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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 第236节

  云深略略看过那叠厚厚的表单,拿起笔,逐一签字。
  然后他又拿起那份综合报告,翻到责备新支负责人过于个人主义那一部分,定定看了一会,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叹息一声。
  风行大地,阴云散去,晴阳当空,热光明照千里赤野。
  蒸腾热浪中,时节仿佛一步跨入夏季,然而在历法上,春季此时尚且保留了一个尾巴。
  对不能天生天养,又再难狩猎于原野的聚居人类来说,春天是一个既艰苦、又充满希望的季节,从播种希望到收获结果,这漫长过程中的忍耐煎熬便是生命的轮回,饥饿的冬季过去,青黄不接的春季即将过去,又有辛劳而不减饥饿的三季将要到来——
  天爷呀,让虫儿少吃些嫩芽吧,我愿日夜躬身对这泥土!天爷呀,让那雨水多些浇灌田地吧,我愿被茅顶漏下的雨水淋透!天爷呀,让那领主少收些租税吧,我只求性命不被一并拿走!天爷呀,让您的代行者多些仁慈吧,我已将脊背送到他脚下,您的眼睛何时才看到我们贴在地上的头颅?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呀,我们不是这羔羊,我们是羔羊嘴下的青草,是它脚下的蝼蚁!
  歌谣年复一年,在茅屋中,在田野上,在山林里传递,低沉又压抑,连歌唱的人都已完全忘记它真实的模样——“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呀,我们不是这羔羊,我们是羔羊嘴下的青草,是它脚下的蝼蚁!杀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呀,死了我们的血亲骨肉,你们也要到地下去!”歌谣最初的传播者早在血与火中消失,他们所属的民族正在世界边缘挣扎着回到历史,相隔千万里的世界另一端,人们用不同的语言,又叹出了这样的歌。
  重返人间的凶猛阳光带来的并不是希望,急剧攀升的温度在一些地区引起了新的疫情;洪水退去后的淤泥在原野各处沉积,短短时日就被晒成了龟裂的泥壳,只有生命力最强的杂草能从它们的缝隙中生长出来;有些地方的土地甚至析出了薄薄的白色盐霜,这样的农地即便休作,也难以恢复地力;许多领主同富有农民的大牲畜在这场长久的灾难中大量损失,用于复垦的农具同人力变得稀缺;夏粮难以播种,而在此时,历来以丰饶闻名的布帛平原,不同的地区都出现了粮食匮乏的状况……
  恐怕连最不关心人间的高塔修士都知道,又一场残酷灾难的阴影已经升起。
  玛希城便在这片阴影中凸显了出来。
  虽然这座城市早已因为外邦人的存在声名远播,但似乎直至今日,贸易者们才发现他们的不可替代——只有外邦人才有足够的并且对症的药物,也只有他们才会以一般领地负担得起的价格出售铁器。确实,这些异乡异客从未得到过武器的经营许可,可他们的出身之地显然拥有丰富的金属矿藏和极高的冶炼技艺,能够让他们以低廉价格出售相当数目的金属农具。至少在这个灾年之前,还有许多人认为这不过是外邦人绕过行业合会限制的一种方式,也乐于接受这种打开市场的手段——纵然由于炉温不足而难以对这些器具再加工,让一些不那么计较的使用者需要时间来习惯用之战斗,外邦人的铁器售价仍旧低于布伯平原的锻造成本,更不必说那千锤百炼的优良品质。
  早有传言,水灾还未过去的时候,外邦人就有意修改他们的农具定价,不过玛希城的统治者一方面不愿意放开限制,害怕市场因此变得更加混乱——外邦人得利更多,传统贸易被挤压得更难以生存;一方面又不敢加税,怕进一步激化同外邦人的矛盾——在此之前,那份歧视性的税率便已高到了令人很难不垂涎的地步。双方都曾努力克制以避免冲突,但矛盾的本质从未改变,发作不过早晚。
  即使垂涎和嫉妒着玛希城获得的种种好处,在外邦人展现出他们许多的非凡能力后,其余城市及领地也不得不顾虑引狼入室的后果。在这不到三年的短暂时间里,他们眼睁睁看着外邦人在布伯河的明珠港口生根发芽,从冬季至春季水灾发生的那些争端,不过是玛希城长久积累下来的怨憎爆发——发现自己渴望的富裕和强大都来自于躯体的寄生者,代价一旦付出就难以收回,一日比一日更深地察觉对方不紧不慢的侵蚀,谁不对此感到恐惧呢?虽然谁也不能说自己坐在玛希城的主人位置,就能抵抗外邦人那邪魔般的诱惑,只不过那些观望的领主及贵族们认为,假若易地而处,他们肯定不会像那位也曾有些声誉的城主那般昏庸,给外邦人那么多反抗乃至于反噬的借口。
