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拓拔泓说:“太后没有说你。她要信那方子,朕也不好劝阻她,可这件事的责任在你,这种东西,你就不应该献给她。”
  李益跪地不敢抬头:“臣有罪,臣知罪。”
  拓拔泓说:“这次就算了,不可再有下次了。”
  李益说:“臣谨遵皇上教诲。”
  李益献了个宝方,没得到嘉奖,反而挨了一通训斥。他自是无话可说,默默出宫去了。
  路遇吏部尚书拓拔郁,恰逢一些公事,拓拔郁同他一道回省中去。李益一路不说话,只是沿着道一步一步往前走,脚步沉甸甸的,拓拔郁看出他情绪和平常不一样,说:“你这神态可不太好啊,皇上找你说什么了?”
  李益道:“为太后药方的事呢。”
  拓拔郁说:“八成是说的话不中听了?”
  李益尴尬笑笑,说:“哪有什么中听不中听的,皇上说什么你我不都得竖着耳朵听么。”
  拓拔郁有些严肃说:“我可真提醒你啊。这位新皇上,跟先前那一位可大不一样啊。先前那位,心大,活泼好性子,怎么得罪也没事,这位心眼可细的很呐。他可不止一次跟我问起你了,关心你的很,这要不是升官发财,那你就是要倒大霉啊。”
  拓拔郁和李益是好友,但这位是皇帝的族叔,很受小皇帝的赏识,颇能得知一些内。幕消息。李益闻言道:“皇上问我什么了?”
  拓拔郁说:“具体倒没什么,就是问你的出身履历,还有朝中的关系,我不都如实跟皇上讲了么,还以为他看上你要重用呢,结果又没提起,我最近还正纳闷。”
  李益说:“不可能吧,皇上没事关心我做什么?”
  拓拔郁说:“我哪知道啊。满朝文武,他提的多的,除了乙浑就是你李二了,你最近做事可当心着点。”
  李益叹说:“难怪他方才会说那些了。”
  拓拔郁说:“他说什么了?”
  李益说:“说那药方来历不明,不该献给太后。”
  拓拔郁说:“这是有些不妥,毕竟是宫里。可御医不也验过了么,太后用了也没有什么不适,病情也好转了,皇上怎么反而责怪起你来了。”
  李益说:“是我考虑不周,以后多加小心吧。”
  拓拔郁说:“不过我也好奇,你到底是哪里捡到那个方子的?竟然还真有奇效。”
  李益心中苦笑:当初只是开个玩笑,这位还真信是地上捡的啊。
  地上连金子都捡不到,还能捡药方子?那药方哪是捡的,是实打实出自名医的手笔。
  李益离去了,拓拔泓在殿中,侍臣李坤说:“皇上真信李益说的,那药方是无主的么?治病这种事,重在对症下药,怎么可能连太后的症状都不知道就能开出这种针对性极强的药方来?这说不通的呀。李益又不是糊涂人,他怎么可能拿着那来历不明的药方就往宫里献,臣看那药方是有开历的,只是来历特殊,李大人不敢让人知道啊。”
  拓拔泓一听,顿觉有理:“还有这种事?那他可是犯了欺君之罪了。”
  李益不晓得自己已经犯了欺君之罪,他回到省中,继续处理事务。
  他近来非常忙。
  本是多事之秋,近来太后又总在公务时间召见他,一见就是大半天,案牍上的工作没时间处理,越堆越多,十几天前的事还累在那里,让人吐血。昨天他得空清点了一下工作,将重要的,需要尽快处理的事项挑了出来,这会一件一件处理。时间在忙碌时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红色的落日挂在窗外的树梢上。
  下人进来,替他换掉了杯中的冷茶。
  李益说:“是什么时辰了?”
  下人说:“酉时刚过。”
  下人将晚饭送过来,李益用了个晚饭,继续忙碌。
  崇政殿中,冯凭度过了琐碎拥挤的一天。
  给花椒喂小米,教花椒说话。内府新进了一些时令鲜果贡品,水晶葡萄和桑葚、红杏、香梨。一半送到拓拔泓宫里,一半留下,赏赐给各宫一些,给丞相赐一些,给外亲内戚家属、朝中重要的大臣各赏赐一些。鲜果不能久放,留了些吃,多余的拿去宫中酿酒,做成果脯和蜜饯。老没牙的宗翰王,食了几颗桑葚,进宫来谢恩,顺便探望太后的病情,冯凭也就陪他聊了大半天。
  中间听说拓拔泓召见了李益,询问药方的事,她也没说什么。晚上,拓拔泓再度过来请安,陪她一同用饭。饭间说:“李益说那药方是无主的,太后真的相信他说的话?”
