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浩允?
似乎有东西撞上何寄和秦婠的心,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里读到某种不可思议的想法。秦婠又再望向那二人,明烟扶着浩允已要步入佛骨塔阴沉的塔门内,浩允仿佛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般,突然回头。
不论过去多少年,秦婠都始终记得那个眼神。
像长年蛰伏在黑暗中的蛇类,忽然吐出蛇信扫过她的皮肤,冰冷粘潮,叫她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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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栖源庵出来,何寄与秦婠都异常沉默。四月春光分明妩媚明亮,秦婠身上的冰冷却久未退散。
在佛骨塔前撞见浩允之后,惠圆师太的态度便突然强硬起来,坚决不同意他们再靠近佛骨塔。他们又在庵内转了一圈,却再未看到什么怀疑的地方,而惠圆的口风守得更紧,他们探不出什么东西来,因有惠圆守着,他们又无法与其他人对话,时辰眼看不早,他们无法再多逗留,索性告辞。
“他的手……”何寄终于打破平静,他的眼神比秦婠要好,看得更加清晰,“有六指,两手都是。”
这并不是一个正常人。
秦婠陷入沉思,没有任何惊讶,只道:“你觉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何寄有些恍惚:“是。他有点像……”
“侯爷。”秦婠替他说完未尽之语。
轮廓和眉眼,都有点像沈浩初,亦或是沈浩文。沈家的男人,多少都着某些共同的特征。
她忍不住捏捏眉心,这与她预想的结果差得有些远——她以为佛骨塔里藏得,应该是沈家那个消失的大伯,但显然浩允的年纪不对,他和沈浩初差不了几岁。
“这里到庆喜庄,要多久时间。”想不通的事暂且放下,秦婠很快收拾情绪。
“从栖源庵另一头下山,一个时辰左右。”何寄道。
“那我们加快些速度吧。”秦婠跳上马车,利落地吩咐车夫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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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源庵另一侧的山路其实算不得路,只是条捷径,鲜少有人会走,比来时的路险峻许多。路面不平整,多是尖石砂砾,一侧是大斜坡,车夫也不敢加速,生怕有个意外马车翻下坡去,故而虽然秦婠心急,速度仍旧提不起来。
如此一来,她估摸着今日只来得及走完庆喜庄。
走了半个时辰左右,马车忽然缓缓停下,谢皎坐车门前,见状将马车门帘掀开,回答她们的却是何寄的声音。
“秦婠,前面有异常,不能再走了。”何寄策马,比马车要快些,一直冲在最前面探路。庆喜庄这段时间来了许多外人,论及危险要比栖源庵大许多。
秦婠跳下马车,走到他身边:“发生何事?”
“你自己来看。”何寄并没多说什么,而是领着她往前去。
山路弯曲已近山脚,站在这头的崖边,可以直望到对面山脚的情况。借着草木山石的遮避,秦婠掩去身形,看着山脚下一群人来来去去。若是他们的马车再往前,就会被发现。
“他们在做什么?”她问他。
“不知道。上回来的时候,并没发现他们在这里有过动作。瞧他们的打扮和人数,似乎是庆喜、庆源和旺平三庄的壮丁,也不像是江南王的人。”何寄盯着那群人道。
秦婠思忖片刻:“你能不能带我靠近看看?”