  毕竟若外邦人被赶走,对许多人来说都是痛苦的——谁能在用过外邦人制造的器具,品尝过他们的盐和糖,购买过他们的香料,使用过他们的布匹之后,还想回到过去艰苦的日子呢?可若是外邦人获得了胜利,那也是难以接受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外邦人应当只是一些外来的贸易商,而不是以金钱开道的侵略者,一旦他们生出不应有之心,就会变成整个平原的敌人,尤其他们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如此异端,如此格格不入——
  但在卡德兰伯爵率兵来援的消息面前,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玛希城的劳博德城主令人敬重的一点,是他竟能将伦斯镇及其所有的良港从伯爵手中争取为自由城市,这番成就之难不亚于虎口夺食,虽然伯爵确实因为某些目的需要大量金钱,而他善于经营领地却不擅长商业,以至于一处良港荒废许久;虽然劳博德城主是伯爵的堂弟,并身家丰厚;虽然伦斯镇改为玛希,是伯爵一匹爱马的名字;虽然玛希城的贡赋是一般领地的三至五倍(这是玛希城最初接受外邦人的原因)……总而言之,一旦玛希城陷入危机,伯爵绝不会坐视不理。对这位只有三十五岁,年富力强,并战绩辉煌的伯爵来说,这世上最令他厌恶的就是盗窃他财富的蟊贼,第二等厌恶的是异端,第三等厌恶的是不虔诚,不本分,不知足,不勤劳的下等人——
  若非劳博德城主斡旋,外邦人三等占全。
  若说外邦人同玛希城上层人士的矛盾是时积日累所致,过程仍有缓和之地,曾将林中偷猎的领民一家生制成肉条,并在宴会同客人分享的卡德兰伯爵一旦来到,局势便是如同水火,不死不休。
  外邦人虽然时常做些极其费力而回报极小的事,但他们绝对算不上愚蠢,许多迹象也证明他们有自己可靠的消息来源,他们不可能不知关于伯爵的种种传闻,以及伯爵正挥军南下之事。但在他们以必定触怒于他的手段,如此迅速夺取了一座城市后,玛希城仍城门大开,旅舍大街仍生意如常,好像他们自始至终的目的只是做生意似的——外邦人还新开了一间店铺专门出售种粮,随着新船靠港,数不胜数的铁质农具堆积成山,但最让人震惊的是,在这个为彼独尊的市场上,他们的所谓调价,竟是将铁质农具在原价基础上再降一半!并且其余器具也有不等降价,只是不如农具这般吓人并十分应急而已。
  讯息如闪电扩散,来自各地的领地管事同商人蜂拥而至。
  在这个时节,在这样大的利益面前,人们有意无意忽略了发生在眼前的许多异象,大军正在迫近,他们唯有竭尽所能,倾尽资财,将身上每一样有价值的东西换成外邦人的商品,甚至比外邦人看起来更不希望伯爵军队的到来,因为那意味着今时今日都将变成令人叹惋的美好回忆。
  比起这些心焦如火的商人们,外邦人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他们依旧冷静,从容,按部就班地在玛希城内大兴土木,并有余裕询问他们的顾客是否需要运输上的帮助,只要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船资,并购买到一定的数目——几个行商联合起来凑够也行,外邦人便会用他们的船只将这些顾客同他们的货物一同送往下游任何港口。
  他们提出这份服务建议的当日,有五艘巨船泊于城外港湾。令人目不暇接的物资同部分人员流水般注入玛希城,似乎说明了为何外邦人不害怕伯爵的大军——虽然在他人眼中,这点人数相比伯爵的职业军队不过杯水车薪,战斗力也极为存疑。
  毕竟时至今日,外邦人都不曾显露过多少实际斗争的能力,那些逃出玛希城的低等贵族和市民一直在外控诉外邦人的无耻,说他们公然破坏公平正义的谈判,在事变当日以卑鄙手段突袭毫无防备的诸多与会者,将这些城市的灵魂人物像奴隶那样捆绑并囚禁起来之后,鼓动受他们蛊惑的下等人在城市各处作乱,以暴虐手段逼迫人们让出自由城市的主权……如此等等,十分耸人听闻。不过对一些理性的倾听者来说,“下等人作乱”固然让人忧心,可外邦人若非不能通过让利获得友谊和保护——在他们是如此富有的前提下,除了下等人他们又能联合谁呢?