  拓拔泓说:“我看他根本就是在说谎话。”
  冯凭却一点也不意外,说:“可能那献方子的人不愿意入宫,不想被打扰吧。人家不愿意暴露名姓就算了,本只是一番好意,咱们何必要寻根究底,刨地三尺非要把人挖出来,倒显得无礼不尊重了。”
  拓拔泓无话可说了。
  第8章 见面
  拓拔泓离去之后,冯凭靠在榻上,有些疲惫了。
  也没有背山,也没有爬河,手指头都没动一根,怎么会累呢。
  但她分明感觉到累。
  自从拓拔叡死后,她的精神越来越不济。
  这种不济,不单单是身体上的病痛拖累,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她已经厌倦了这种日子。
  从每天睁眼的那一刻起,无时不刻不感到厌倦。
  从拓拔泓过来请安开始,乏味的一天就来临了。
  “皇上上朝去了。”太监告诉她。
  皇上上朝,关她什么事呢?拓拔泓在哪里做了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皇上见了什么人,皇上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朝中那些大臣,宫中那些妃嫔、宫女、太监,这些人做什么说什么,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她必须要去做,关心每一个她根本就不关心,甚至是厌恶的人,关心每一件她根本就不关心的事。
  好像一个孤独的人,每天清晨推着巨石上山。从山脚推到山顶,从天亮推到天黑,推上去了,一天结束,次日又从山脚开始推,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这惨淡经营得来的荣华富贵,她也握不住。整日担心乙浑会作乱,担心拓拔泓这个非亲生的儿子会报复她,担心自己的地位保不住。但是保住了又怎么样呢?金莼玉粒,日食不过三餐,高屋华殿,日居不过一宇。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亲人。囚在这深宫里,什么人也见不到,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她身体也不行了,整日就是吃药,不是这疼就是那疼。
  拓拔叡死了才三个月,她已经感到寂寞了。
  她忽想起早上的贡品鲜果,还留了一些葡萄和桑葚,遂叫来杨信,说:“你去看看,李大人今夜是不是在当值,在的话请他过来进些桑葚果子。”
  杨信领命去了。
  冯凭让宫女在榻上摆了小案,放了葡萄、桑葚果盘,几盘小点心,另备了一壶春日酿的樱桃酒,一只小小的白玉杯。然后在座上置了一张锦席。
  片刻,李益到了。
  他穿着白日的绯锦袍。
  衣裳是旧的,但是他人白,模样长的好,而且天生的衣服架子,宽肩细腰长腿,从头到脚的线条流畅利落,穿什么都格外新格外亮。
  青年洁白,容色修谨,温润的像上好的瓷釉,让人心生欢喜。
  冯凭好像心里有鬼似的,一见他走近,那脸就发热,从脖子到耳朵,一寸一寸地往上烧。
  她感觉到血涌上脸,知道自己已经失态了。面上却还维持着体面的温柔笑容:“李令来了,不必行礼,坐。”
  她自己紧张,因此没注意到李益的神态,其实也是很不自然的。她面红耳赤的同时,李益体温也在升高,心跳也在加速,这清凉的宫殿里,隐隐也感觉到燥热了。贴身的衣服摩擦着皮肤有些难受。
  李益知道自己现在这个状态不正常。
  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年轻女人,整天大半夜单独相处,要说没有暧昧,傻子都不相信。
  男女之间暧昧,本也是极正常极自然的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然而这个女人是当今皇太后,这就不正常,且见不得人了。感情上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冯凭总是想见他,总是把他召进宫说话,对他亲近喜爱,并不是因为她生性放荡,借着地位的优势跟大臣暧昧不清,而是他一直在爱她,给她爱情的感觉。
  两个人发展到这个地步,是他的主动。
  李益认识她,至少有二十年了。
  她现在二十二岁。二十年前,她才两岁,刚刚会走路。
  李益是亲眼见着她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李益父亲的前妻姓冯。
  冯凭在一两岁的时候,跟她母亲到李姑家做客,那会李益第一次见她。小女孩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家人夸说冯家的女儿长得好看。然后见面的时候,她甜甜的叫了一声李益表兄。
  很有礼貌,很乖巧,爹娘教养的很好,没有一般贵族家小姐的骄矜,很讨人喜欢。
  李益是李家庶出的儿子。
  北朝不同南朝,南朝不论嫡庶,北朝却是极其重视嫡庶的。冯家的表妹和李益这个庶子没半点关系,李益对她那声表兄受宠若惊,但也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
  过了几年,冯家涉罪被族诛了,李益他父亲休了冯氏另娶,李家就再也没这门亲戚。
  李益那时候已经出仕了,也听说过冯家的一些情况。死的死逃的逃,发配的发配,为奴的为奴。天大的惨事,不是落在自己身上,都感觉不到痛,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李益和冯家人并不熟,这种事听听就过,并不关心。
  听说冯家的女儿充罪入宫了,在掖廷服役,他那会做南安王傅,天天在宫里走动,也没有想过去看一眼。
  有一天早上,他经过贞顺门,看到一个宦官欺负小宫女,往那宫女嘴里吐口水。那小宫女才七八岁呢,哭的眼泪汪汪的。
  这种事宫里多了去了。
  李益并不爱管闲事,然而和他同行的南安王年仅十岁,身份尊贵,出声喝止了那太监,上前去询问她名字。
  那小宫女低着头流眼泪,什么话也不答。李益看她眉眼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
  小女孩不说话。他对南安王说:“殿下,走吧。”
  转身离去。
  后来听南安王说起,他才知道,那个小宫女就是冯凭。
  她那时已经不在掖廷了。
  被太孙的保母常氏收养,到了太孙身边。
  太孙就是先帝拓拔叡。
  拓拔叡登基做了皇帝,常氏成为了常太后,冯凭也变成了冯贵人。
  李益没感觉她有多幸运,只是感觉挺可怜。
  九岁的小女孩,就嫁人了,还是嫁给皇帝。后宫的倾轧,是她一个无亲无靠的九岁小女孩能承受的起的吗?
  但她活下来了。
  不止活下来,还活的很好,没过两年,就被立为皇后。再见面时,是他受命入宫教她习字。她一边拾笔蘸墨,一边意味深长问他:“古人说,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我现在见着李傅,算不算得上是衣锦还乡的项羽呢?”
  那时距离贞顺门下那次见面已经八年了。
  八年里,两人没有任何交集。
  她贵为皇后,如果憎恨他,在皇帝枕边吹吹风,他就完了。
  但是她没有。
  她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他一个字。
  他假装不认识她,她也假装不认识他,好像都忘了有这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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