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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

  回家的路上,心里仍是有些憋闷。
  这种事就是这样,话若说得太狠,日后兴许会后悔,话若说得委婉——起码在她是很委婉了,便觉得没法儿消气。
  不知道有些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能理直气壮地用生养之恩为由,无所顾忌的伤害、忽视儿女,到了为难的时候,便又寻求儿女的帮助。
  回到家中,她神色恢复如常,与董飞卿在书房说说笑笑。
  翌日,钱太太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京城。
  进到十月,冬日便不远了。
  蒋徽的话本子写好了,先亲自送到了宋云桥手里,让他看看适不适合编成戏。
  宋云桥、宋远桥兄弟二人喜上眉梢,前者笑道:“便是不适合,也总能找到法子。我先用心拜读,过两日给您回话。”
  蒋徽笑着说好,回到家中,开始着手搬去书院的事情:院落已经修缮好了,她和董飞卿随时能搬进去。
  董飞卿对此事却不大起劲,晚间用饭时跟她说:“我跟方默正在着手开镖局的事儿,需得时时碰面,过一段时间再搬家吧?”
  “……”蒋徽扒拉着白饭,“真要开镖局啊?”
  “嗯。”
  “那你会亲自押镖么?”
  “会。”
  蒋徽笑了,“那么,你给我安排了什么差事?”
  “……”董飞卿多看了她一会儿,“迟早有孩子,到那时候,别说走镖,就连书院的差事都要搁下。你想什么呢?”
  “这不是还没有呢么?”蒋徽横了他一眼,“有喜之前,好歹让我过过瘾啊,陪你一起去。”
  “……”董飞卿直接不搭理她了。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赞成你开镖局。”蒋徽一本正经地跟他耍赖。
  说话间,郭妈妈在门外通禀一声,走进门来,看看蒋徽,又瞥一眼董飞卿,扬了扬手里一封信,“有一封信,奴婢不知道该交给谁。”
  蒋徽心念一转,问:“陕西来的?”
  “是。”
  蒋徽伸出手,“这事儿归我管,拿来我看。”
  郭妈妈心里啼笑皆非,面上则迟疑地望着董飞卿。到底是一家之主,她可不会不顾及他的面子。
  董飞卿却是不以为意,笑道:“给她看就是了。”
  第75章
  信中,钱县令语气谦恭地讲述了写这封信的原由:
  儿女求学的事, 是与家眷在来往信件中谈及, 他亦没对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深究, 直到这几日,一位在京城的友人去信给他, 他才知道家眷在京城走动的是名声在外的五个书院。
  知情后,他即刻派下人赶赴京城, 接母子三人回京。
  他是想,自己只有治理一县的本事, 对名扬天下的人物, 向来不敢生出高攀的心思,而且揣摩得出, 昔日的董探花,并没有与早成末路的亲人恢复来往的心思。
  末了, 他说,若此事给董公子带来不快、烦扰, 定会从速进京, 登门致歉, 听凭发落。并且承诺,日后定会管教好家眷, 如无必须进京的要事,都不会让他们离开陕西。
  蒋徽一目十行地看完, 笑了笑, 递给董飞卿:“你真得看看。”
  董飞卿接过, 看完后一笑,“等会儿给他回几句话。”
  蒋徽赞成地点了点头。
  钱县令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可见是明白事理的。
  这种人,要比逮住机会就顺杆儿爬的人强了百倍——那种货色,是不能理的,不论你是让他如愿还是给他难堪,他都会认为找到了机会,用寻常的那些规矩、繁文缛节揣测你会顾忌什么,从而借题发挥,成为跳梁小丑。纵然整治起来不大费力,但总免不了让董飞卿这种事被闲人们说长道短。终归不是面上增光的事,能免则免吧。
  归根结底,他生母的事,双方忽略,世人也就随之忽略了,这才是最好的局面。
  用过饭,董飞卿去了书房,斟酌过措辞,写了一封回信,不过寥寥数语,语气淡漠地表明态度:钱太太带儿女来京的事,权当没发生过,日后仍如以往,互不相干。
  蒋徽沐浴的时候,郭妈妈隔着帘子轻声问道:“公子与钱太太那边的事儿,您怎么说归您管了?”