  通常来说,人数、训练、防御和补给基本上决定了战争的胜负,外邦人没有专门的战士(也听闻他们雇佣了个别黑发遗族),他们的故乡确实送来了许多援助,但增加的那点同伴加上原本固守此地的那些人数量也不足三百,至于城中那些被他们收买的苦力和下等人,哪怕女人都算进去,也不足两千,这些人在战场上能有多少用处呢?
  外邦人中是没有力量天赋者的。
  虽然外邦人身上有许多的神异之处,也许他们有什么未知手段能保全自己,甚至奇迹般地战胜他们的敌人,但至少现在没什么人敢赌、也不愿意想象外邦人获胜的可能,所以很快就有人购买了第一次乘船的资格,并再一次体验到外邦人在各种建造技艺上的极高超之处。
  即使如今时机不对,不敢深究,大多同外邦人打过交道的人还是对他们的船只十分好奇的。在布伯平原,外邦人始终难以融入人群,即便经营许久,在他人眼中仍是异类的缘故之一,就是他们从不掩饰,甚至是光明正大地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殊异——或者说非凡之处,好比他们的商品和建筑,也好比他们的船只。
  想当初外邦人的船只现身河道时,引起了多么大的轰动啊,若非两只精灵为之护卫,他们绝不可能第一次就被一个正式港口接纳,随后入驻……虽说精灵在此之后踪迹全无,令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当日不过是外邦人使用的一种幻术,但他们的船是真的,正如他们的商品也是真的。
  仅仅是外观,外邦人的船舶就已经足够吓人。这些定期出现的船只大体上保持了同一般船只相似的、适应水流的外观,但光是不用风帆这点,在任何眼中都是不可思议的,船身的材质既非木亦非石,坚固非凡,并有喷吐着黑烟的,极大可能是金属所制的烟囱,也许就算是传说时代的人们都不曾见识过这般巨大的炼金造物。如果观察得足够仔细,还能够发现随着贸易兴盛,这些用于输送货物的船只也在发生细微的变化——或者是外邦人为自身所需改造了它们,或者……是外邦人一直在建造新船。
  住在岸边的人们胆战心惊地注视那传闻中的白色巨兽破开水面,一日行尽千里,甲板上和舱室里的乘客也同样在为推动这造物的力量战栗,同时又惊叹于它的平稳及迅速。每当船只近港,岸上便一阵骚动,到真正需要靠港的水道时,这些大胆的领地管事同代理商人不得不先乘小船到岸上,完成如证实身份解释目的说服港口守卫等等的必要手续,几乎像外邦人刚刚来到布伯河平原那时一样,然后这些异类的船只仍不能接入码头,他们要搭起浮桥,将货物卸下小船,再送到岸上。
  最初的几趟,他们花在岸上的时间比路上还要多,这还是外邦人早有准备,船上既有浮桥,又有非常轻的小叶舟,还有会誊写文书会记账的人随行——外邦人显然清楚他们在其他地区的口碑,只是这些对他们来说算不上大的阻碍,就算这些琐事耗费了他们如今非常宝贵的时间,外邦人也不见一点急躁。他们遭遇的戒备和障碍没有影响他们完成预定的航程,并且由于时间和空间都有富余,他们还友善地询问有没有人想要同他们一块返回玛希城。
  难以置信,这个时候他们还想要扩展航道!
