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苗家租住在二楼,里外两间,有对着天井的阳台,可是老式格局光线不是很好, 也不宽敞,却因为每年都会被砸个几次,房租比别人贵了很多。
  这里是卧室,相对较大,双人床,床头柜,木头衣橱,都收拾得很干净;青花布窗帘,窗台上有盆栽,一盆兰花,还有两盆叫不上名字,可是都已经吐了粉骨朵;花盆都是塑料的,不好看,却不妨碍带给房中淡淡清香,春意融融。
  简陋,温馨,如果不提醒,丝毫不会觉出巨债压顶那种阴霾的气氛。
  房间里除了床,并没有坐的地方,南嘉树个子高,老房子进门都得低头,站在这房间有点拥挤,于是拿了把椅子进来,狭窄的过道边坐下。
  面窗而立一个男人,淡蓝色衬衣套深色v领羊毛衫,宽肩束腰,略消瘦,却非常挺拔,背影完全看不出已是年过半百之人,只有那一头过早花白的头发才能曝出他的焦心与沧桑。
  这就是苗苗儿的爸爸,苗唯清。一路来,南嘉树曾在脑海里勾画过他的形象,一朝覆灭,十年重压,如今身体又出了状况,实在不能想象他是怎样挣扎萎靡的状态。
  等到见面,真实的苗唯清站在面前,恭敬之余南嘉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惊讶。父女久别,他将苗苗儿抱在怀中,看着他们两个,南嘉树才意识到从小就是个古典小美人儿的苗苗儿,清新淡雅的气质居然是来自她的爸爸。
  淡然,清高,一副无框眼镜,满身的书卷气。谈吐间完全没有商人的事故与圆滑,当然也就没有商人破产后该有的颓丧。不难想象当初他是怎样书生意气为了带亲朋致富而把所有人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自己的债主。这不是一个生意人该有的莽撞,就像总裁张星野,面对同样的事,他一定会选择直接给钱帮助,绝不会做这样善意到几乎愚蠢的决定。
  可正为此,抛却翁婿见面难免的生怯,初见南嘉树就莫名地喜欢这个人,心生敬意,似乎这样的人才配做苗苗儿的父亲。
  只不过,尊敬是一回事,交流与信任又是另一回事。即便他带来了全额巨款,带来了他们彻底脱离泥沼的希望,这位岳父大人非但没有欣喜若狂,回应给他的反而是沉默。
  过去的一个小时,南嘉树已经从他和小苗苗儿的第一面讲过了形影不离的三年,杳无音信的分离真的是太久了,让重逢后的喜悦如此强烈,很快就带回了一切,爱她,他不能自拔。最后,他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他的家庭、工作、收入,包括他与cne的渊源和今后的发展,用一切来证明他的能力,保护她一辈子的能力。
  沉默。沉默得南嘉树的心都开始发慌。
  “我相信你。”
  许久,终于等来了这一句话,可沉重的语气却让南嘉树蹙了下眉。
  苗唯清慢慢转回身,坐在了床沿边,两个男人终于面对面。
  “相信你确实有这笔钱,也相信你现在是真的喜欢伊伊,愿意帮助我们。我也一直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再把我的女儿带回身边,还给她完整的家,一个不需要担忧和害怕的家。”
  说着苗唯清轻轻摇头,“穷我一生,恐难达成,却是我和她妈妈永远不会放下的心愿。”
  寥寥几句,心痛难当,南嘉树点点头,“这也是她最大的心愿,至今都是,想回到你们身边。”
  苗唯清闻言略顿了一下,笑笑,“她已经二十四岁了,你不觉得她的心愿很孩子气吗?”
