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罗翠微朝夏侯绫使了眼色,正要趁机告辞,徐家老太太却又派人传了话,说是多年不见罗翠微,想再请她过去单独说说话。
对方既是耄耋长者,又是今日主家寿星,罗翠微自不忍拂了这面子,与夏侯绫交代几句后,便又折回老太太的院中。
想是老太太当真很想与罗翠微单独说话,命人在院外守了,再有前来贺寿的宾客,都先领去与徐家家主见面,简直是清了场子独独等着罗翠微。
此时盛夏,巳时的日头已渐渐毒起来,在外头每走一步都觉身上又多裹了一层柔软细密的布帛,当真是热得人觉得自己能就地燃起火来。
好在徐家老太太特意挑了院中背阴一隅的偏厅见贺客,外有林荫遮蔽,厅内四角下都摆着冰盆,有人手持大芭蕉扇在冰盆前不停扇风,扬起满室清凉气,与外头的灼热相比简直是人间仙境。
徐家老太太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见罗翠微热得不成话了,便先拉着她的手去冰盆前站了一会儿,好让她将一身燥热气褪了些。
许是这会儿并没有无关旁人在,老人家对她竟半点不生分了,亲亲热热轻拍着她的手背,陪着站在冰盆跟前就与她闲话起家常来。
老人家已七十有九,瞧着精神头倒是不错,只是记性似乎有些混乱,年生久远的事记得清楚,眼巴前的有些事倒像是说完就忘,时不时有些车轱辘话来来回回。
面对这样的老人家,罗翠微倒没有半点不耐烦,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却又有问有答的,气氛倒和乐。
毕竟是来贺寿,罗翠微特意挑了一袭云英紫齐胸襦裙,外罩素纱广袖薄袍,整个人气色端丽且不失明亮,又不会给人妖娇招摇之感,正是最得老人家们眼缘的那种模样了。
见她额角有汗,老太太拿出丝绢,慈爱带笑地抬手替她擦拭,口中感慨道,“我从前就说啊,小翠微长大后,模样一定像你母亲那样俊俏。”
老太太陡然提起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使罗翠微有瞬间的愣神。
“可性子却一定像你父亲那般,活跳跳的。”老太太笑呵呵地又补了一句后,抬起手背贴了她的面额。
见她身上已不似先前那样被热得发烫,老太太便牵着她的手去椅子上坐了,“褪了热就躲远些,莫当真凉透了,要伤身的。”
罗翠微连连点头称是。
“来,吃点心,”老太太早已备下的一碟子豌豆黄推到罗翠微面前,“你小时最喜欢吃这个了。”
罗翠微当即笑着伸出指尖拈起一块,“既老太太费心惦记,我可就不客气了。”
她已有十几年不大来徐家,对这位老太太的印象早已有些模糊,也不记得自己曾喜欢吃这味甜到略有些发腻的点心。
可此刻老太太这熟稔慈祥的亲热模样,还是让她隐约想起些小时的画面,依稀记得从前每回到徐家来,这老太太也总爱给她点心吃。
那些模糊的画面让罗翠微鼻头微酸,心下一暖,便乖乖承了老人家的盛情。
谁曾想这情一承下,就没完没了。
每当她好不容易咽完一块点心,老太太看她手上空空,就以为自己忘记请她吃点心,立刻又慈爱热切地递上另一块。
只吃得罗翠微满口甜到发苦,快被齁到昏过去了,面上却还只能忍着,不好表现出来。
末了还是有徐家人来说徐砚有事要与老太太说,老太太才依依不舍地放了罗翠微离去,叮嘱她有空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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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甜到只想狂吐舌头的罗翠微脚步匆匆地出来,打算再去向徐家家主告辞之后就离开,却不巧在游廊下碰见死对头黄静茹。
两人迎面相逢,双双俱是一愣。
罗翠微本没心情搭理她,可她却请陪同着两人的徐家侍者先退了,一副要与罗翠微谈谈的模样。
“松原的事想必你已知晓了,”侍者们一退,黄静茹就开门见山,连句寒暄都没有,“我原以为这一回终于成功将你挤出北线商路,没料到最后却栽了个大大的跟头,倒像是保你罗家避过一劫似的。”
罗翠微没说话,只是淡淡扬了扬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黄静茹眼中淡淡浮起恼恨,“罗翠微,你一定觉得很痛快吧?”