“那你要跟紧我。”何寄觉得自己很难拒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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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放弃车马,自斜坡的荒草丛间悄悄过去,秦婠猫着腰紧紧跟着何寄,就像从前在大西北的沙漠里冒险那样。斜坡之是片小树林,越过树林,就能直达他们站在高处所看到的那处地方。
树林不处茂密,但能很好的将他们的行踪隐匿。若非她与何寄为赶时间挑了捷径,根本发现不了这座荒山下的异常。秦婠与何寄停在树林外,秦婠已出了身密汗,直用手背拭额头与脸颊,走得急,此时她的气息也喘得急促。
林间静谧无声,只有鸟鸣虫吟并草木簌响声。
“我先进去看看,你呆在这里别动。”到了这里,何寄也不敢再冒险带她进去。
秦婠道了句“你小心点”便自觉找了丛茂盛的荒草要躲,可走了两步,又觉得哪处不对,便转身拽住他欲离的衣袖,压着声音道:“等等。”
何寄不解,她四下张望一番,寻了块两个拳头大小的石头递给何寄。何寄立刻明了,心道还是她细心,当下将这石头贴着地以内力掷出。石头滚入树林里老远,似乎绊到贴地的细绳,牵动了机关,只闻得“咻咻”破空之声,林中竟暗藏弩/机,数支利箭射出,看得二人色变。
一支羽箭朝林外射来,正冲着二人所站之位,势如流星。秦婠呼吸凝滞,危急关头双脚却如沉铅,幸而何寄身手敏捷,将人一把拽了跃入秦婠方才要藏身的草丛里,拉着她蹲到地上。羽箭落地,秦婠惊魂未定,刚要开口,却被何寄紧紧捂住嘴。
“别说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秦婠心脏怦跳不止,急促的气息都泯于他掌中,只余一双眼眸睁得老大。不过片刻林中就有脚步传来,由远及近。何寄将杂草拨开些许,秦婠便看到林中奔出两个手执长刀的黑衣人,身手矫健显然有武功,并非庄上农人。这些人耳目聪敏,秦婠气息太大极易被察觉,故而何寄才掩住她的口鼻。
那两人走出林外搜寻,拿着刀剑在四周围的草丛中乱刺。找了一会,并没寻到何寄他们藏身之处。
“没有人。会不会又是山兔野狐误触机关?”其中一人开口。
“不管是什么,小心为上,免得坏了大事。近日燕王已对此地有所怀疑了。”另一个声音更加沉稳。
秦婠听那声音,已经离他们很近。她勉强镇定,保持身体不动。耳畔荒草突然一动,似有锐器刺入,还没等她反应,何寄已经按着她的脑袋把她往怀中一藏,又弯腰和她一起压到地上,秦婠眼角余光瞄见森冷刀光堪堪擦过自己鬓发。
那刀在草丛里来回拨了几下才收回。
“回去吧。”那人终于确认无异,唤同伴一起走回树林间。
听到脚步渐远,直到再也没有声音,何寄的手才松开,秦婠半伏在地上,呼吸总算畅快,她也意识到危险已经远离,方动动身体要直起身,可转身之机方察觉自己还被何寄按着头搂着,情急之下男人的手劲力很大,生恐危险发生,他的目光便再隐藏。
秦婠看到直白灼烫的眼眸,他的情绪来不及遮掩。
“没事了。”她陡然一惊,拂开他的手。
何寄有些控制不住心绪,只能飞速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忽听秦婠压低的疼呼,一转头却见她又坐到地上,五官缩皱地抱着脚。
刚才躲箭时何寄拉得仓促,她并无武功,身体没有应变之力,被强拉着跃进草丛时伤了脚踝,这会一动才刺刺疼起。
“怎么了?”何寄回身把剑扔在地上,蹲到她面前。
秦婠只是摇头,欲缓过这阵疼劲再站,何寄见她这模样却顾不上许多,嘴里只道“可是伤到脚?我看看。”说着便用手去抓她脚踝。秦婠没来得及缩回脚就被他的手捏住小腿,一时涨红了脸,急道:“我没事,你放手!”他压根没听她的话,只去脱她的鞋,秦婠急了,伸脚便踹在他胸口,力道不算大,却也让他向后晃了晃,手上力道松开些许,她趁机收回脚,用裙子一盖。
“我都说了我没事。”她压低的声音有些急有些怒。
何寄再望她,她那水亮的眼里是两人泾渭分明的关系。
他不是她丈夫,碰不得她。
心里不知为何升起无名怒火,哑忍在胸,何寄久未言语,秦婠却已经站起,一瘸一拐往回路走,嘴里是强自镇定的话:“里面太危险,我们两不能再探了,回去吧。这件事,你要立刻禀报燕王和卓大人。”
这事已经不是她独力可查之事,她不能再贸然插手。
话说了几句,她没听到何寄声音,转头一看,却见何寄还站在原地,眼神晦明难辨地盯着她,她突然间就想起一个人来。
那人,也曾经用这样的目光盯着她。
一瞬间,属于上辈子的记忆翻天覆地涌来。
何寄在她眼里看到恐惧和厌恶,比之刚才面临生死绝境时的恐惧更甚,一如前世他死之前,每回遇见她,都能在她眼中看到类似的神情。
像被蛛网困住的蝶,挣脱不得。
那是对真正沈浩初的恐惧。
她不希望他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写快一点吧,我也想我家沈叔叔了……
第114章 生杀
草木扑簌簌作响,有风吹过,秦婠汗涔涔的身体一阵发冷,倾泻过多情绪的眼眸飞快沉下。约是意识到何寄不过一片好意,他刚刚还救她一命,而自己的态度委实太差,秦婠半垂下头,道:
“对不起,刚才我急了些。我的脚没事。”
何寄不再接话,面无表情地拾剑站起,长步迈开,擦着她的肩越过了她。秦婠只得跟上,可他步子走得飞快,她瘸着脚每走一步脚踝都刺疼,怎么也追不上他,没几眼他的身影就消失荒草间。秦婠心道他这是生气了吧,她有些内疚,闷闷走着,幸好还记得路,只是没走几步就听得荒草尽处有“笃笃”声音传来。
拔开草丛,她就看到何寄站在一棵小树前,正以剑劈下段儿臂粗的树枝,又以剑锋削去枝叶,将粗刺刮干净,递到她眼前。
“拿着上山吧。”何寄平静道,眼中风雨尽去。
秦婠道声谢接过树枝,放在地上试拄两步,心中已是五味杂陈难以言喻,他此时将步子放缓,带着她从来路慢慢回去,只是一言不发。秦婠不习惯这样的沉默,她与何寄从前有说不完的话题,总是吵吵闹闹没有停歇,愈发让这沉默在她心里显得异样起来。
“何寄哥哥,你将来有什么打算?”秦婠找了个话题缓和两人间的气氛。
何寄不解她的问题,她便解释:“你打算当一辈子大理寺捕快?”