  因为苗苗儿曾经的病,这是个敏感到会生出敌意的问题。如果是别人问,南嘉树一定会发怒,可面对苗唯清,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答。
  “伊伊她生过病。很重。”苗唯清再开口,声音低了很多,“作为父亲,我不希望任何人为任何原因再提及此事,那是我们一家人最煎熬的两年。可是,对于你,我不能回避。”
  “这件事我知道,您不必担心。年前时间紧没来得及,不过我已经跟她的心理医生约好了时间见面详谈,我会仔细了解她的情况。另外,我有个朋友就是凌海很有名的心理医生,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面对他诚恳又心疼的表态,苗唯清未置可否,“那次病她已经痊愈了,也学会了照顾自己。再跟你提并不是想求你再把她当病人对待,而是因为现在你离她最近。”
  这一句南嘉树没太听明白,微微蹙眉。
  “心里疾病的痊愈是有条件的,治疗除了药物稳定就是在心理上的疏导、教会她给自己画一个美好的未来,激励自己,让自己相信。伊伊病的起因是被迫离家,她从小胆子就小,特别敏感,突然离开爸爸妈妈根本无法承受。想念,恐惧,恨,所有的情绪都最终归结在这笔债上。所以,当她在为自己规划那个美好的未来,必然就会放在还债上。孩子很坚强,也很努力,她学会了疏导自己,也更坚定等还完这笔债,一切就会回到从前。这笔债,是一切的根源。”
  “这我明白。”南嘉树点点头,“所以,我们要尽快把债全部还完,彻底铲除这个根源。”
  “那她一定会很快乐,也许,真的会像以前一样快乐,”苗唯清轻轻扶了下眼镜,“有了你,甚至会更多。失而复得,会变得更珍惜,更敏感,人之常情,何况,是伊伊这样单纯的孩子。所以,一旦再经历一次,我想不用我说,你也应该能明白这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打击。”
  “再经历一次??”南嘉树惊,“为什么?”
  “这个世界诱惑很多,生活平淡后,人的防线会变脆弱。伊伊是个认真乖巧的孩子,因为家庭变故,她没有机会经历同龄孩子该有的感情经历,第一次,就到了这一步。她很喜欢你,电话中反反复复地说你好,要我们接受你。听得出来,她已经完全投入,接受了你。如果有一天,你……”
  “不会!”南嘉树一声乍!根本不能允许这句话说完,如此失态拧紧了眉头,“对不起,您的话都是对的,现在的社会欲望确实高出了很多人的道德底线,如果伊伊跟了别人,不要说您,我也不会放心!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证明才让您相信我,我只能告诉您:我爱她,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这一辈子我希望能有她,不,我一定要有她!我不想说自己有多高尚,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我早就过了冲动的年纪,我的阅历和智商也不会允许让什么诱惑毁掉我的家,伤害我的亲人!”
  “作为父亲,我希望自己的孩子真的能有此托付;可同样作为父亲,也是我的责任和义务不能完全相信你。”
  “可……”
  南嘉树还要再说,苗唯清一抬手没有再让他继续下去,转身从床头柜码放整齐的书摞上取下一本书,打开拿出一张纸递到南嘉树眼前,“这是我写的借据,签上了我和她妈妈两个人的名字。将来,不论什么原因,你不能再和她在一起,感情的事,我们可能救不了孩子,可是,关于这笔债希望你来找我们,只要我们有一个还活着,一定会攒钱来还。请你不要……”苗唯清顿了一下,“求你不要,再用这个为难我的孩子。”
  白纸黑字的借条展在面前,一个“求”字,南嘉树的手都哆嗦,“您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伊伊看到这个借条,我该如何解释??明知道这是她的病根,那个时候的伤害,她怎么承受?我又怎么承受??您是在保护女儿,可埋一颗定/时/炸/弹在我们中间,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怎么过?一旦炸响,谁又能弥补?怎么弥补??”
  面对他难以压制的情绪,苗唯清咬了下牙,“如果你不能接受,那南先生,我只能谢谢你的慷慨……”
  “您不能再这么叫我!”说着南嘉树从外套口袋拿出两本红色的小本直接压在了苗唯清手中那张借条上,“爸!”
