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以前小时候就特别想来这边瞧一瞧。
  记得幼时随柳历珠到艺术宫看过一次巡演。戏台上几个汉子迎灵出会,姑娘家鬓边斜插朵海棠花,映得贴面子脸蛋儿红彤彤,花珠子梦蝶乱颤。台上跟着班子来演出的人说,那器具叫月琴,社是锦绣班。这不是“剧”,叫“腔”。
  风堂那会儿小,光记得母亲说那儿的橘子汽水好喝了。
  坐得累了,风堂靠上车门,曲腿抱着膝盖。他将车窗开了条缝,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节奏扭,手指掸烟,烟灰全卷入夜风里。他许久没有跟着坐过长途汽车了,一般这种距离都是坐飞机。
  抽完一根烟,他侧过脸,乖乖地在座位上认真打量封路凛开车。
  这人估计是交通事故看得太多……开车速度适中,压着跑,方向盘也打得十分地稳。明明就拿余光紧盯后视镜,还要抽出目光来看自己在做什么。
  风堂伸出手一摁手机屏幕,将车内音乐换了。
  “哥哥,我这儿只搜了《钗头凤》出来。什么一别蓬山远,什么情天难补鸾镜碎……”风堂皱起眉,封路凛立刻说:“换你想听的吧。没必要听我家地方戏,你这选的也不吉利。”
  风堂笑起来,拿语调勾他:“没看出来你这么迷信啊。”
  封路凛认真看路,目光丝毫不为所动:“入乡随俗。你进这几千年的古都,得信那些个邪门儿。”
  也是,这种地方的文化气息,给一天能还一万年。
  封路凛边开车边笑,说小时候在古城待久了,常觉得自己快成仙。
  “我们那儿过了分界线了,我是北方人。你们南方的人,都娇滴滴软绵绵,往脸上拧一下能出水。”封路凛说着,手又贱了,手套都没脱往风堂脸上揪一把,后者也没闲着,抓住他手往掌心亲一口,笑眼搭一座桥:“我怎么没尝着水儿啊。”
  封路凛咬牙:“说话就好好说话,卖什么萌。”
  风堂笑他戴着手套开车像司机。
  车又开入闸道,没多远就要下高速了。风堂兴奋起来,也不觉得累了,“有羊放吗?”
  封路凛笑了:“没有。”
  风堂将车窗摁开一些,迎面差点儿没吹得面瘫。他深吸一口气,握拳:“西北!有沙漠吗?”
  封路凛说:“我们这儿没有。”
  风堂又问:“那你们市里,有人穿古装吗?”
  “那叫汉服唐装。”
  “有马骑吗?”
  “有。”
  “真的吗!”
  “你骑你的’法拉利’还没骑够?不过晚上才有,”封路凛说,“我啊。”
  风堂大笑着骂他流氓,又抬起屁股,伸手去把天窗打开了。他扬起脸,看天上的月亮,鼻腔里跟着音乐哼哼起来。hiphop多唱的是英文,他也不管会不会了,就是开心。
  对于陌生城市的兴奋感占据了他。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一轮关中之月悬在头顶。
  月光透过车窗洒下来。才下高速,速度刚减,耳边风声呼啸得厉害。换做一年前,风堂根本想象不到他会和哪个男人回家,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太重要了。常说月亮照归途,风堂认定这句话是对的。不是说他要把这月下的古都当作家,而是封路凛在哪里,哪里就都好。要是这条路永不止息,他们加足了油,便能追逐这月亮,一直行驶在漫漫长路上。
  一时间,他分不清,哪个是封路凛,哪个是月亮。
  缴费入城,大灯闪烁,风堂激动得差点儿没从天窗把头伸出去,对着全城招手点头,像领导巡视那样——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封路凛看他傻乐的样儿,不自觉勾起唇角,心情也好了百倍。想等会儿入睡前让风堂陪自己喝点儿糯米黄桂酒,晚上好办事儿。
  为了先玩开心,封路凛决定今晚暂时不回家。两个人又累又饿,哪儿还有心思去应付家里的亲戚。
  车辆行驶在街上,风堂发现了这边男子长相的统一之处:宏阔而刚毅。再听封路凛说,这边大多生冷倔,千人千面,城墙底下还唱摇滚。
  他说,很多外地人来玩儿,就只知道城墙。
  我带你,从南门穿北门,取个寓意。
  风堂没想到过,封路凛看起来这么张扬随性的人,在家乡文化的熏陶下竟显得如此可爱古板。他反握住封路凛的手,傻愣着问:“什么寓意?我们市里也分南北门啊。”
  “你们那儿跟这儿能一样么?我们这儿四个城门。南北分别叫永宁门、安远门,”封路凛捏捏他掌心,“南北取头一个字……祝我们’永安’。知道吗?”