  “就是归我管了啊。”蒋徽说道,“我早就跟公子说好了。”问过他的态度了,他不会认回钱太太;也得到他的允许了,与钱家有关的事,交给她料理。
  郭妈妈放下心来,“那还好,我刚刚担心……”
  蒋徽笑道:“担心我闲的没事,要碰费力不讨好的事?”
  郭妈妈诚实地道:“是啊。”
  “不会的。”蒋徽和声道,“越是与他相关的事,越要避免那种麻烦。好好儿的日子,做什么往坏处过?”
  .
  这个月起,董飞卿开始给部分学生上课,日子是每月上旬的二、四、六、八下午。原本想上个月就开始授课,因着日期必须是固定的,便推迟到了这个月。别的时间,他要着手别的事宜。
  满心盼着他讲课的学生共二十六名,抱负都是考取功名,来到书院要学的,自然是正统学问。
  董飞卿采取的授课方式,是学生提问、他解答。
  学生们为了避免他浪费时间在琐碎或是不相干的问题上,自发地在每次上课前分别写出自己要请教的问题,再列明提出人数较多的问题,按人数多少排出顺序,在课堂上逐一请教。若是时间还富裕,便可随意提问了。
  第一次上课之前,学生都有些紧张:董飞卿的性情,人们说法不一,他们没法子猜测出他在课堂上是怎样的意态,要是神色冷峻,那他们就要做好战战兢兢听课的准备了。
  而事实上,董飞卿神色温和,落座后,仪态放松而优雅,讲解问题时言语简练,生动有趣,视线会照顾到每一个用心聆听的人,讲解完之后,若留意到有人仍是神色困惑,便唤对方的姓名,让他道出仍是不懂之处。
  这些都是让学生意外而又欣喜的:课堂上的氛围很轻松,他态度又温和耐心,见解亦是完全秉承于首辅程询——他们之所以慕名前来,正是因为知晓程询等同于他的授业恩师。
  而算上惊喜的,便是他在讲课之前就记住了他们二十六个的名字,且不会把名字与人弄混。虽说这对于过目不忘、聪明绝顶的董探花来说是小事一桩,但他若在初期顾不上用这点儿工夫,也是人之常情。
  这是董飞卿给予新的差事和学生的一份尊重,每个人都觉得特别受用。
  董飞卿最大的感触则是感动:望见的每一张面容,都是表情专注,眼中是满满的求知欲。不论怎样的少年人,在这样的状态下,样子都是赏心悦目,会让教书的人不自主地想帮他更多,助他如愿。
  其次,在讲课期间,把叔父毫无保留的传授给自己的学识讲解给学生的时候,心绪是从没有过的平宁、愉悦。
  这般光景,他很享受。
  蒋徽那边,日后要专门指点十名女学生的文章,基于学生先前的功底、别的先生讲课的进度,给出相宜的意见,随后安排出功课,学生在月底交给她即可。
  讲课的日子,她定的与董飞卿一样,平时还是会在藏书阁做书办,逢上课的日子,书院另安排了人手替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适合教书,先无伤大雅地尝试一段时间,可以的话,便用心积累经验,过一二年踏踏实实地教书;不适合的话,自然不能误人子弟,还是回家用心打理香露铺子、写话本子为好。
  十名女学生大多是十二三、十四五的年纪,其中包括林芳好。大概是第一堂课的缘故,态度都显得格外恭敬、乖顺。
  但是蒋徽知道,这些女孩子都是出自富贵门庭,又是半路来书院,不见得个个都认可她,兴许就有人是为着看看她学识的深浅前来,若觉得她也不过那么回事,一两次之后便不会再来。
  叶先生记挂着董飞卿、蒋徽今日起开始授课的事,快到下课的时候,分别去看了看。
  趋近董飞卿所在的课堂期间,不知他说了什么,引得满堂学生忍俊不禁,继而有人高声道:“先生,照这种有趣的例子,再给我们讲几个!”
