来的鬼才能修习,那就
  时倦抬手捂住他的嘴。
  任清言:阿倦
  你是为什么,我就是为什么。时倦打断他。
  任清言倏地一愣。
  在过去,两人都很少关注某一天某一时刻干了些什么。修道者寿命长可及千百年,一天的时间实在太过不起眼,弹指间便直接溜走了。
  却从未想过,这十几个时辰,竟也能过出比过去更多百倍的滋味来。
  一边觉得时间太短,只要一想到今日往后苍白漫长的余生,便觉得天光都似要跟着灰暗下来。
  一边又觉得时间太长,每一分每一秒的心绪所产生的感情都被愈发逼近的别离拉得无限延长。
  任清言一刻也不愿离开他,而时倦也不知是不是知晓自己在这个世界不剩多少时间,对他倒也是纵容。
  他其实一直都挺纵着他。
  当然,这仅仅只是在其他人相安无事的时候。
  因为他永远记得那日对方操作着魔气,利用他,执着剑,一剑一剑捅进自己身体里的模样。
  从前任清言一直觉得,时倦这样的人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真的在意什么,所以他才能不在意对方漠然的脸,一次又一次靠近。
  可直到那日,他才明白,对方其实是有在意的东西的。
  任清言事后曾经跟问天宗宗主说起过这件事,彼时问天宗主坐在石台前,石台上是宗门弟子取精血制作成的象征生命的魂灯,属于时倦的那一盏灯火因为他修为尽废已经虚弱得摇摇欲坠。
  宗主对着那盏已然燃至尽头的魂灯沉默了整整一宿,最终的回信里只有一片空白。
  传出任清言屠杀魔域少主的消息是他主张的:若是实话实说,先不提世人信不信已经那问天宗第一宗门的位置还坐不坐得稳,哪怕旁人真的信了,最后的发展结果也无非是时倦的名字成为下一代津津乐道的谈资和邪不胜正的证明;或许还会多出一大批狂热的追随者,再成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魔道拔根及修真者争破头为入魔域滥杀无辜的笑料。
  人死灯灭,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说来源远流长,可那到底不过是一句对生人的慰藉。
  魔域少主死在正道首徒手上的那一天,一座墓群在遥远的玉和山上悄无声息地立起来,而为首的墓碑上刻着山庄几乎被屠杀殆尽那日,唯一幸存的孩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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