  好啊,永远平安。
  过城墙,再到小吃街边,封路凛说有好东西要给他试试看。
  车辆双闪靠边,风堂又在车上等了他十分钟,远远就看到封路凛拎着塑料袋子,急切地往这边赶。
  这么大个人……
  拎了小零食,在冬夜里的马路上,望着你笑。
  “奶糕,尝尝。”
  封路凛上车匆忙,安全带还来不及系好,递一块儿过去,吃得风堂眉眼弯起来:“奶味儿好重,齁甜。你还真有好事儿都想着我。”
  被夸了的男人掐他下巴:“亲一个。”
  风堂毫不犹豫地吻他。
  奶糕买完,他们顺着满城的飞檐廊阁,望斗拱、走角亭,看大街四四方方,体会这里真正的依山傍水。
  风堂在这里逛得舒服,揉揉肚子又喊饿。他忽然想问封路凛为什么毕业之后没有留在这里,但想想,又将话语咽了回去……好像是与自己有不小的关系。
  在老家街灯照耀下的封路凛,显得更近烟火气了。
  风堂看他站在街头一处元宝顶建筑下抽烟,头顶掠过风捎来的叶。他以吹灭烛火般的动作长吁出一团白雾,沉酣了,抿住唇角,望着风堂笑。
  他给风堂指屋顶上做的押鱼,说这些都是兴云作雨,灭火防灾的神。说我们这儿的狍鸮昼伏夜出,遇到人会吃,你得乖点儿一直跟着我。
  风堂踩踩地面,扬起脸,问你们这儿城下河里有龙吗?封路凛在大街上,也顾不及其他,悄悄搂他腰,说你想要的,这里都有啊。
  被逗得耳朵一红,风堂想踩他脚,一脚踏空在地上。
  封路凛使坏,又轻飘飘吹一句,这儿往哪儿一踩都是个墓,你别乱跺脚。
  风堂吓得一激灵,随即镇定道,哥不怕!
  九点多钟,两个人逛得实在饿了,封路凛找了家餐厅,说得先把人给喂饱。
  菜端上来,全是风堂没见过的菜色。他看封路凛给他倒汽水,舔舔嘴唇,新奇道:“这都什么,好甜。”
  封路凛给他递纸巾,挑眉一笑:“甑糕吃过没?糯米铺蜜枣、红豆,用大火蒸……你们那边糕点都用竹叶子蒸,熊猫似的。”
  风堂哼哼:“我们个个都金贵么……”
  他爱吃甜食,封路凛知道。
  等一碗一碗的菜单独上了,封路凛忽然咳嗽一声。风堂抬头瞧他。
  封路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这儿婚丧嫁娶要吃九大碗。家里招待不了你,我招待你。”
  风堂看桌面上摆的条子肉、米粉肉、小酥肉,不禁食指大动。他拿筷子戳戳大烩菜,又夹根粉条,心里软成一滩。
  他眨眨眼,认认真真对着封路凛说:“凛哥,你特别好。”
  第57章 七百里(二)。
  老家有座闻名遐迩的塔,塔前修过一处广场。
  封路凛说那里的音乐喷泉特别漂亮,休息过一晚之后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还没吃饭就带风堂往广场赶。
  风堂一直笑,说自己还没怎么看过这些……市里不爱搞喷泉。只有市中心广场有,还喷得特别缓慢,不敢与城市塑像比高低。
  “音乐喷泉应该是他们这一代不少人心中的童年记忆了,你常去看吗?”