  董飞卿则笑道:“我这是抛砖引玉,该你们了。”
  叶先生一听就无声地笑了,趋近敞开的窗前,看到学生们或是敛目沉思,或是兴致盎然地讨论,居中而坐的董飞卿,神色悠然,笑微微的,竟是一身的清贵儒雅。
  叶先生悄然退开,转到蒋徽那边,见她正和颜悦色地与女孩子们探讨制艺中的一篇名作,漂亮至极的容颜上,焕发着少见的神采。
  倒是没成想,这居然才是最适合这两个孩子的路。叶先生的心,完全随着他们安定下来。真的担心过,两个人对书院事宜只是一时兴起。
  .
  几日的车马劳顿之后,钱太太和娘家兄嫂带着一双儿女回到陕西。
  风尘仆仆的进了府门,母子三个回到内宅,刚走进厅堂,钱太太便对上了钱县令阴沉似水的面容。
  “老爷。”钱太太自知理亏,上前敛衽行礼。
  去找飞卿,为儿女学业铺路的事,她并没跟他说实话,加急送回给他的信件,只说要在京城找找门路,最好能请一位名士教导两个孩子。她想等事情办妥再告诉他,到那时,他便是有心责怪她的先斩后奏,为时已晚。
  当着孩子的面,钱县令不会给她没脸,颔首嗯了一声,指了指近前的座椅。待得两个孩子请安之后,他便遣他们各自回房洗漱更衣,随后才皱眉看着妻子,“那些事,也是你能自作主张的?”
  钱太太低头不语。
  钱县令叹了口气,“你我虽是半路夫妻,可是这么多年了,也算是齐心协力地度日。我没想到,你到了这年纪,倒犯起糊涂来。”
  “的确是糊涂。”钱太太轻声道。
  钱县令问道:“你进京,是为了见董探花一面,顺道提及孩子学业的事,还是正相反?”
  “……在他面前,我是开门见山地求他。他把我当末路人,什么都不想跟我说。”
  钱县令冷眼瞧着她,“不管他把你当谁,我从没敢想沾他的光——你这些年,提起那孩子的时候都少,但凡提起,话并不是多中听。我便以为,你在嫁过来之前,他就恨上了你——为这个,我这两日真是心惊胆战,生怕你把他惹得发火,扣下两个孩子。”
  钱太太取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有气无力地道:“就别说这些了吧。我已经知道错了。”
  钱县令冷笑一声,“不说可不成,还要好生说道一番。我已经派人去请大舅兄了,我得问问他,凭什么插手我的家事!”
  第76章 暴躁(1)
  钱太太听了,蹙眉道:“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也已经知错, 你却为何揪住不放?”
  钱县令睨着她, “我若能连这种事都等闲视之,便是连一县之才都没有的废物!”
  “我……”钱太太实在担心事情闹大, 心急之下解释道,“我与兄长, 不也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前程么?”
  “前程?”钱县令冷哼一声,“他们的前程, 由我钱家的境遇决定。他们生下来就是七品芝麻官的儿女, 而且,我这芝麻官, 也没有升迁的心思,就想不功不过的熬到辞官致仕那一日。至于儿女, 我也没指望他们飞黄腾达。”
  这些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二十四岁那年,他中了同进士出身, 慎重斟酌之后, 竭力斡旋了一番, 被允准回祖籍做父母官。
  起先也曾踌躇满志,想做出一番业绩, 早日升迁。
  但是,年复一年, 他觉得维持现状才是最明智也最舒坦的日子:才干有限, 治理一县刚刚好, 再往上,定要长年累月的焦头烂额。与其如此,便不如赖在原地不动了,横竖只要不出大的纰漏,吏部便不会寻找别人顶替他,也不敢尝试把他调到别处。
  谁说做官就一定要拼死拼活地往上爬了?这些年的确是名臣奇才辈出,但那终究是凤毛麟角,而且话说到底,是要有人在高处呼风唤雨,但也要有更多的人在低处效力。
  心定下来,他打心底地享受现状:守着祖产,衣食无忧,对得起父老乡亲,闲来与同窗好友小酌几杯,吟风弄月——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光景。
  钱太太早就明白他这心思,在此刻,心头却是委屈、恼火交加,“可我跟你不一样,我有过那样出色的儿子……”
  “他再出色,跟你有什么关系!?”钱县令声音猛的拔高。
  钱太太被他这一嗓子吼得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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