  无论多么难以理解,没有其他选择——伯爵的铁蹄踏至前,传统的交通方式只能支持人们同玛希城极其有限的来往,更不必说同外邦人的船只比运量——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又有迫切需求的时候,顺应外邦人的好意又如何呢?凭借外邦人的过往信誉,这样做的风险很小,最大的风险也许是会招致伯爵的怒火——那位阁下一贯是很不乐意有人同他分享猎物的,大概在出发前,他已经将外邦人的所有财富视为囊中之物,不过他总不能把整个平原的领主都视作敌人吧?也许帮外邦人把家底掏得干净点儿,还能给他们分担一点伯爵的怨恨呢。
  如果他们真有一点希望掏得干的话。
  在河道下游不得不接受外邦人的船只巡航时,即将酝酿风暴的事件中心玛希城也在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只要不是瞎,每一个来到玛希城的人都能察觉,他们能看到城外港口停泊的白色大船,也能看到旅舍大街外一日比一日稀疏开阔的街区同蚁群般忙碌的人群,外邦人有条不紊地在做他们想做的事。他们似乎是用高额报酬和繁忙劳作来稳定了一部分人心,而对那些因为战事将临而想逃跑的市民,外邦人也从不阻挠,只要同意在转让土地使用权的文书上签名,他们还会慷慨赠送一定数目的金钱,在正常年景,这足够一家人在城市生活三年有余。
  很多人迫不及待地离开玛希城,也有许多人留了下来,受外邦人的待遇吸引,甚至远道而来的人在这个时候入城找活计,外邦人用他们自己的一套手段甄别后,也接纳了他们。
  关于卡德兰伯爵军队的消息如报丧鸟般在平原传递。他们经过夏佐城;经过格列文镇;经过方奇河;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发誓,要把那些异教徒赶回他们的老巢!我要解救深受其害的子民,夺回那些侵占的土地和财富,碾碎路上的一切障碍!我要用血洗净、用火烧净那些邪魔的污浊!圣光在心,我以神之名,任何抵抗者,任何包庇者都是我的敌人!”
  伯伯爵迟迟不至,是因为他将原定三千人的援军增至了五千!
  以对付一个公国的兵力对付一群外邦人,伯爵足够慎重,意志也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坚决。
  再没有人想跟在伯爵背后捡拾残渣,伯爵什么都不会给他们剩下的。也没有人再对外邦人有什么期待(也许、可能、大概有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有过那么一丁点儿)。
  玛希城仍未关闭城门,白船仍在布伯河中平稳航行,外邦人仍未向平原上的任何人求援。
  许多人引颈以待,等待血与火、死亡与新生,等待着记录、惊叹、遗憾、赞美同谄媚,同时收敛财富,谨言慎行,以熬过艰难年景。
  又一个平凡的,炎热的清晨来临。
  晨光照亮窗户时,阿托利亚睁开了眼睛。
  他还可以再睡一会儿,但一个声音,或者说一些巨大的声音惊醒了他,轰鸣响彻城市,许多人在同一时刻被唤醒,他们跑到窗前,走出门口,向外,向上看去——
  第369章 温和,友善
  “那是……那些是什么?”
  劳博德城主畏惧地问。
  “也是炼金造物吧……?”阿托利亚迟疑着说。
  既然外邦人有白船这样的水上利器,陆上应当也有差不多的东西,这不出奇……不出奇才怪呢!
  这对父子手扶窗框,半个身体探出去,伸着脖子去看那些隆隆驶过街道的造物,滚滚水烟飘散,金属机构传动,精铁制成的带壮足部碾过石板地面,连旅舍的墙壁都为之颤抖。人们聚在街道两边,惊骇地看着这些至少两三人高的钢铁怪物缓缓经过面前。
  虽然一眼便能望见的,坐在铁框中的操作者降低了一些恐怖,带给凡人的敬畏也不会因此减少,甚至可以说,正因为外邦人能造出、能使用这样的造物,他们才尤其令人敬畏。外邦人是十分富有的,这一点人尽皆知,外邦人是极其强大的,但也许除了他们自己同最狂热的追随者——比如说那些早早投靠他们的下等人,没有几个平原人跟他们有同样的想法。外邦人若是真的强大,为何此前百般忍耐,步步退让?制造器物的技巧只是技巧,力量必须是通过制造痛苦来体现的,在这一点上外邦人显然做得十分不够(即使他们拿下了玛希城也不够),哪怕最讨厌他们的人都在享受他们带来的好处呢。
  不过世上有一条更通用的道理,便是强者恒富。同他们是否愿意表现得甜蜜无害没有什么关系。
  组织越大时越是如此。