  看着印着金色国徽的结婚证书,苗唯清惊得手差点就没托住。
  “有一件事,伊伊不让告诉你们,她为了还债,到处找人想假婚来套公司的福利房。那是分离十六年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当天晚上我就决定娶她,从那时起,从来没有一丝念头当那是个假婚!说起来也许很荒唐,可就连我自己每次回想也无法解释那种笃定的心情。小叔叔,男朋友,丈夫,很多时候,我自己也说不清我到底要给她多少才够。所以,在我的苗苗儿身上,谁对我也没有发言权。我无法打消你的怀疑,您也无法让我做出任何可能威胁到她对我信任的举动。所以,这份忐忑和担忧,对不起,您只能自己承受。”
  拒绝,这么理直气壮。苗唯清皱着眉,轻轻扶了下眼镜,看着眼前这个开口叫他“爸”的人。苗苗儿,这……是他对她的爱称?那“我的苗苗儿”又是什么?难怪在提到诱惑的时候,他不强调爱情,而是说家,他的亲人……
  “我失去过她,整整五十二天。当我得知这笔债的时候,不瞒您说,我心里很无耻地觉得庆幸,听起来很残忍,可是事实如此。如果不是这笔债,我根本就没有机会能再见到她,也就永远不会知道我能这么爱一个人,不会知道,房子里有她,就有了家。这种假设,让我后怕。八百三十六万,是我南嘉树人生当中花得最值的一笔钱。”
  爱和占有,如此实在、卑微,又如此强大,强大到苗唯清开始怀疑相对于这个“小叔叔”,他这个父亲究竟是有多不称职……
  ……
  苗家要还债的消息,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没有超过一个小时就传到了河道两岸。
  没有人相信,或者说没有人敢想这是一次性全部还清,所以,老楼狭窄的楼梯上挤满了人,生怕晚来一步,钱被别人分光轮不到自己,除此之外,天井里还站了不少专门来看热闹的。
  债主都到齐了,吵吵嚷嚷,口中依然不善。苗伊和妈妈奚容都觉得该安抚大家一声,说今天都有,可是南嘉树说不需要,让他们吵。苗唯清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南嘉树已经提前预约了当地的律师,其实还债这种只要双方彼此信任,见证人都不需要,可是,“信任”这两个字南嘉树觉得在这群曾经的“亲朋好友”身上早就失去了意义,这一次一笔划清,不但要有见证人,还必须是可以直接上法庭打官司的律师。
  不足十平米的外间,家具都搬到了外面,只留下了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欠款收据已经准备好,当场转账,当场收回欠条,签字。现代发达的网上银行系统,让这一操作执行起来方便又迅速。
  连本带息,一分不少。还债人是苗唯清,双方签字的时候也是苗唯清,可人们的目光却不得不集中在他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身上。相对于苗唯清谦和又忍让的态度,这个男人眉头微蹙,棱角冷峻,并没有什么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威严,所有的核算、转账都在他手中过,口中说出来只有数字,可那种气场压在满屋,几乎是种震慑。刚才还在门口吵吵的人,只要一面对他,声音立刻就会小下去,甚至也不知道听懂利息计算没有,只管点头。
  人们不觉窃窃私语,这是谁啊?女婿吗?马上就有人反驳:怎么会哟!一定是老苗又做生意了,合伙的吧,一看那样子就是大老板,苗家小丫头哪里有这福气!
  人群突然被拨开,一个男人大大咧咧地上楼,“听说还钱喽。”
  声音很大,拥挤的楼梯没有一个人敢挡着他,一进门,一脚踩在对面的椅子上,冲着苗唯清,“拿来吧,一百万。”
  苗唯清刚要开口,南嘉树抬头瞥了一眼,“你谁啊?”
  “老子刘俊,你特么是哪个?”
  南嘉树嘴角微微一弯,“你就刘俊啊?”
  “哪能?晓得是老子还……”
  “边儿待着去!”
  这一句是这男人今天除数字外说得最长最大声的一句,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被当场喝断的刘俊也愣了一下,旋即黑了脸色,刚想耍横,可看看那男人有他两个壮,不得不咬牙啐了一口,“哟,横啊,镇子外头那辆路虎听说是你的?等下开走喽!”
  见南嘉树没吭声,刘俊这才得意地干笑了两声,走到窗边靠了,点了烟,很快,房中一股呛人的烟味。
  苗唯清再也无法集中精神,这十年,几乎每年都会被这个地痞打、砸,进医院,那都是他一个人,无所谓,可现在,妻子和女儿就在里间卧室,实在不想惊吓到她们,想早点打发走他,可身边这位女婿,像根本看不见他,一直在计算别人的帐。这么明显的冷落根本就是挑衅,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刘俊今天还真是老实,就那么黑着脸一直等着。
  终于到了最后,楼梯上人群已散尽,刘俊走过来,一脚踩了椅子,拿出手机。
  南嘉树把连本带息的数字念出来,问,“对不对?”
  刘俊哪有那个脑子,“差不多吧。”
  “好。”南嘉树说着从身后扯过一个旅行包,双手举起来扔了过去。硬邦邦地大旅行袋砸过,砸得刘俊差点没一个后仰翻过去,立刻骂:“艹你娘的!这是什么??”说着一把拉开,艹!!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一沓子一沓子满袋子的钱!!
  苗唯清和律师也惊讶,怎么给他的都是现金??