倒不是她看不起这份差使,只是捕快这行当几乎没有升迁的可能,俸禄微薄,也不能再参加科举,以何寄的本事做这差使,算是屈才了。
“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他反问她。上辈子是个纨绔,这辈子是个武夫,纵有年少轻狂的意气也早被磨平。
“我记得你说过,习武者保家卫国,要么济世苍生惩恶扬善做个大英雄,要么便征战沙场为国效力做个大将军,难道你忘了?”秦婠看到他眼中棱角摧折的失意,像硬生生剪翅的鹏鸟。她便又觉得,他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
何寄笑了笑,她是了解他的,或者应该说,她是了解何寄的,而他恰巧与何寄有那么一星半点相似。
“我已经向卓大人请辞了,下月起正式转投燕王殿下麾中。”
秦婠的树杖重重撞向地面,她眸中惊喜:“真的?!恭喜你,有燕王殿下的赏识,你何愁有志不得展?”
“但愿吧。”他道。沙场征战,离京万里,也许他有生之年,真能见到她心里的大漠雪山,只是再不能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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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樱花始盛,兆京皇城内的十几株樱花都开了,不过京城气候不合,那樱花开得并不繁盛,这几日又逢雨季,风雨飘摇打落满地樱花,枝头上开的只剩些残花。难得今日天晴,玉福宫的主子张婕妤带着两个宫娥到此采些樱花回去入食,一时兴起,又状似无心地在樱花树下作舞。
初夏的天还凉,她却着轻薄襦裙,臂间挽着长长的披纱,梳着小丫头一样的发髻,转起圈子时裙摆打开像伞一样,确有几分风情,若树上的花开得再好些,这动情起舞的画面,也许就不那么突兀了。
“皇上不下去看看?”燕王霍宁陪着皇帝站在半山腰的凉亭里,居高临下看着起舞的人。
霍熙饶有兴致地盯着张婕妤,神色温和笑若动情,只那一双眼,凉薄沉冷,未将那舞那人看入心中。
宫中女人的小心思在他眼皮下无所遁形,哪有什么巧遇?哪有什么无心舞花?不过是事前买到他的行踪,在这里上演一场所谓缘分罢了。霍熙心情好的时候,会配合她们做个温存体贴的帝王,心情不好的时候,连看一眼都懒。
“花都败了,有何可看?”今天他心情不好也不坏,虽然看了却不打算理会,“今日找皇兄进宫,是有事交给你去办。”
“皇上请说。”霍宁道。
“曹星河进京已逾半年,前些日朕收到西北来信,曹家要接她回去完婚,朕想派你送她回西北。”霍熙缓道,目光落在霍宁渐渐攥起的拳头上。
可这不是他要给霍宁的主要任务。
“皇兄,我希望你在送她回西北的路上,杀了她,以江南王之名。”
“啪”霍宁手里拈的瓷盏被捏碎,开口时声音喑哑:“为什么?”
“曹星河此人不能嫁入回纥,西北曹家早有勾结回纥外部之心,曹星河手段非比常人,若和亲回纥,迟早酿成大患。西北掖城我不想再受制于人,而皇兄你征战多年,难道不想远驱外患,永保大安平安?”霍熙知道,他解释的所有内容,霍宁心里都一清二楚,甚至比他更加明了,西北的局势还有江南的局势。
内忧外患,看似平静的大安,恐怕要迎来一场大乱。
霍宁攥着一掌碎瓷,久未言语,戎马半生早就习惯将心事沉敛于胸的人,第一次将情绪形于色。
他明白,他怎会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