  一座又一座的钢铁怪物从旅舍后的仓库区驶出,足可六马并行的平坦大道被其占据后显得十分狭窄,甚至有些塞不下这长长的队列了,较真算起来,它们只有眼前十二座,却有胜过千军万马的气势。大地的震颤从脚底传到人们的心尖,他们躲在墙后,挤在街边,目送这些似慢实快的怪兽缓缓前进,压过大道,一座又一座炼金造物驶出石板街道,压上了泥土混合碎石的路面。
  人流跟上了它们的辙印,若非之前就拆掉了沿路不少茅屋,还未必有足够空余容纳这些怪物通行,不过看那粗壮的钢筋铁骨,感受一下那无物可挡的惊人气势,拆或不拆也许没有太大区别。
  最后一批还留在玛希城的观察者震撼地目视这些怪物离去——他们留下是已经再三确认,无论何时城门都不会对他们关闭,难以用言语表述心中感想。外邦人将这份送给敌人的礼物藏得够深,若不是他们以冒死之心居留至今,未必能见到外邦人的秘密武器,毫无疑问,平凡的血肉之躯是无法抵抗这些钢铁巨兽的,甚至直视都需要极大勇气,虽然用一般眼光来看,它们行动远不如生物灵活迅疾,没有撞角尖刺之类的防护,一时也看不出来搭载杂兵的位置……
  但铁就是强,大就是好。
  想象一下,推动城堡般巨大的船体逆流而上的力量,同样推动着房屋般巨大的钢铁甲胄在原野肆意驰骋时,在它对面的敌人是多么惊慌失措啊!只是也许对骑兵的作用没有那么大,力量天赋者也可能对付得了这种武器,毕竟若是它们没有更多致命的对敌手段,大体就只需要考虑如何迟滞,甚至破坏它们前进的能力……
  不过没过多久,略懂军事的观察者们的畅想又被惊诧取代。
  卡德兰伯爵的军队今日便能走完最后一段路程,他们大抵会在五里外的村庄暂作修整,随时可能开战。对外邦人来说,无论是要展示这些武器的威力,还是现在就去布置战场,理应驱使这些炼金器具前进的方向都应当是城门那边才对,城门向东,他们确是径直向西,而且路上就有四座原地转向,转而行往城市中心,前方八座继续前行,而后隔着两条小巷,面朝石砌城墙停下。
  上工的钟声还未敲响,好奇胜过畏惧后,人们便忍不住去追逐这些炼金造物,只是始终不敢太过接近。在这些钢铁巨像停下后,外邦人便用绳索拉成路障,将闲人赶出,人群被拦在巷外。若此时站在高处,可以看到城墙上下及街巷中杳无人迹,唯有三四个仅凭装束便能分辨出来的“新外邦人”从城墙下小跑离开,他们一路退入路障,抬起双手面向人群,一边大声喊叫,反复做了几次掩耳的动作。许多不明所以,但已经被外邦人驯服得乖顺的人们纷纷照做了。
  远处的原野上,一面红色旗帜挥下。
  不可见之处,火星迸发。
  然后——
  地震了。
  ——突如其来的地震!
  在大地将人们掀起那个瞬间之前,雷与火先一步降临了,人类的脆弱五感只能看到最初白的黄的火光炸裂,听到神锤触及人间的第一击,知觉便被惊骇冲击成混沌,在这瞬间空白中,天罚之威横扫,烈风四散,临近街道中的凡人如麦草般成片被刈倒,翻滚成球,窗框猛拍到墙上,玻璃碎裂声四溅,许多人站立不稳,肝胆俱裂,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黑的灰的烟云汹涌升腾,如膨胀的山岭,无数残石碎块从岭峰冲上天空,一个漫长的片刻后,土石的骤雨降到人间。
  城市就像被端起来颠了一下,雷鸣剧震沿着空气和土地传播,布伯河微起波澜,树摇草偃,数里外都为之震撼。
  当人们晕头涨脑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看向前方时,玛希城的城墙已经塌了。西侧城墙完全消失了,齿牙断缺处,蜿蜒的深刻裂痕触目惊心,几乎伸到东西两向城门边上,尘烟呛鼻,清晨的微风颤颤巍巍地推散了滚滚浓烟,在人们迷蒙的视线中,在倾斜歪扭的茅屋小巷后,那些一直在低咆的炼金巨兽抖下满身沙土,再次向前开动。
  庞然大物毫无怜悯地压向废屋,在那些宽大的钢铁巨足下,泥土和茅草揉成的穴居一触即溃,火与烟之下,没有人能听到曾经的贫民小巷消失的呻吟,它们轻而易举被趟平了。前路再无阻碍,这些超时代产物沿着刚刚打开的出口,履带碾过满地碎砺,向原野宽广的天地行进。
  城外一处土丘上,一名“外邦人”抓抓头发,几粒沙土掉了下来,他咳了一声,“……药量多装了点。”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某个人,但那名黑发青年只是低头写笔记,从这个角度很难看到他写了什么,叫人有点胆战心惊的。虽然这个人记的应该不是小黑本,而且他们在外行动,只要不导致什么无可挽回的后果,许多时候可以自己决定做事分寸,不过爆破药量同任务清单略有差异这种事……
  范天澜合上了笔记本。
  然后他转过头,叫出对方的名字,说:“我想请你回到城市,协助民政队说明情况,安抚居民情绪,直到事态稳定,能做吗?”