“原本并没有太大感触吗,”罗翠微哼哼笑出了声,“可今日见你这么耿耿于怀,我突然就非常痛快了。”
“你!”黄静茹像被气到突然语塞,半晌没接下去话。
罗翠微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觉得事情荒谬到好笑:“方才我还想当做不认识,一笑而过也就算了,是你非要留我说话的。”
结果挑事的人自己倒先气上了。
“你别得意,你的家主令已经彻底丢了,从今往后京中商界将不会再有罗翠微这号人,”黄静茹咬牙,梗了脖子抬起下巴,“而我,即便这回在北线栽了,却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哦,恭喜啊。”
罗翠微敷衍地假笑一下,满口甜到发苦的感觉,加上炎热的天气,让她的耐性渐渐消失。
被她这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黄静茹怒气冲冲地指着她,“罗翠微!枉我多年来一直将你当做对手,如今才知道,你根本不配!”
京中几大叫得出名号的商户中,年轻一辈里能早早掌管家业的姑娘,就只罗翠微与黄静茹两位。
年纪相近,处境相当,手中的营生又同在一行,自不免被旁人拿来比较。
天长日久地听着旁人的比较与品评,黄静茹自就在心中暗暗与罗翠微较上了劲。
“我真没料到,你竟宁愿仓促地嫁给一位殿下,轻易将家主令拱手让人,也没有勇气与我一决高下。”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的想法?可我却从没想要与你一决高下,”对她那满是失望的控诉,罗翠微很诧异,“毕竟,我从未将你放在眼里。”
外人并不知道,罗翠微当初暂代家主令是形势所迫,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父亲罗淮,都从来没打算让她成为下一任家主。
因为家主的责任与束缚太多,而罗翠微天生是个擅攻不擅守的。
譬如这三个月来,凭一己之力让昭王府从无到有,远比让她守住先祖传下来的基业更让她觉得满足与骄傲。
不过,这些事她不觉得有必要向黄静茹说明。
“将来京中商界还有没有‘罗翠微’的名号,我无所谓,”罗翠微懒得与她再讲什么道理,“你若觉得你赢了……你高兴就好。”
说完抬腿就走。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黄静茹冷声道,“罗翠微,我想了这几个月,终于想明白了你当初为何接近昭王府。”
罗翠微脚下一顿。
“当时你是想从昭王殿下那里借道,让你家商队自军阵防区绕过松原,对吧?”
“你想说什么?”罗翠微并未回头。
“虽我不清楚你最终为何没有动作,可我猜,昭王殿下应当还不知你最初的打算,”黄静茹的笑声里有些得意,“若他知晓内情,你俩接下来的大婚之礼,还能不能成了?”
罗翠微浅浅蹙眉,没再应声。
“如今京中贵胄世家都在传,说‘娶妻当娶罗翠微’,可若让人知晓你最初的算计是如何冷硬,根本没顾忌过若是事成,会将昭王府与临川军拖进怎样灭顶的泥淖中……”
黄静茹回身望着她僵硬的背影,笑得复杂,“即便大婚如期,昭王殿下他,还能待你如初么?”
“你黄大姑娘做事,从来是无利不起早的,”罗翠微回头,面无表情地觑着她,“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京中商户的同辈人中,原本能被我瞧得起的对手,就你罗翠微一个,”黄静茹坦诚道,“我得让你做不成这昭王妃,才好让你回到咱们两人对阵的战场上来。”
“承蒙抬举,我定然是十辈子没做过好人,才不幸成了被你瞧得起的对手。”
罗翠微哼笑一声,举步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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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徐家大宅后,罗翠微让夏侯绫先回罗家,自己则乘车回昭王府。
上了马车,却见云烈正懒懒斜倚在坐榻上,罗翠微不禁一愣。
“你怎么来了?”
