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水来了。
  她大口地呼吸着。
  是水,世上最清,最甜,最丰沛的水。
  她伸出手去,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扯散了他的束冠,抓着一把头发拉他靠近来。
  他刚刚失去左臂,被她一扯站立不稳,干脆便半跪在地,伸手抚摩她的脸颊:“怎么?做噩梦了吗?还是哪里难受?”
  四目相对,呼吸相融,但她看不到他。
  太热了,也太渴了。
  她捧起他抚摩她脸颊的手,笑了笑,突然对着手腕咬了下去。
  血立刻就冒了出来,有少许浸染了他的衣袖,其余却被她尽数吸入口中。她的唇舌温暖濡热,让疼痛也不那么明显,只有虚弱无力感逐渐清晰。
  白水部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昀羲,你……”
  他起身,似要制止她这样做,可到底没有反抗。生命力一点一滴从身体里流失,他觉得越来越昏沉,越来越想睡。之前刚刚受过断臂重创,再次失血,他实有些抵受不住。可李昀羲苍白的面颊上,似乎有了几分往日的红晕。她这两天精神萎靡,总是昏睡,这副精神的样子太让人怀念了。很快,伤口血液凝结,逐渐发干。她再次咬烂伤口,虎牙更深地嵌入他的血管,疼得他瑟缩了一下。
  谢子文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疯了!”他冲上前,用力把白水部的手腕从李昀羲嘴里抢出来,见他手腕上的薄皮已经被咬烂,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能让她吸血!”
  少女听见这句话,才清醒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直起身望着白水部,眼底泛起水光:“我不是故意的,白铁珊……”
  “我知道。”他努力露出安慰的笑容,“我们昀羲睡糊涂了。”
  她愧悔难言,一时不知道如何自处,只能低下头去,泪水一滴滴打在用力交缠的双手上,化开干涸的血迹。
  “真的没事,破了点皮而已。”白水部说着,对创口念了个“净”字诀,用冰针将破开的地方缝起,眨眼就修补得好看许多。谢子文给他涂了苏苗苗的药膏,用干净布带包了他手腕,用前所未有的严厉对李昀羲说:“昀羲,我知道你如今心绪、行为大受天魔印影响,难以自控,这不能怪你。可我认识的李昀羲,不是这样的。眼下的难关,你们都要拼命努力才是啊。”
  少女扬起脸来,泪湿的眼睛里依然闪耀着不灭的勇气:“嗯!谢谢你。”
  吸血之事过去以后,两人在这花木葱茏的小宅,又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这就是你的小家啊。”白水部里里外外参观着。
  “是啊。不过我经常出去玩,哪里都去得,就是白麓荒神不让我接触你和认识你的人。”
  “啊,当年我在梦里,就见过窗前吊着的这几个种绿萝、茑萝的青竹筒,帘下是一盆芍药、一盆玉竹……咦,芍药没了。”
  李昀羲在交椅上看着书,含笑回头应道:“挖出来做药材啦。我想在空盆里补种点什么,一直没想好。”
  “还有庭院,我记得种了很多芸香和书带草。天台……果然有昙花!”他笑着又走进来,“这里这扇山水屏风一定是后来新添的,真好看。”
  李昀羲挺了挺胸,骄傲地说:“那是我画的。”
  他依旧笑着,说:“当真好看。”
  在这淡淡的一句话下,她竟然羞得一塌糊涂。
  他取了那个种过芍药花的四方空盆,用石头和泥土叠出块垒,种上长长短短数种青苔和细草。“山顶”安了个红亭子,亭里是弹琴的白衣文士,亭外是舞剑的红衣少女,皆是他用土在掌心揉捏烧制而成。“山脚”下种了茑萝,已经开了五角红星一般的小花,散布在浓郁的青色里分外可爱。
  “盆景!”她看到完工的花盆,欢喜得扑过来,“好漂亮!”
  白水部笑着说:“我做的,当然漂亮。”
  这话似乎与之前的话相勾连。她微微红了脸,干脆转过身,闭上眼装睡,凭他再逗笑什么,都装作没听到。
  安宁地过到夜半,白水部再次被激烈的咳嗽声惊醒。他扶起李昀羲,她努力地捂住嘴,嫣红的血还是不断从她指缝间渗出。他拿过她的手查看,她便猛地低头,接连吐出一滩血来。
  “昀羲!”
  李昀羲抬起头,双瞳似乎由黑变成了红色,脸上的神情也全然陌生,看着他似乎毫无感情。
  白水部的心猛地揪紧了。
  可她颤抖着说出的话,依然是她李昀羲的声气:“白铁珊,你为什么不走呢?”