  耳边音乐声起,许多小孩也在喷泉旁已蓄势待发。因为是大中午,阳光充足,尽管是冬日,偶有水花溅上脚踝也没有关系。
  风堂和封路凛远远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看莲花朵朵、云海茫茫各自阵型变化万千,看数米高的“波涛”汹涌蓝天,水火雾交融,连广场中叠水瀑布也与共璀璨生辉。
  被水雾冲得爽利,风堂想用舌尖舔一卷在阳光下泛彩的水珠。
  他摸摸封路凛放在身侧的手,“你小时候会跟他们一样吗?夏天的时候穿着凉鞋,喷泉一来,就跑到泉眼去踩水,蹲着去摸水。我们那儿偶有小喷泉,都不少小孩儿这样做。”
  “我小时候装深沉,对这没多大兴趣。每次被家里带着来看,就站得特别远,觉得那些踩水的小朋友都特别傻。现在大了才知道,是怕自己融不进去,”封路凛说话速度越慢,声音越沉了,“现在倒是想像他们一样,冲进去先走一遭。”
  “夏天吧,夏天穿拖鞋,”风堂逐字逐句地说,“我陪你啊。”
  封路凛全听进心里,反握住风堂的手,用指腹摩他的手背。
  摸来,摸去,他嫌灯光太亮,又侧过身挡一点,抿紧唇角,掩不住喜色。
  坐在身边的风堂已经将余光全落在他身上了。
  他看着封路凛高兴,自己心里也舒坦——就像在河床里开一处小孔,看喜欢化作水流,有时静静地淌,有时凶猛地冲,旋进孔内,成一个小涡,不停地转。
  一直到看完喷泉去吃饭,风堂都还惦记着方才封路凛的表情。
  从他认识封路凛起,到后来在一起,这种发自内心的“傻笑”越来越多了。
  一切都很好。
  新烤的羊羔肉端上桌,风堂嘴里还塞着辣味的油泼面。
  他几下吃完半碗,又拿筷子去搅臊子面,吃得快两眼翻白。风堂和贺情一样,算是个一见着美食就走不动路的主,以前在市里还怕吃得太辣封路凛不习惯,结果现在他才知道,这边的辣是真的辣,又燥又得劲儿。
  和封路凛的段位比起来,比吃辣,他简直就是人机都打不过还想打排位。
  “你这点比应与将强多了,”风堂喝一口汽水,“每次贺情要吃特别辣的东西就叫我陪他,然后我俩吃得嘴唇都要肿了。嗳,有次你知道多过分吗?应与将来接他,贺情把嘴巴撅起来说今天吃了爆辣,要应与将亲一口。”
  封路凛在给他拌面,“然后?当你面撒狗粮了?”
  “应与将转头就走,拉着他说先冷静一段时间再亲……笑死我了,他也是北方汉子,但特别怕辣。”
  封路凛也跟着乐:“首都么,那边不爱吃辣。我倒是从小吃到大的。”
  饭吃一半,风堂还真发现这边男人普遍都比自己那边要高半个头,长相也大多偏粗旷型。
  他眼神乱瞟,没忍住落了别人脸上。
  一来二去,封路凛自然瞧见了,咳嗽几声,没把人眼神拉回来,不满极了,“风堂!”
  “嗳……我就看看,”风堂咬咬筷子,浑然不觉,“你们这儿人挺俊啊。女孩儿都英气。”
  封路凛抛眼刀,“你这么夸,我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当然是高兴啊。”
  风堂看他眼神,味儿过来了,在桌下翘腿,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脚尖点他的小腿肚,面上笑得灿烂:“不过还是城墙根角封家的大少爷最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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