  南嘉树展了展腰,大长腿往他椅子上一搭,“数数吧。”
  这特么数到什么时候去??
  “老子要转账!!”
  南嘉树笑,“你爱要不要。”
  本来也是替他哥收账,这帐死了快十年了,这再不要不是傻子么??骂骂咧咧的,也舍不得丢下钱袋子,可是要数还不得数到正月十五??好在律师提点,说这都是银行刚取的,数一下沓数就可以了。刘俊这才不得不数起来,最后交回借条,签了收据,又冲着苗唯清和南嘉树骂了两句,最后横七横八地走了。
  处理完这最后一个,收回了整整三十五张借条,在律师的见证下全部销毁。
  一手挽着爸爸,一手挽着妈妈,苗伊认真地看着一个个数字消失在火中,烧成灰烬……
  送走了律师,南嘉树跟苗伊说,“我去外面把车安排一下。”
  “哦,好。”
  南嘉树飞奔下楼,冬日天短,刚刚六点天已经完全黑了。追出来,老巷子夹在两边高墙下,中间并排走不过三人,昏暗的路灯照着能看到一个男人背着沉重的旅行包还在慢吞吞地走着。
  “刘俊!!”
  一声喝,刘俊吓了一跳,回头,眼看着那高大的男人大步而来,几乎占了整个巷子,危险的气息黑暗中铺天盖地。吓得转身就要逃,晚了,人已经近到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子扯过来,铁拳重重一记,立刻口鼻喷血!
  虽然瘦,可也是近一米八的个子,谁知那拳头左右开弓轮番招呼过来,打得他像一个陪练沙袋,飘飘摇摇,站都站不住。口中哇哇叫,除了孙子王八地骂,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糊了满脸的血,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一丝光亮,刘俊死死抱着旅行包,杀猪一样嚎,“抢劫啊!!”
  突然胸口飞上一脚,脚下青石一滑,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地上,以为南嘉树要走了,刘俊叫,“你他妈的!有本事你别走,老子要打110!老……”
  第二个“老子”还没当起来,男人的膝盖一抵,重压几乎钉死了他,阴冷的声音从上面传来,“爷告儿你,借条已毁,这笔钱每一张上的银行编号爷都有记录,你特么敢报警,就让你一分都花不出去!!”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撅折你丫肋骨!”
  气都喘不上来,更怕的是断肋骨,刘俊憋不出,哇地哭了出来……
  第107章
  夜幕降临, 一日游的大巴已经都离开, 小镇为保护文化遗产不提供住宿服务,游客顿时少了很多。外面这才会重新调整提供整夜的停车场,南嘉树出去把车安排好,匆匆返回老楼。
  刚上楼梯就听到厨房间里传出一家人的笑声, 苗苗儿叽叽喳喳的欢快得小鸟儿一样,从来没听她这么聒噪过!哦,不对, 小时候也会这样, 能吵得他头疼,南嘉树笑。
  路过门口,香啊。第一次回来过年,她买了好多吃的,说爸爸妈妈还不知道她会做菜呢, 一定要都做给他们吃!今天晚了, 就吃火锅吧,简单。其实苗苗儿牌火锅一点都不简单,现在这显摆版的就更复杂了,这一闻就是炖了鱼汤锅底,辣的, 不辣的,蘸料还不知道要调出多少种口味来。
  还有油炸的味道,嗯,是他最喜欢吃的京味儿小奶油炸糕!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折腾一天真是饿了,南嘉树很想进去先捻一口吃,可是不行。
  转身进了房间,走到沙发边的行李箱旁,刚俯身打开,身后就有小声儿乍起:“你怎么只穿了这个,外套呢?”
  南嘉树回头,扎着围裙的小媳妇儿已经跑了进来,他手臂上搭着的外套就藏不住,任她拿起来,浅咖啡色pea coat上溅了不少血滴。
  “没事儿,”眼看着小丫头眼睛都瞪圆了,南嘉树忙悄声解释,“就是教训了丫一顿。”
  “你,你把他打坏了??”
  “哪儿那么容易就坏了,活着呢。”
  “跟那种人较什么劲嘛!” 苗伊又气又急,“让我看看你哪儿受伤了??”
  “没有,这都不是我的血。”
  不是他的血,那他也好不了!苗伊丢下外套就拉起他的手,果然,满是血污,也看不清有没有受伤。
  “你,你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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