  第102章 荒岛
  “因为我要和你一起走。”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今天失去的是一只手,”她哽咽道,“以后付出的代价,可能大到你根本无法想象。我也舍不得……”
  “我做好准备了。”他按住她的手,“不管会付出什么,那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不要瞎操心,更别想着和我分道扬镳。”
  她提高声音说:“如果我真的变得面目全非呢?如果我变得不再是我呢?如果你喜欢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呢?”泪水涌出了她漠然的眼睛。“我是真的很害怕。我怕我控制不住脾气,说出根本不像是我说的话;怕我的血害死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怕给接触到的人和动物带来噩运;我一路上都想扭断活物的脖子,吸它们的血,可我拼命忍着,怕真的变成怪物……白铁珊,怎样才能活得永远都像李昀羲?我太累了。”
  白水部心痛难忍。
  魏夫人那句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天魔印腐蚀心志和身躯,原本就极其痛苦……你以后就知道了。与其看着你的妻子苦痛缠身,吐血不止,一日日失去本来面目,变得邪恶残忍、全无心肝,最终堕落入魔,变成你再也不认识的丑恶模样,粉碎一切美好的记忆,不如此时给她一个痛快,让她解脱!”
  “不!”他绝望地说。
  李昀羲怔怔地看着他日间新作的盆景,看着上面弹琴的书生、舞剑的少女:“这株芍药,我挖掉它时,它花大如盆,清香扑鼻,我至今都记得那美丽的花朵。我不曾守着那朵花,看到它枯萎发黑、零落成泥,我就永远只记得它美丽的样子。”
  到底,还是那个问题。
  你爱的世间之物,你愿意看它在最美的时候摔碎,永远记住它美好的样子,还是眼睁睁看着它一身磨痕、裂纹,渐渐满覆尘埃、滚落烂泥,丢到街道上都无人捡拾?
  你爱的世间之人,你愿意看她在美貌善良、骄傲明亮时香消玉殒,还是眼看着她渐渐变得发枯齿黄、腰粗腿壮,变成市井泼妇心胸狭隘、唯利是图的可憎模样?
  “你要说什么我都明白,所以你可以什么都不用说。”白水部涩声说,“君子一诺,天崩地裂都不能改变。我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必然会尽我所能。”
  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有心有胆,有手有脚,不是死人!我爱的世间之物,我会细心收藏,让它洁净光亮,远离摔打和尘垢;我爱的世间之人,我会倾心相护,在风刀霜剑中守她一颗赤子之心。
  李昀羲低下头:“可我怕变成我自己都憎恶的模样,我却什么办法就没有……”她握住白水部的手,抬头殷切地说:“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到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去。”
  “什么?现在就要走?”谢子文挑起眉毛,“还没准备好下一个地方呢。”
  “不用准备。你也说过,这个地方并不安全。虽然设了结界,加了禁制,可我已经看到形迹可疑之人在向邻舍打听……”白水部说,“我们决定在他们找到这里之前离开。我们准备出海。”
  “出海?去东海吗?”谢子文看着白水部,又看看李昀羲,“看来你们俩已经商量好了,只是告诉我一声?准备做对苦命鸳鸯浪迹天涯荒岛,生死不与我们相干?”
  白水部苦笑:“也算是。”
  谢子文的眼眸暗了一暗:“想得美。”
  可就在这时,他们都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灵力波动。谢子文站起:“他们发现这里了!在试图攻破最外围的禁制!”
  白水部道:“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谢子文随手又抄了几件东西扔进之前收拾的包裹里丢给他:“跟我走!”
  谢子文带他们走的当然是地下。“我是东京城的土地,东京是一国之都,地面上官民、神妖、宗派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我能做到各方敬畏,可不是浪得虚名。”他回身一笑,“地底的迷宫、法阵,我说第二熟悉,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他们要追来,落后是必然的。”
  在百花令的加持下,谢子文带他们飞速出了东京城,呼啸声中直抵海边。
  白浪排空,惊涛拍岸。
  这是白水部和李昀羲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海。
  大块的云团飘在海天之间,像巨大的帆船,又像巨大的鱼。
  “没追上来。”谢子文道,“我们走的时候,他们连第二层禁制都还没攻破,甚至没发现我们到了地下。不愧是白麓荒神。我们总算又能争取一点时间了。”
  李昀羲笑问:“是白麓荒神厉害,还是少都符厉害?”
  谢子文道:“昔年荒神虽然强大无匹,却还没白麓荒神这么玩世不恭。是少都符与李公仲联手算计荒神,夺取了他大半神力。荒神的残余逃到长白山麓,在那里沉睡,这就是现在的白麓荒神,对我们来说他太过强大,但已远远不能和他全盛时期相比了。”
  “是少都符和李公仲夺取了他的神力?”李昀羲惊讶。
  “是,少都符的力量,说起来多半来源于他。”
  白水部遥望海面,忽然喊道:“鲸来了!”