许是先前黄静茹的胡搅蛮缠之言让她心中有点乱,她压下心中淡淡的无措,走过去坐到云烈身旁,窝进了他的怀里。
被她这难得的主动闹得有些受宠若惊,云烈回拥住她,玩笑道,“你先动手的啊……”
罗翠微抬起脸看着他,也不说话,眼里渐渐浮起一层莫名的水气。
“我又还没说要问你讨二十车粮,”云烈一慌,忙收起调笑,讪讪紧了紧手臂,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在徐家受欺负了?”
罗翠微怔怔看着他那不自知的温柔神色,胸臆揪起一股酸楚痛意。
她很清楚,事情若是从黄静茹口中传到云烈这里,只怕不知要如何添油加醋、黑白颠倒,倒不如索性自己先坦诚了,以免后患。
可话到嘴边,她却又像是被谁卡住喉咙似的,就是说不出口。
其实方才黄静茹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最初她在算计借道临川时,是很清楚如若事情败露,会给昭王府与临川军招来多大的祸端。
可那时的云烈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可以借力互惠的对象,她是真的没有顾忌对方的死活。
虽她后来及时醒悟收手,也算悬崖勒马,并未当真那样去做,可毕竟最初的心思,确实就是那样的不端正。
若云烈知道她最初的接近是怀着怎样冷血恶意的算计,她不确定他还会不会用这样温柔的神情拥住她。
忆起两人之间的种种前事,她无不自嘲地发觉,打从两人认识之后,她种种与平常全不相同的软弱、茫然与慌乱,似乎皆是因他而起。
“徐家老太太,给我吃了好大一盘豌豆黄,”她眼中有泪吧嗒滑下,“连口茶也不给喝,甜齁了。”
听她说了是这样的小事,云烈心中一松,又好气又好笑。
大掌抚上她的脸颊,以拇指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珠,心疼道,“是不是傻?吃不下不会跟人直说?”
“老人家嘛……”她攀着他的手臂坐起来,抹了抹脸,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想,那件事要说清楚、讲明白,似乎不是三言两语就行的,还是等待会儿回到昭王府再说吧。
许是见她神色怔忪,云烈眉心一烁,笑意叵测地将脸凑近,闹她,“我有法子能帮你解解甜腻,只要你同意不扣我五车粮。”
那薄唇徐徐贴近,说话间的温热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药膏清香,惹得罗翠微长睫一颤。
“好,不扣。”罗翠微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两腮似映了落霞,却应得很是痛快。
她这与平日不太相同的反应使云烈放下的心重又吊了起来,又知她倔强,一时半会儿必然探不出她究竟为何烦恼不安,于是他便发了狠似地,以唇舌重重缠上了她。
第48章
许是因为两人心中各有惴惴,又都将那股不安藏进了亲吻与纠缠中,这回的场面便就较以往都失控得多。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总之两个火热的身躯就在不知不觉间叠缠到了一处,双丝绞纱似的密不可分。
若非罗翠微在意乱神迷中没留意,碰着了云烈的伤口,只怕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待到马车回到昭王府停下时,罗翠微板着红脸死死瞪着自己凌乱微敞的衣襟,一时无语凝噎。
这黑锅她还真没脸甩给云烈一个人背,毕竟这回她真是“共犯”。
云烈见她瞪着那衣襟,想着她或许是恼了,忙讪讪平复了气息,垂了眼帘弱声弱气地狡辩,“我是怕你热着,才帮你解开些……”
罗翠微回他一个赧然的白眼,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衫,口中没好气地笑着咕囔道,“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凌乱的衣衫要收拾停当倒还容易,可罗翠微那滟滟微肿的唇瓣,酡红透骨的粉颊、媚如春水的眸子……那可真是一时半会儿藏不起来的。
马车上虽没有镜子,她也能想得出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