  “是!我能做到!”被点名反而安心下来的对方应了一声,同同伴们道别后,他转身跨上一旁的马匹,沿着田埂跑了回去。
  剩下的几个人有一个抬头看了看淡蓝色的天空,说道:“我们至少要挖二十公里的引水渠呀。”
  “要犁田,要挖沟,要播苗,养殖畜牧也要做,这些都算是简单的事了……一样一样来吧。”另一个人说。
  “走吧。”范天澜说。
  他们离开了这里。
  玛希城的公开间谍们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离开了旅舍,他们不像那些被外邦人蛊惑的平民和贫民,不久前才被惊吓得连滚带爬,转眼就被食物和金钱吸引过去,如今大多玛希人都在上工钟的催促下去了干活的地方,观察许久的公开间谍们才在获得许可后前去观察现场——旅舍的管理人对他们说:“不必害怕,我们不会收回说过的话。除了一些危险的地方,你们可以在城市里自由行动,我们相信你们不会打扰我们的工作。”
  石粉的味道还弥漫在风中,一些人在捡拾街面的碎石,避过扫帚的扬尘,阿托利亚搀着自己的父亲前行,城堡管家畏缩地陪伴在侧,在他们背后几步之外,才是那些同样住在旅舍的公开间谍们。这些身份有点特殊的观察者慢慢走过旅舍大街,来到几乎变成白地的城西。
  他们脚下是再看不出一点原貌的城墙残骸,最多人头大小的灰白色碎石夹着黄的碎土,从他们眼前的废墟上一直铺到城外,在被暴力打开的视野中,原野的气息迎面而来,绿色交织着褐色的大地向他们张开臂膀,向左,向右,向前蔓延,几无尽头,在这片广袤中,非人造物那宽广足迹亦微小如梳印,烟雾随风消散,唯有隆隆震动与大河之声共鸣。
  面对残酷自然时,人总是渺小的,但也总有一些人是不那么渺小的。
  “可怕……”劳博德城主低声说。
  “是太可怕了!”管家战栗地附和,“这些外邦人是什么魔鬼呀,他们怎么有这样的手段!”
  “早知他们的力量如此——”劳博德城主说了一半又停下,早知外邦人的力量如此,他们这些被蛊惑的凡人是否就能作出正确抉择,避免落入今日处境?——近百名贵族、教士、骑士和市民被关在市政厅中,正饱受煎熬,而他,一个失去所有爪牙,耳聋眼花的无能城主,看起来却荒谬地拥有宝贵的自由,只要他说一句话,外邦人便会返还他除了土地之外的财富和仆从,随时都能将他礼送出城,不管他是想去什么遥远的乡下养老还是去投奔哪个强大的领主,都可以。
  劳博德本应远远避开这场战争,但他岂能甘心?他也许能去哪里的农庄养老,然而无论名誉、财富,包括玛希城本身,从此以后与他便无关联。何况他能找到的最强大的助力已经来到这片土地,并且一点没有轻视这些对手,投入了比他们期望的要多得多的力量进入战场。通过滞留城中的使者们得到这些消息,劳博德城主惊叹着,也害怕着伯爵展现出来的决心——他对消灭异端和掠夺异端的渴望竟如此强烈,又同时迷惑着外邦人的无知无畏——就凭他们这些人手,就凭他们这些奇技淫巧,又有外人虎视眈眈,有何底气直面大军铁蹄?
  直至今日,外邦人终于向世人展示他的力量。
  外邦人不惧与人为敌,是因为他们的力量不属人间……
  终于换回男装的阿托利亚抿着嘴,看了旁边一眼,不远处的间谍们也在交头接耳,他们的神情是畏怖、不置信,同难以理解。
  外邦人本就令人难以理解。他们总是与常人格格不入,却又总是显出“我们已经尽力掩饰”的傲慢模样,这让许多人对他们毫无好感,只是利益实在诱人,让人们不由自主地对他们一再宽容,就像闻着诱饵踏入陷阱的猎物。在外邦人露出他们的獠牙前,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想要什么,毕竟至少从表面上,除了土地,外邦人几乎应有尽有。
  除了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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