  来的是一个不大的鲸群。群鲸光滑矫健的身姿在波涛间起伏,漂亮得让李昀羲几乎忘了呼吸。她欢喜地叫出声来:“这句召唤鲸鱼的咒语,我还从没用过呢,这么灵!”
  她跳跃着招手,模仿鲸发出无声的尖啸,欢喜不尽。
  白水部拍拍谢子文的肩膀:“我们走了。”
  谢子文皱皱鼻子:“活着回来。清明节我很忙,是不会去看你们的。”
  白水部背对着身后的万丈霞光微笑:“会的。”
  李昀羲一个腾跃,跳到了头鲸身上,鲸鱼喷出的水将她托举到空中,逗得她哈哈大笑。白水部踏浪追去,也跳到了头鲸身上。头鲸转了个头,沉默地向东海游去。
  谢子文站在高高的礁石上,衣带当风,目送红衣佳人白衣友渐渐消失在海天相接处。
  数个昼夜后,白水部和李昀羲来到了一个无名荒岛。
  白水部找到了一个干燥的洞穴,用金水相生之法,把海水变成铁锅、铜壶、钢铲等种种金属工具。有白水部和李昀羲的紫泉泉眼在,根本不愁淡水。
  白水部从自己灵墟的包裹里寻出一大包种子,里面有一粒桃核,一粒梅核及各种各样的菜籽,一看就是胭脂所赠之物。他抓了一把,寻土壤略厚些的地方种下去,再浇点水,眨眼嫩芽便破土而出,迎风便长,片刻功夫就长成了桃树、梅树和许多菜蔬。桃树、梅树上开满了花,眨眼又落花、生果,结出了红艳的桃子和酸酸的梅子。他把更多的菜籽采下来,再次种下,很快又是新的一茬蔬菜。
  若不是正在逃亡,若不是天魔印的阴影始终不散,海角天涯瑰丽如画,神仙眷侣真可忘忧。
  李昀羲越来越衰弱,吐血越来越频繁,几乎难以自行走路了。可有时候她发作起来力量又极其惊人,白水部根本制不住她。有一次她甚至挣脱他冲了出去,跃入海中,在浪涛中胡乱挥洒掌力,掀得地动山摇,伤了不少鱼群。自那之后,每次休憩,白水部都要在洞口封上几丈厚冰,免得她又发作起来冲了出去。
  她状况好些的时候,白水部扶抱着她在沙滩上慢慢行步,给她拾漂亮的海贝,尽力说些有意思的事情来逗她开心。
  他们采撷了更多的桃子和梅子,吃了以后,就用头发做弓弦的弹弓,在岛上比赛打弹子。没了左手,白水部用牙咬住弓弦,也打得很准。这事儿十分有意思,一颗弹子下去,危崖绝壁上顷刻便炸开一树鲜花。李昀羲弹的是桃核,白水部弹的是梅核,很快整个岛上到处都点缀了红红白白的颜色,桃花鲜红热烈,梅花洁白肃穆,杂在一起,红的愈艳,白的愈清。仔细数下来,还是桃花多一点,因为白水部会把手里的梅核悄悄换成桃核,算作李昀羲的“战绩”。
  在她欢呼雀跃的时候,白水部掩饰不了望向她背影的忧虑的目光。
  她变高了,变瘦了,面庞的线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变得越来越像少都符。
  而他什么都不能说。
  在又一次发作后,他知道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这一天,李昀羲精神甚好,甚至能够自己小跑。他们游戏时笑着拌了几句嘴,李昀羲便抓了把沙子追来丢他。他哈哈笑着跑开,一回头,李昀羲已经栽倒在那了。
  她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身上高烧不退。他除了变出冰来给她降温,简直一筹莫展,只能两眼通红地守着,祈盼她醒来。
  最后,他撑不过,趴在她身边睡着了。
  让他醒来的,是手腕上刺心的疼痛。
  他骤然惊觉,在火光里看见了李昀羲的脸,不,更像是少都符的脸。
  那张脸上沾满了鲜血,在火光中诡异得让人心悸,而这鲜血都来自他。
  曾被咬开的手腕再次被咬开了。这次她的牙更锋利,索取得更急切。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丝毫没有顾及他的身体。他试图把手抽开,她却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头晕目眩。她扑上来压着他,一只手勒住他的脖子,如饥似渴地吸吮着他腕上的血,那神情简直让他害怕,更多的是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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